第4章 马伯乐

2019-01-25 作者: 萧红
第4章 马伯乐

人,闻风就都来信服你……我主,在天的父……”

老太太站在大门里,揩着眼睛,她很可怜这样无靠的人。

街上那些看热闹的人静静地看着,一句话也不说。只有梗妈向老大爷说了好几次:

“把他抬到屋里去吧,他死不了。”

老太爷摇摇头说:

“我主耶稣,不喜欢狭窄的地方。”

梗妈又对老太太去说:

“把他抬进来吧!”

老太太擦擦眼泪说:“多嘴!”

于是那车夫就在大门外边,让太阳晒着,让上百的人围着。

车夫果然没有死。

今天被老太太喝呼着,他就跪在大门洞子里了。

但是他不晓得为大少爷祈祷什么,同时街上过往来回的人,还一个劲地看他,他只得抬起手来把脸蒙住。可是他的手正在擦车灯,满手是擦灯油的气味。

他看一看老太太也上楼了,他也就站起来了。

这一天祷告的声音很大,不同平常的晚祷。声音是嗡嗡的,还好像有人哭着。车夫想:

“哭是在礼拜堂里边,怎么在家也哭?”

车夫一听不好了,大半是发生了不幸。他赶快跑到屋里去,把门关上,向着圣像很虔诚地把头低下去,于是也大声地叨叨起来:

“主,耶稣,你千灵万灵的主,可不要降灾于我们的大少爷……可不要降灾于我们的大少爷……从前我以为他是个狠心的人,从昨天起我才知道他是个心肠很好的人。上帝,昨天他还给我两块钱来的……昨天。”

马伯乐因为要离开家,所以赏给两块钱,因此车夫为他大嚷大叫着。

送信的信差来了,敲打着门房的窗子,没有人应,就把信丢进窗子里去。他往窗子里一望,地上跪着一个人,他招呼一声:

“信!”

里边也没有回答,他觉得奇怪,又听这院子里楼上楼下都嗡嗡的。

在这个城里,耶稣教很盛行,信差也有许多信教的,他知道他们在做祷告,他看一看手上的表,知道晚祷的时候还未到。

若不在晚祷的时候,全体的祷告是不多见的,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生了初生的婴儿是如此,因为婴儿是从耶稣那里得到生命的。有人离开了世界,大家希望他能够回到主人那里,所以大家也为他祈祷。

那信差从大门口往里望一下,没有看见一个人。两三个花鸭子绕着影壁拽拽地走来。信差又往院子里走一走,看见小丫鬟在走廊上也是跪着,他就一步跳出来了,心中纳闷。

他到隔壁那家去送信,他就把这情形告诉了那看门的。

看门的跑到马公馆的大门口站了一会儿,回去就告诉了女仆,女仆又告诉了大小姐。

不一会儿,马公馆的大门外聚了一大堆的人。因为这一群人又都是不相干的,不敢进去问一问,都站在那儿往里边探头探脑。

有的想,老马先生死了,有的想孙少爷前天发烧,也许是病重。

还有一些,是些过路人,看人家停在那儿了,他也就停在那儿了,他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就跟人家在那里白白地站着。

马公馆的老厨子,扎着个蓝围裙,提着个泥烧的扁扁酒瓶子,笑呵呵地从街上回来。走到大门口,那些人把他拦住,问他:

“你们公馆怎么着了?有什么事?”

他说:“没什么,没什么!”

人们向他拥着。他说:

“别挤别挤,我要喝酒去了。”

`他一进了院子,听听楼上楼下,都在祷告。他一开厨房的门,他看梗妈跪在那里,并且梗妈哭的和个泪人似的。他也就赶快放下了酒壶,跪下去了。

马伯乐有生以来只受过两次这样庄严的祷告。一次是在他出生的时候,那时他还很小,他全然不知道。那么只有这一次了,所以是他感到很庄严,他觉得坐立不安。

不久,他带着父亲赞助他的那笔款子,在上海开起书店来。

现在,再说他的父亲赞助他这笔款子究竟是三千块钱,还是几百块钱,外人不能详细地知道。他见了有钱的人,他说三千。他见了穷朋友,他说:

“哪有那么多,也不过几百块钱。父亲好比保险箱,多一个铜板也不用想他那里跳出来。”

“说是这样说。”马伯乐招呼着他的穷朋友,“咱们该吃还是得吃呵,下楼去,走!”

他是没有带帽子的习惯的,只紧了紧裤带就下楼去了。

他走在前面,很大方的样子。走到弄堂口,他就只给朋友们两条大路,一条是向左,一条是向右。问他们要吃汤圆,还是要吃水饺。

马伯乐所开的这爿店是在法租界一条僻静的街上,三层楼的房子。

马伯乐这书店开得很阔气,营业部设在楼下,二楼是办公厅(是他私人的),三楼是职员的卧室。他的职员就是前次来上海所交的几个穷朋友。

房子共有六七间,写字台五六张,每张写字台上都摆着大玻璃片。墨水瓶,剪刀,浆糊,图钉,这一些零碎就买了五十多块钱的。

厨房里面,请上娘姨,生起火来,开了炉灶。若遇到了有钱的朋友来,厨房就蒸着鸡啦,鸭啦,鱼啦,肉啦,各种香味,大宴起客来。

比方会写一点儿诗的,或将来要写而现在还未写的,或是打算不久就要开始写的诗人,或是正在收集材料的小说家……就是这一些人等等,马伯乐最欢迎。他这些新朋友,没有几天工夫都交成了。简直是至交,不分彼此,有吃就吃,有喝就喝,一切都谈得来,一切不成问题。

马伯乐一看,这生意将来是不成问题的了,将来让他们供给文章是不成问题的了。因为并非商人之交,商人是以利合,他们却是以道合。他们彼此都很谈得来。

马伯乐把从前写小说的计划也都讲了一番。但是关于他为着想卖点儿稿费才来写小说这一层,是一字未提的,只说了他最中心的主题,想要用文章来挽救中华民族。

“真是我们的民族非得用我们的笔去唤醒不可了,这是谁的责任……这是我们人人的责任。”

马伯乐大凡在高兴的时候,对着他的宾客没有不说这话的。

于是人人都承认马伯乐是将来最有希望的一人。

彼此高谈阔论,把窗子推开,把椅子乱拉着,横着的,斜着的,还有的把体重沉在椅子的两只后腿上,椅子的前腿抬起来,看着很危险。可是坐在椅子上的人把脚高高地举在写字台上,一点儿也不在乎,悠然自得。他把皮鞋的后跟还在桌心那块玻璃砖上慢慢地擦着。

那玻璃砖的下层压着一张高尔基的相片,压着一张斯大林的相片。

那个张歪着椅子的前腿的人,一看到这两张相片,赶忙把脚从桌上拿下来。抬起玻璃砖把相片拿出来细看一番,连相片的背面都看了,好像说不定这张相片就是他的。

看了半天,没能看出什么来。

经他这么一看,别人也都围上来了,并且好几个人问着:

“这是在哪儿买的,伯乐!”

