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初的样子，少年就沿着南池巷，走到尽头，跨过堆满垃圾的拐角——那有十来个闲汉在围观机器人偶的僵硬表演，喧哗声不绝于耳。昏黄的光逐渐被墙角呲出的阴影逼退。
趴伏在整个建筑外墙面上的广告屏已经接触不良，不少地方已经黯淡。还亮着的部分，正向逐渐黑暗的巷子里滋着忽明忽暗的紫红色光泽，行人埋着头，默不作声行走在人造光的污染中，给夜至时分的夏坊填了几分谲诡。
远离了南池这条满是废料的臭水沟，七转八拐进玄旗巷，路上的行人就很少了。虽然建筑仍旧歪歪扭扭叠在一起，但仅有少量窗户里还散发着微光，房屋外的巨幅广告屏甚至被藤蔓攀附，几乎没一块是亮的，这地方有夏坊难得的清静。
人少了，污秽就少很多。这正是梅观汐看重它的一点。
十余步宽的窄街两侧各树有半人高的激光台，梅观汐经过它时，激光台迟钝地跳出两个全息傀儡像，要求采集通过之人的面部信息。即使梅观汐已经走过它四五分钟了，它仍对着空气重复着要求。
梅观汐的家在这一排建筑的深处，铁制的大门已经生锈。
进楼前，他习惯性地回头审视一番，确认无人跟随后才继续向前。今天的事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自己犯了个很低级的失误，同时也是很致命的失误。
一想到自己如果暴露秘密，那么现在好不容易的安稳生活，就会瞬间化为齑粉。他的心砰砰直跳，连敲门的手都虚脱无力。屋内先传出两个女声对话的声音，然后是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梅瑶儿从门缝偏着头，确认是哥哥后才开了门——这样的流程是生活在夏坊的基本意识。
好在这栋楼内相当安全，梅观汐一直以为他们是这儿唯一的住户。
玄旗巷内的房子是前任皇帝唐柔宗所命修建，当时颁布的《治夏法》至今都被夏坊的老人津津乐道。“皇上可关心着我们呐！”这些老人只要聚在一起聊起政局，最后总是吧嗒着烟袋，眼里带着浑浊的光总结性地这样说道。
可惜这部政令的大部分从未落实，魔种的侵入打断了这一切。政令里提到的大造房子，让夏坊居民有住处，后期则由于经费的中断而造就了一大批烂尾楼。如果玄旗巷修缮完成，想必会相当漂亮——这些七八层高的建筑用尖山式的硬山顶，正脊两端有龟、鸟这样家常的望兽，两条垂脊下甚至破格挂了悬鱼，以避火涵财之意。
每层楼之间都延伸出挡雨的瓦作，楼外壁的材质采用厚实的木质感表层，都用普通的防水材料制成。
实在可惜，岁月在这里唯一哺育的东西就是青苔和灰尘，它们裹着孢子在脏乱上生根发芽。现在，天阙城的贵人们趁太阳好的时候往下望一眼，只会看到一个斑驳灰暗的无边世界。
五颜六色的涂鸦在密集又参差不齐的房屋上，就像一桶颜料打倒在蚂蚁的巢穴。要是夜幕下，那些密密麻麻又摇曳的昏黄灯光，则是这些蚁民呻