“呵,什么?”马伯乐表示着很不经意的样子,他晓得在交际场中,你大惊小怪,未免太小家子气。

“从青岛带来的。”

马伯乐是说了个慌,其实这照片不是他的,是他的职员的。

因为还是远道而来,众人对这照片更表示一番特别重视。

所以接着不断地议论起来。有的说霞飞路上有一家外国书店卖的多半是俄国书,比如果戈理的,托尔斯泰的,还有些新俄的作家。可惜他们都不大认识俄文,只凭了封面上的作家的画像才知道是某人某人的作品。就是这一家就有斯大林的照片。

马伯乐说:

“我还从那里买过一张法捷耶夫的照片……穿的是哥萨克的衣裳。”

马伯乐的确在朋友的地方见过这张照片,可是他并没有买过。他看大家都对这个有兴趣,所以他又说了个慌。

“是的呀,俄国的作家,都愿意穿哥萨克的衣裳,那也实在好看。可惜上海没有卖的,听说哈尔滨有,我那儿有认识人,我想托他给我买一件寄来。俄国东西实在好。”

马伯乐说:

“很好,很好。”

再说那卖俄国画片的书店,众人都不落后,各人说着各人对那书店发现的经过。有的说:

“刚开门不久。”

有的说:

“不对,是从南京路搬来的。”

有一个人说,他在两年前就注意到它了。正说到这里,另一个人站起来,把一支吸完了的烟尾从窗子抛到花园里去。那个人是带着太太的,太太就说:

“你看你,怎么把烟头丢进花园里,花是见不得烟的。”

马伯乐过来说不要紧。

“这花算什么,没有一点儿好花。”

可是大家的话题仍没有打断。那丢烟尾的人发表了更丰富更正确的关于那家书店的来历,他说他有一个侄子,从前到过海参崴,学了很好的俄国话回来。他是那书店老板的翻译。

“老板的名字叫什么来的,叫做什……多宁克……有一次,我到那书店里去,侄子还给我介绍过,现在想不起了,总之,是个纯粹的俄国人,从他那哈哈大笑的笑声里,就可以分辨出来,俄国人是和别的国人不同的,俄国人是有着他了不起的魄力的……”

他知道他自己的话越说越远,于是把话拉回来:

“那书店不是什么美国人开的,也不是从南京路来的,而是从莫斯科来的,是最近,就是今年春天。”

关于这样一个大家认为前进的书店,马伯乐若不站起来说上几句,觉得自己实在太落后了。但是他要说什么呢!其实他刚来上海不久,连这书店还是第一次听说,连看也未曾看过,实在无从说起,又加上已经被人确定是俄国书店了,大家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大家也就不感到趣味了。马伯乐看一看这情景,也就闭口无言算了。

大家都静了几分钟。

马伯乐要设法把空气缓和下来,正好门口来个卖西瓜的,就叫了佣人来抱西瓜,他站在门口招呼着:

“选大的,选大的。”

他表示很慷慨的样子,让佣人拿了四五个进来。

一会儿工夫,满地都是西瓜皮了。

马伯乐说:

“随便扔,随便扔。”

他觉得若能做到主客不分,这才能算做好交情。办公桌上的墨盒盖没有关,有人不经意地把西瓜子吐在墨盒里了。

马伯乐说:

“不要紧,不要紧,他妈的这些东西真碍事。”

他走过去,把办公桌上零零碎碎的什么印色盒,什么橡皮图章、墨水壶之类,都一齐往一边扒拉着,这些东西实在是很碍事。

过了没有多少日子。马伯乐这书店有些泄气了。他让会计把账一算,他说开销太大了。他手里拿着账单,他说。

“是这个数目吗?”

他说:

“有这么多吗?”

他拿起铅笔来,坐在办公桌那儿算了一个上午。这是他开书店以来第一次办公,觉得很疲乏,头脑有点儿不够用。躺在床上去休息了一下,才又起来接着算。无论怎么算法。数目还是那么多,和会计算的一样。于是他说着:

“这真奇怪,这真奇怪,可是一两千块钱都是做什么花的?并没有买什么用不着的东西呀!并没有浪费呀!钱可到底是哪儿去了?”

偏拿在他手里的账单是很清晰的,不但记明了买的什么东西,还记明了日子。马伯乐依次看下去,没有一笔款子不是经他手而花出去的。件件他都想得起来,桌子、椅子、衣柜、痰盂……

甚至买了多少听子烟招待客人他还记得的,的的确确没有算错账,一点儿也没有错,马伯乐承认账单是完全对的。虽然对了,他还奇怪:

“这么多,真这么多!”

他完全承认了之后,还是表示着怀疑的样子。

到了第二天,他想了一个很好的紧缩的办法,把楼下房子租出去,在门口贴了一张红纸租贴,上边写着:

余屋分租,抽水马桶,卫生设备俱全。

租金不贵,只取四十元。

因为“租金不贵”这四个字,马伯乐差一点儿没跟会计打起来,会计说:

“写上‘租金不贵’,干什么呢?他要租就租,不租就是不租。写上‘租金不贵’,这多难看,朋友来了,看了也不好,好像咱们书店开不起了似的。”

马伯乐打定了主意不要写上。

写好了,在贴的时候,差一点儿又没有打一仗。马伯乐主张贴得高一点儿,会计主张贴得低一点儿,贴得低人家好容易看见。

马伯乐说:

“贴得低,讨厌的小孩子给撕了去,到时候可怎么办哪!”

马伯乐到底亲自刷了胶水,出去就给它贴上了。他是翘着脚尖贴上的。

因为那招贴刷了过多的胶水,一直到招来的房客都搬来了。那招贴几次三番地往下撕都撕不下来,后来下了几场雨,才算慢慢地掉了。

朋友来了的时候,仍是拉开楼下客堂间的门就进去,并且喊着:

“伯乐,不在家吗?”

常常把那家房客,闹得莫名其妙。

马伯乐很表示对不住的样子,从二楼下来把客人让上去:

“房子太多,住不了……都搬到楼上来了。”

他想要说,把营业部都一齐搬到楼上来了。但他自己一想也没营什么业,所以没有说出来。

从此朋友也就少了一点儿,就是来了也不大热闹。因为马伯乐不像从前常常留他们吃,只是陪着客人坐了一会儿,白白地坐着,大家也没有什么趣味。显得很冷落,谈的话也比较少,也比较有次序,不能够谈得很混乱,所以一点儿不热闹。

二楼摆着三张办公桌子,外加一个立柜,两个书架,七八张椅子,还有马伯乐的床,可说连地板都没有多大空处了。乱七八糟的,实在一点儿规模也没有了。

所以马伯乐也随便起来,连领带也不打了,袜子也不穿,光着脚穿着拖鞋。到后来连西装也不穿了,一天到晚穿着睡衣,睡衣要脱下去洗时,就只穿了一个背心和一个短衬裤。马伯乐是一个近乎瘦的人,别人看了觉得他的腿很长,且也很细,脖子也很长很细。也许是因为不穿衣裳露在外面的缘故。

他早晨起来,不但不洗脸,连牙也不刷了。一会儿靠在椅子上,一会儿靠在床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连精神也没有了。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

他之所谓到那时候,是有所指的,但是别人不大知道,也许指的是到书店关门的时候。

经过这样一个时间,他把三楼也租出去了。把亭子间也租出去了。

全书店都在二楼上,会计课,庶务课,所有的部门,都在一房子里。

马伯乐和两三个朋友吃住在一道了。朋友就是书店的职员。

马伯乐觉得这不大雅观。

“怎么书店的经理能够和普通的职员住在一起呢!”

本来他想住在一起也没有什么,省钱就好。但是外边人看了不好看。于是又破费了好几块钱,买了个屏风来,用这屏风把他自己和另外的两个人隔开。

经这样一紧缩,生活倒也好过了,楼下出租四十元,三楼出租二十元,又加上两个亭子间共租十四元。

全幢的房子从大房东那里租来是七十五元。

马伯乐这一爿店,房租每月一元。他算一算,真开心极了。

“这不是白捡的吗?他妈的,吃呵!”

经过了这一番紧缩,他又来了精神。

每到下半天,他必叫娘姨到街上去买小包子来吃,一买就买好几十个,吃得马伯乐满嘴都冒着油,因为他吃得很快,一口一口地吞着,他说:

“这真便宜!”

他是勉强说出来的,他的嘴里挤满了包子。

这样下去,朋友们也不大来了。马伯乐天天没有事好做,吃完了就睡,睡完了就吃,生活也倒安适。

但那住在三楼的那个穷小子,可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南洋华侨不是南洋华侨,广东人不是广东人,一天穿着木头板鞋上上下下,清早就不让人睡觉。

“真他妈的中国人!”马伯乐骂着。

会计说:

“那小子是个穷光蛋,屋里什么也没有,摆着个光杆床,算个干什么的!”

马伯乐一听,说:

“是真的吗?只有一张床。那他下个月可不要拖欠咱们的房租呵!”

当天马伯乐就上楼去打算偷看一番,不料那穷小子的屋里来了一个外国女人。马伯乐跑下楼来就告诉他同屋的,就是那会计。

“那外国姑娘真漂亮。”

会计说:

“你老马真是崇拜外国人,一看就说外国人漂亮。”

“你说谁崇拜外国人,哪个王八蛋才崇拜外国人呢!”

正说着楼上的外国姑娘下来了。马伯乐开门到洗脸室去,跟她走了个对面,差一点儿要撞上了。马伯乐赶忙点着头说:

“sorry.”

并不像撞到中国人那样。撞到中国人,他瞪一瞪眼睛:

“真他妈的中国人!”

可是过了不久,可到底是不行。开书店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听说哪条街哪条街也挂了牌子。而最使马伯乐觉得不开心的,是和他对门的弄堂房子也挂了书店牌子。这不简直是在抢买卖吗?

这是干什么!

马伯乐说:“咱们下楼去仔细看看。”

没有人和他同去,只得一个人去了。他站在那儿,他歪着脖,他把那牌子用手敲得咣咣地响。他回来,上了楼,没有说别的,只骂了一句:

“店铺还不知哪天关门,他妈的牌子可做得不错。”

没有几天,马伯乐的书店就先关了门。总计开店三个月,房钱、饭钱、家具钱……开销了两千块。大概马伯乐的腰里还有几百,确实的数目,外人不得而知。

他的书店是一本书也没有出,就关了门了。

马伯乐说:

“不好了,又得回家了。”

于是好像逃难似的在几天之内,把东西就都变卖完了。

这变卖东西的钱,刚刚够得上一张回家的船票。马伯乐又回家去了。

马伯乐在家里的地位降得更低了。

他说:“怎么办呢,只得忍受着吧。”

20世纪30年代上海金陵中路当地的朋友问他在上海开书店的情形,他伤心得一字不提,只说:

“没有好人,没有好人。”

再问他:“此后你将怎样呢?”

他说:“上帝知道,也许给我个机会逃吧!”

马伯乐刚一回到家里,太太是很惊疑的。等她晓得他是关了店才回来的,她什么也没有表示。并没有和他争吵,且也什么不问,就像没看见他一样。她的脸和熨斗熨过似的那么平板,整天不跟他说一句话。她用了斜视的目光躲避着他,有时也把眼睛一上一下地对着他,好像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生人一般。吃饭了,老妈子来喊的时候,太太抱起小女孩雅格来就走了,并不向他说一声“吃饭啦”,或“吃饭去”。

只有雅格伏在太太的肩上向他拍着手,一面叫着爸爸。马伯乐看了这情景,眼泪立即满了两眼。

他觉得还是孩子好,孩子是不知道爸爸是失败了回来的。

他坐在桌上吃饭,桌上没有人开口和他讲话。别人所讲的话,好像他也搭不上言。

母亲说:“黄花鱼下来了,这几天便宜,你们有工夫去多买些来,腌上。”

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都答应着说去买。

父亲这几天来,一句话不说,银筷子碰着碗边嘤嘤地响。父亲吃完了一碗饭,梗妈要接过碗去装饭,老爷一摇头,把饭碗放下,站起来走了。

大黑猫从窗台上跳下来,跳到父亲离开的软椅上蹲着,咕噜咕噜的。那猫是又黑又胖。马伯乐看看它,它看看马伯乐。

马伯乐也只得不饱不饿地吃上一碗饭就退出饭厅来了。

后来父亲就不和马伯乐一张桌吃饭,父亲自己在客厅里边吃。吃完了饭,那漱口的声音非常大,马伯乐觉得很受威胁。

母亲因为父亲的不开心也就冷落多了。老妈子站在旁边是一声不敢响。

雅格叫着要吃蛋汤时,马伯乐用汤匙调了一匙倒在雅格的饭碗里,孩子刚要动手吃,妈妈伸手把饭碗给抢过去了,骂着那孩子:

“这两天肚子不好,馋嘴,还要吃汤泡饭。”

雅格哭起来了。马伯乐说:

“怕什么的,喝点儿汤怕什么?”

太太抱起孩子就走了,连睬也没有睬他。

全家对待马怕乐,就像《圣经》上说的对待魔鬼的那个样子,连小雅格也不让爸爸到她的身边了。雅格玩着的一个小狗熊,马伯乐拿着看看,那孩子立刻抢过去,突着嘴说:

“你给我,是我的。”

苹果上市的时候,马伯乐给雅格买来了,那孩子正想伸手去拿,妈妈在旁瞪了她一眼,于是她说:

“我不要……妈说妈买给我。”

马伯乐感到全家都变了。

马伯乐下了最后的决心,从太太房间,搬到自己的书房去了,搬得干干净净,连一点儿什么也没有留,连箱子带衣裳带鞋袜,都搬过去了。他那跟着他去过两次上海的化学料的肥皂盒,也搬过去了。好像是他与太太分了家。

太太一声也没有响,一眼也没有看他,不用声音同时也不用眼睛表示挽留他,但也没一点儿反对他的意思,好像说,他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与她是一点儿也不相干的。

马伯乐最后一次去拿他的肥皂盒时,他故意表示着恶劣的态度,他很强横的样子,一脚就把门踢开了。

眼睛是横着看人的,肥皂盒就在镜台上,他假装看不见,他假装东找西找,在屋里走来走去,开遍了抽屉,他一边开着,他一边用眼梢偷看着太太。太太是躺在床上和孩子玩着。马伯乐想:

“你怎么就不和我说一句话呢?就这么狠心吗?”

到后来他简直乱闹起来。在他生起气来的时候,他的力气是很大的,弄得东西乒乓地乱响,可是太太什么反应也没有,简直没有看见他。于是他就把肥皂盒举起来摔在地上了。

“真他妈的中国人……”

他等了一会儿,他想太太这回大概受不住了!

可是太太一声没有响,仍是躺在床上和孩子玩着。

马伯乐看看,是一点儿办法没有了,于是拾起肥皂盒子来,跑到他自己安排好的屋中去。从此他就单独地存在着。

马伯乐很悲哀地过着生活。夜里打开窗子一看,月亮出来了,他说:“月亮出来了,太阳就看不见了。”

外边下雨了,他一出大门他就说:

“下雨了,路就是湿的。”

秋天树叶子飘了一院子,一游廊。夜里来了风,就往玻璃窗子上直打,这时马伯乐在床上左翻右转,思来想去。古人说的好,人生是苦多乐少,有了钱,妻、子、父、兄;没有钱,还不如丧家的狗,人活着就是这么一回子事,哪有什么正义真理,还不都是骗人的话。

马伯乐东西乱想,把头想痛了。他起来喝了一杯茶才好一点儿。他往窗子外边一看,外边是黑沉沉的,他说:

“没有月亮,夜是黑的。”

他听落叶打在窗上,他又说:

“秋天了,叶子是要落的。”

他跟着这个原则,他接着想了许多。

“有钱的人是要看不起穷人的。”

“做官的是要看不起小民的。”

“太太是要看不起我的了。”

“风停了,树叶就不落了。”

“我有了钱,太太就看得起我。”

“我有钱,父亲也是父亲了,孩子也是孩子了。”

“人活着就是这么的。”

“活着就是活着。”

“死了就活不了。”

“自杀就非死不可。”

“若想逃就非逃不可。”

马伯乐一想到“逃”这个字,他想这回可别逃了。

于是马伯乐在家里住了一个很长时间,七八个月之内。他没有逃。

卢沟桥事件一发生,马伯乐就坐着一只大洋船从青岛的家里往上海逃来了。

全船没有什么逃难的现象,到了上海,上海也没有什么逃难的现象,没有人从别的地方逃到上海来,也没有人从上海逃到别处去。一切都是安安详详的,法租界、英租界、外滩码头,都是和平常一样,一点儿也没有混乱,外滩的高壮的大楼,还是好好地很威严地在那久站着,电车和高楼汽车交交叉叉地仍旧是很安详地来往着。电车的铃子还叮叮地响着。行人道上女人们有的撑着洋伞,有的拿着闪光的皮夹子悠悠然地走着,也都穿着很讲究的衣裳和很漂亮的鞋子,鞋子多半是通着孔的,而女人们又不喜欢穿袜子,所以一个一个地看上去都很凉爽的样子。尤其是高楼汽车上所坐着的那些太太小姐们,都穿着透纱的衣裳,水黄的,淡青的,米色的,都穿得那么薄,都是轻飘飘的,看去风凉极了,就是在七月里,怕是她们也要冷的样子。临街的店铺的饰窗,繁华得不得了。小的店铺,门前还唱着话匣子。还有那些售卖航空奖券的小铺子,铺前站着满满的人,也唱着话匣子,那是唱着些刺激人、乱吼乱叫的调子,像哭不是哭,像笑不是笑。那些人徘徊在店铺前边想要买一张又怕得不到彩,白白地扔了一块钱。想要不买,又觉得说不定会得到头彩、二彩、三彩,……不仅仅这些,还有许多副彩,或是末尾的两个号码相符,也可得到三十五十、三元二元。限度还有一个一元的。一元的机会最多,买了还是买了吧,得不到头彩,得到一个一元的也还够本。假若是得到个二彩三彩,那还了得,富翁立刻就做上了,买上汽车,家里用上七八个仆人,留声机,无线电……头彩虽然不容易得,但是回回头彩是必定出的,这头彩出在谁人头上,谁是把它定下了的?没有人定呀,谁买了彩票,谁就有机会,一块钱就存心当它是丢了,要买就决心买吧。所以娘姨们,拉车的车夫,小商人,白相人,游散杂人……不分等级地都站在彩票店的门前,在心里算来算去,往那挂得粉红红的一排一排的彩票上看来看去,看看哪一张能够得头彩。好像他们看得出来,哪一张要得头彩的样子。看准了他们就开口了,说:“我要这张。”指着那挂得成排的彩票,他们把手伸出去,卖彩票的人拿过一联来,一联就是十张二十张,或者是三张二张联在一起的,好像在邮局里的邮票一样,是一排一排的,一大张一大张的。可是没有人看见过到邮局里去买邮票的人他指定要这张,或者是要那张,交过去五分钱,邮局的人就给一张五分的票子,交过一分就给一张一分的票子,假若有人要加以挑选,邮局的人岂不要把他大骂一顿。但是买航空奖券则不同,随便你挑来挑去,卖票子的人也不嫌麻烦。买票子的人,在那一大张上看了半天都不合意,于是说:“不要这排,要那排。”卖票子的人就去换了一大排来,这一大排和那一大排也差不多,也完全一样,于是那买的人就眼花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没有了主意,真是千钧一发的时候,非下最后的决心不可。于是就下了最后的决心,随便在那看花眼了的一大排上指定了一张,别人看了以为他是真正看出点儿道理来才选了这张的。其实不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将来是悲是喜。不过眼睛看花了,头脑也想乱了,没有办法才随便撕下来这张的。还有的,撕下来他又不要了,他看看好像另外的一张比这张更好,另外的一张大概会得头彩,而他这张也不过得个三彩的样子。他自己觉得是这样,于是他赶快又另换了一张,卖票子的人也不嫌麻烦,就给他另换了一张,还有的几次三番地换,卖票的也都随他们的便。有的在那里挤挤擦擦地研究了一会儿,拿到面前用手摸了半天。摸完了,看完他又不买。他又退到旁边看着别人买。有的时候是很奇怪的,一个人上来很勇敢地买了一张去,另外的人也上来各人买了一张去,那站在旁边在看着别人买的人也上来买了一张去。好像买彩票的人,是趁着风气而买。大概是他们看出第一个很爽快地买这一联彩票的人,是个会发财的样子,跟着发财的人的后边,说不定自己也就会发财的,但是这些爽快买了就去的人是不常有的。多半的要研究,还有的研究完了却并不买,也不站在一旁看着别人买,而是回家去了,回家去好好想想明天再来。他们买一张航空奖券,好像出钱来买匹小驴或小马那样,要研究这小驴是瘦的是胖的,又是多大的牙口,该算一算,过几年,它该生几个小驴子。又好像男的在那选择未婚妻,女的在那里选择丈夫。选择丈夫也没有如此困难的左看右看,百般地看,而看不出好坏来。这一大堆航空奖券哪个是头彩。越看越看不明白,一点儿现象也没有,通通是一样,一大张一大排的都是一样,都是浅红色的,上边都印着完全一模一样的字。一千张,一万张,哪怕是十万张,也都是一样。哪管是发现了几张或是比其余的稍微深了一点儿或是浅了一点儿,让人选择起来也有个目标,将来得不得彩的不管,总算在选择上比较省点儿力气。但是印航空奖券的印刷所也许是没有想到他们选择困难这一层,颜色却调得一模一样,似乎不是人工造的,而是天生就生成了这么一模一样。这是一般人,或者穷人买航空奖券的样子。有钱的人也买,但多半是不十分选择的,也不十分看重的样子。一买就是十块钱二十块钱,或是百八十块钱地买,好像买香烟或别的日常用品一样,不管回到家对这彩票仍旧是不加重视地扔在一边,或是把号码记在日记册上,或是更记在什么秘密的地方,日夜地等着开彩都不管,就只说买的时候到底是直爽的。街上不但卖航空奖券的铺子是热闹的,就是一切店铺也都很热闹。虽然热闹但是并不混乱,并不慌忙,而是安安详详的,平平稳稳的,绝对没有逃难的形色。

坐着马伯乐的大船,进了口了,靠了岸了。马伯乐是高高地站在桅杆的下边。岸上挤满了接船的人。他明明知道没人来接他,因为他上船的时候并没打电报给上海的朋友。但是他想:

“万一要有呢?”

所以他往岸上不住地寻视,直等到下船的人都下完了,接船的人也都走了,他才回到三等舱里,拿起他那张唯一带来的毯子,下船来了。

走在街上,他觉得有点儿不对,一切都是平常的态度,对于他,这从青岛逃来的人,似乎没有人知晓。他走过了外滩,走过了南京路,他穿的是很厚的衣裳,衬衫也黑了,皮鞋也没有上油,脸上的胡子也几天没有刮了,所以脸色是黑黝黝的。

高楼汽车经过他旁边的时候,他往上看了一眼,看到那些太太小姐们穿得都那么凉爽。

“怎么,她们还不知道吗?卢沟桥都打起来啦!”

他想,这样的民族怎么可以!他们都不知道青岛也快危险了。

他坐了电车经过先施公司、冠生园、大新公司的前边,那里边外边都是热热闹闹的,一点儿也没有逃难的样子,一点儿也没有惊慌的样子,太太平平的,人们是稳稳当当的。

当马伯乐看到了卖航空奖券的铺子,里边是红纸装饰得红堂堂的,里边外边都挂了红招牌,上边写着上次开奖,头奖就是他这个店铺卖出去的,请要发财的人快来买吧。马伯乐一看,他就说:“真他妈的中国人!”

“人都快打上来了,你们还不去做个准备。还在这里一心想要发财。”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呢?”

他之所谓到那时候,大概是到了很悲观的时候,于是很悲悯地想着:

“你们这些人,你们不是没有聪明,你们不是不想要过好的生活,过安定的生活,看你们都聚在一起,很忠实地买航空奖券的样子,可见你们对于发财的心是多么切。可是小日本就快上来了,小日本上来的时候,你们将要不知不觉的,破马张飞地乱逃,到那时候,你们将要哭叫连天,将要失妻散子。到那时候,天昏地暗了,手忙脚乱了,你们还不快快去做一个准备,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呢?!”

马伯乐带着这种心情到了上海。不久就在上海租房子住下了。

这回他租的房子,可与开书店那次所租的房子相差太远了,不能比了。一开门进去,满屋子都是大蒜的气味。马伯乐说:

“这是逃难呀,这不是过日子,也不是做生意。”

所以满屋子摆着油罐、盐罐、酱油瓶子、醋瓶子,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讨厌,而觉得是应该的,应该如此的。

他的屋子是暗无天日的,是在楼下梯口的一旁。这座房子组织得很奇怪。不但是马伯乐的房子没有窗子,所有楼下的房子也都没有窗子。

马伯乐租房子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这个缺点,正因这有这个缺点,他才租了它。他懂得没光线眼睛是要坏的,关起门来没有空气,人可怎么能够受得了,但是正因为有了这个大缺点,房租才会便宜的。

“这是什么时候?这是逃难的时候。”

马伯乐想,逃难的时候,就得做逃难的打算,省钱第一,别的谈不到。

所以对这黑洞洞的房子,他一点儿也不觉讨厌,而觉得是应该的,应该如此。

一天到晚是非开电灯不可的,那屋子可说是暗无天日的了,一天到晚,天暗地黑,刮风下雨也都不能够晓得,哪怕外边打了雷,坐在屋子里的马伯乐也受不到轰震。街上的汽车和一切杂音,坐在这屋子里什么也听不见,好像世界是不会发声音的了,世界是个哑巴了。有时候,弄堂里淘气的孩子拿了皮球向着墙上丢打着。这时候马伯乐在屋里听到墙壁啪啪地响,那好像从几百里之外传来的,好像儿童时代丢了一块石子到井里去,而后把耳朵贴在井口上所听到的那样,实在是深远得不得了。有时弄堂里的孩子们拿了一根棍子从马伯乐的墙边划过去,那时他听到的不是啪啪的而是刷刷的、咯拉咯拉的……这是从哪来的声音?这是什么声音?马伯乐用力辨别不出来,只感到这声音是发在无限之远。总之马伯乐这屋子静得似乎全世界都哑了,又好像住在深渊里边一样,又黑又静,一天到晚都开着电灯。就是夜里睡觉,马伯乐也把灯开着,一则开灯是不花钱的,他想开着也就算了;二则关起灯来,也不大好,黑得有点儿怕人。

有一天夜里,是马伯乐失眠之夜,他看着墙上有一点儿小东西发亮,不但发亮而且还会浮浮游游的动,好像有风吹着似的,他忙去开灯看看,一开灯什么也没有。他又关了灯再睡,那小亮东西又看见了。和先前一样,是浮浮游游的。他开了灯,到墙上去找了半天,没能找到什么,过后一想他知道那是萤火虫了,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从那时起就永远开着灯睡觉。若关了灯,也不是不能睡,不过,觉得有点儿空洞,有点儿深远,而且夜里开灯房东又不加钱的,所以就开着睡。

所以马伯乐过的生活,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黑夜,但他自己不那么以为着,他以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白昼,亮通通的,电灯好像小太阳似的照着他。

他以为这是应该的,应该如此的。

“逃难的时候,你若不俭省还行吗?”他没有一天忘记了这个念头。

他为了俭省,他不到外边去吃,饭馆的饭无论怎样便宜,也没有自己动手在家里做更便宜。

他买了炭炉、小铁锅、锅铲之类,就开了伙了,开初是在厨房里做,过几天,他发现油也有人偷着用;酱油摆在那里,头一天还是半瓶,第二天就剩小半瓶了;炭也似乎有人拿着用,不然用不了这么快。因为上海的厨房是公用的,公用的厨房人家多,自然靠不住。恰巧有一回他真正看见了,房东的娘姨倒了他的油炒鸡蛋。

于是他就把炉子搬到自己屋里来了,就在床头上开了伙,油、盐、醋、酱油……桌子底下、床底下,都摆满了瓶子、罐子。四五天之前炒的辣椒酱放茶杯中忘记了,马伯乐拿在手里一看,都生了绿茸茸的毛。拿到鼻子上一嗅,发着一种怪味。他想这实在可惜的,可吃又吃不得,他看了半天很可惜的,用筷子把它挖出来,挖在一张破报纸上丢掉了。那个被挖出辣椒酱来的杯子,没有去洗,就装上辣椒油了。在灯光之下,也看不见这杯子是不大干净的,因为是用揩布揩过了的。揩过了的,也就算了,将来逃起来,还不如现在呢!

所以马伯乐烧饭的小白锅,永久不用洗,午饭吃完了,把锅盖一盖,到晚上做饭的时候,把锅子拿过来,用锅铲嘁喳咔喳地刮了一阵,刮完了就倒上新米,又做饭去了。第二天晌午做饭时也是照样地刮。锅子外边,就省事了,他连刮也不刮,一任其自然。所以每次烧饭的白沫,越积越厚,致使锅子慢慢地大起来了。

马伯乐的筷子越用越细,他切菜的那块板越用越薄,因为他都不去洗,而一律刮之的缘故。小铁锅也是越刮越薄,不过里边薄、外边厚,看不出来就是了。而真正无增无减的要算吃饭的饭碗。虽然也每天同样地刮,可到底没能看出什么或大或小的现象来,仍和买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差别,还在保持原状。

其余的,不但吃饭的用具,就连枕头、被子、鞋袜,也都变了样。因为不管什么他都不用水洗,一律用刮的办法。久了,不管什么东西都要脏的,脏了他就拿过来刮,锅、碗、筷子是用刀刮,衣裳、帽子是用指甲刮,袜子也是用指甲刮。鞋是用木片刮。天下了雨,进屋时他就拿小木片刮,就把鞋边上的泥刮干净了。天一晴,看着鞋子又不十分干净,于是用木片再刮一回。自然久不刷油,只是刮,黑皮鞋就有点儿像挂着白霜似的,一块块地在鞋上起了云彩。这个马伯乐并不以为然,没放在心上。他走在街上仍是堂堂正正的,大大方方的,并没有因此而生起一些些羞怯的感觉。却往往看了那些皮鞋湛亮的,头发闪着油光的而油然地生出一种蔑视之心。往往心里向他们说:

“都算些个干什么的呢?中国人若都像你们这样,国家没有好……中国非……非他妈的……”

马伯乐心里恨极了,他恨自己不是当前的官员,若是的话,他立刻下令是凡穿亮皮鞋的,都得抓到巡捕房。这是什么时候,小日本就要上来了,你们还他妈的,还一点也不觉得。

“我看你们麻木不仁了。”

上海高层电车马伯乐不大愿意上街,一上街看了他就生气。

有一天,他在街上走着走着,他的帽子忽然被人抓着跑了。他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是开书店时的那个会计,也就是他在上海大学旁听时的同学。

这个人,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满脸青灰,好像一个吸鸦片的人。其实是由于胃病所致,那人是又瘦又干。

马伯乐既然看出来的是他,就想说:

“你拿去我的帽子干什么呢!”

他的脸都气红了,在大街上开玩笑也不好这样开的,让人看了什么样子。

等他和那人握了手之后。话就没有如此说而是:

“现在你住在哪里?我还没有去看你。你这一年干什么?胃病还没有好哇!”

那人也就和他说了一大套,临走才把帽子交给了马伯乐。

马伯乐一细看:

“晤!”

帽子上有一个洞洞。

“这是谁干的事?这是怎么来的!”

马伯乐正在研究着,他的朋友说一声:

“老马,你的帽子可以换一个了。你是不戴帽子的,一年不见,却戴起帽子来了。我看走路的样子是你,我就给你摘下帽子来瞧瞧。”

说完了,他就走。

马伯乐想,这小子,这不是和我开玩笑吗?他妈的!一路上他研究着帽子到底是怎么出的洞,没有研究出来,等到家里,才明白了。他生起火炉烧饭时,用扇子扇着火,火花往四边飞,飞到他自己的手上,把手给烧了一个小黑点。因为手是活的,烧得热辣辣地痛,他把手上的火星立刻打掉了,所以,没有烧了多大一片,而只是米粒那么大一点儿。马伯乐立刻明白了,帽子的洞是火烧的。他赶快去看看,枕头和被子烧着没有,因为在电灯底下,虽然说是很亮了,但到底看得不怎样清楚。似乎是并没有烧着,但是他很疑心,他想想那说不定。所以他把炉口转了一个方向,仍是用扇子扇着,使那火花撞到墙上去,再从墙上折回来落到别处去。这个马伯乐就看不见了,他很放心地用力扇着火。火星从墙上折回来,竟落在他的头发上,落在他的脸上,但这个不要紧,这是从墙上折回来的了,不是直接的了。

马伯乐一天到晚都是很闲,唯有吃饭的时候最忙,他几乎脱了全身的衣裳,他非常卖力气,满身流着汗,从脚到头,从头到脚。他只穿着小短裤和背心,脚下拖着木头板鞋。

但他一天只忙这么两阵,其余的时间都是闲的。

闲下来他就修理着自己的袜子、鞋或是西服。袜底穿硬了,他就用指甲刮着,用手揉着,一直揉到发软的程度为止。西服裤子沾上了饭粒时,他也是用指甲去刮。只有鞋子不用指甲,而是用木片刮,其余多半都是用指甲的。吃饭的时候,牙缝里边塞了点儿什么,他也非用指甲刮出来不可。眼睛迷了眼毛进去,他也非用指甲刮出来不可,鼻子不通气,伸指甲去刮了一阵就通气了。头皮发痒时,马伯乐就用十个指甲,伸到发根里抱着乱搔刮一阵。若是耳朵发痒了,大概可没办法了,指甲伸又伸不进去,在外边刮又没有用处,他一着急,也到底在耳朵外边刮了一阵。

马伯乐很久没有洗澡了,到洗澡堂子去洗澡不十分卫生。在家里洗,这房子又没有这设备。反正省钱第一,用毛巾擦一擦也就算了。何况马伯乐又最容易出汗,一天烧饭两次,出大汗两次。汗不就是水吗?用毛巾把汗一擦不就等于洗了澡吗?

“洗澡不也是用水吗?汗不就是水变的吗?”

马伯乐擦完了觉得很凉爽,很舒适,无异于每天洗两次澡的人。

他就是闲着在床上躺着,他也不收拾屋子,满地蒜皮,一开门,大蒜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很喜欢吃葱或是蒜,而且是生吃,吃完了也不放放空气。关起门来就上街了。那锁在屋子里的混沌沌的气味,是昼夜地伴着他的。

他多半是闻不到的,就是闻到了,也不足为奇,省钱第一,其余的都次之。他对他的环境都十分满意,就是偶尔不满意一点儿,一想也就满意了。

“这是逃难呀,这不是……”

他每次从街上回来,第一脚踏进屋去,必须踢倒了油瓶子或是盐罐子,因为他的瓶子、罐子、盆碗是满地扔着,又加上从外回来立刻进了这混沌沌的屋子,眼睛是什么也看不清楚的。但是马伯乐对于他自己踢倒了瓶子这件事,他并不烦躁。虽然不止一次,差不多常常踢倒的。踢倒了,他就弯下腰去把它扶起来。扶起来他也不把它规整一下,仍是满地扔着。第二天,他又照样地踢倒,照样地扶。

一切他都说:

“逃难了,逃难了。”

他每天早晨提着筐子,像女人似的到小菜场去买菜,在那里讲价还价。买完了三个铜板的黄豆芽,他又向那卖黄豆芽的筐子里抓上了一把。这一抓没有抓得很多的,只抓上十几棵。他想多一棵就比少一棵强。

“这是什么时候了?这是逃难呀!”

买鱼的时候,过完了秤,讲好了价,他又非要换一条大的不可。其实大不了好多,他为着这条差不多大的鱼,打了一通官话,争讲了好半天。买菠菜、买葱子也要自己伸出手多抢几棵。只有买豆腐,是又不能抢,又不能说再换一块大的。因为豆腐是一律一般大,差不多和邮票一样,一排一排的都是一般大。马伯乐安然地等在那里,凭着卖豆腐的给哪一块就是哪一块。

他到油盐店去买油,他记得住上一次半斤油是装到瓶子的哪一段。因为那汽水瓶子上贴着一块商标,半斤油恰恰是齐到商标那里,若是多了,那就是白捡了,若是少了,那就证明不够分量。

“不够分量就应该去跟他争呀。”

本来马伯乐提着油瓶子回来了,他一边走着一边想着,越想越不对。

“真他妈的中国人,少了分量为什么不去找他?这是什么时候呵!这是逃难的时候。”

回到那店铺,吵嚷了半天没有什么结果。

马伯乐的眼睛是很聪明的,他一看若想加油那是办不到的,于是也就提着瓶子回来了。气得他两眼发青,两肩向前扣着,背驼着。开了锁,一进门就撞倒了几个瓶子。

他生起气来,脾气也是很大的,在某种场合让他牺牲了性命也是可以的。小的时候他和人家打架,因为他的左手上戴着一块手表,怕把手表打碎了,就单用右手打,而把左手高高地举起。结果鼻子被人家打流了血,哪怕是再比这更打到致命的地方,他都不在乎。

“流点儿血,不要紧。手表打碎了,父亲能再给买了吗?”

从小他就养成了这种习惯,他知道钱是中用的,从父亲那里拿到钱是多么困难,他是永久也不会忘记的。

马伯乐虽然在气头上,一看瓶子、罐子倒了,他过去心平气和地把它们扶起来,并且看看酱油或醋之类洒了没有。这是钱买来的呀!这不是闹笑话。看看没有洒,他放了心,又接着生他的气。

“这是什么时候,这是逃难呵!逃难不节省行吗?不节省,到那时候可怎么办?!”

气了半天不对了,他哈哈大笑起来,他想起买的就不是半斤油,买的是五分钱的油。他骂一声:

“真他妈的中国人!”

马伯乐随时准备着再逃,处处准备着再逃,一事一物,他没有不为着“逃”而打算的,省钱第一,快逃第二。他的脑子里天天戒备着,好像消防队里边的人,夜里穿着衣裳睡觉,警笛一发,跳上了水车就跑。马伯乐虽然不能做到如此,但若一旦事变,大概总可逃在万人之先。也或者事未变,而他就先逃了也说不定。他从青岛来到上海,就是事未变而他先逃的。

马伯乐感到曲高和寡,他这个日本人必要打来的学说,没有人相信。他从家出来时要求他太太一同出来,太太没有同意,而且说他:

“笑话。”

近年来,马伯乐更感到孤单了,简直没有和他同调的。

“日本人还会打到上海的吗?真是笑话。”

马伯乐到处听到这样的反应。他不提到逃难便罢,一提到,必要遭到反感,竟或人家不反感他,也就冷落着他。对于马伯乐所说的“就要逃难了”这句话,是毫不足奇的,好像并非听见;就是听见了,也像听一句普通的话那样,像过耳风那样,随便应付了几句也就算了。绝对没有人打听,逃到哪里去,小日本什么时候打来。竟也没有一个人,真正地问马伯乐一次,问他是怎么晓得的日本人必打到上海?

马伯乐虽然天天说逃,但他也不知道将来要逃到什么地方去。小日本从什么地方打来,什么时候打来,他也不十分知道。不过他感觉着是快的。

他的家是在青岛。有一年夏天,青岛的海上来了八十多只日本军舰。马伯乐看了,那时候就害怕极了。在前海沿一直排列过来,八十多只军舰,有好几路的样子。全青岛的人没有不哄着这件事的。人们都知道,那次军舰来而不是来打中国,是日本的军舰出来玩的,或是出来演习的。可是把中国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对于那些没有知识的人,不认识字,不会看报,他们听着传说,把“演习”两个字读成“练习”。

所以传说着,日本海军不得了,到中国地方来练习来了。所以街街巷巷,这几天都谈论着青岛海上的八十多只军舰。

拉洋车的,卖豆腐的,开茶馆的……都指指画画地指着海上那大鲸鱼似的东西,他们说,日本人练习,为什么不在日本练习,为什么到中国地方来练习?

“这不是对着我们中国人,是对着谁?”

“看那大炮口,那不都笔直地对着我们的中山路吗?”

而且全青岛因为上来了很多海军而变了样。妓女们欢欢乐乐地看见那长得很小的海军,就加以招呼。安南妓女,法国妓女,高丽……说着各种语言的都有,而且她们穿了不同国度的衣裳,徘徊在海边上,欢笑的声音使海水都翻了花了,海涨潮时,那探进海去的两里路长的栈桥,被浪水刮刮地冲洗上来了,妓女们高声地大笑着。她们说着各种言语,觉得十分好玩。那些长得很小的水兵,若是看一看她们,或是撞一撞她们,她们就更笑起来,笑得有点儿奇怪,好像谁的声音最大,谁就是最幸福的人似的。一直到她们之中有的被水兵带走了,她们才停下来。可是那被水兵带上了岸的,仍旧是要欢笑下去,将要使满街都充满了她们的笑声。

同时有些住宅的墙上,挂出牌子或是贴出了纸贴,上边写着欢迎他们的皇军到他家里去做客。是凡住在青岛的日本人家都贴的招贴,像是他家里有什么东西要拍卖的那样,这真是世界上顶伟大、顶特殊、顶新鲜的事情。

大概有许多人没有见过这样的事,马伯乐是见过了的,而且是亲眼所见。

数日之内,是凡日本人家里,都有帽子后边飘着两个黑带的水上英雄到他们家去做客。三个一串,两人一伙,也有四五个水兵一齐到一个家庭里去的。说也奇怪,本来客人与主人,在这之前是一次也未见过,可是他们相见之下却很融洽,和老友又重新会到了似的。主妇陪着吃酒。不管怎样年轻的主妇也要坐在一起陪着吃酒。其实是越年轻越好,因为水兵就是喜欢年轻的妇人的,像对于海边上那些说着各种言语的女子一样喜欢。越是年轻就越打闹得热闹。水兵盘着腿坐在日本式的小平桌前,主妇跪在旁边,毕恭毕敬的,像是她在奉陪着长辈的亲属似的。水兵们也像客人的样子,吃着菜,喝着酒,也许彼此谈上些家常,也许彼此询问着生活好否。

马伯乐的隔邻就是个日本家庭。因为马伯乐是站在远处看着,看着看着,里边那水兵就闹起来了,喝醉了似的,把陪着吃酒的主妇拉过去,横在他的怀里,而后用手撕着她的衣裳。

马伯乐一看,这太不成个样子了。

“真他妈的中国人!”他刚一骂出口来,他一想不对,他骂的不是中国人,于是他就改为:

“真他妈的,中国人没有这样的。”

他跑去把太太喊来,让太太看看,果然太太看了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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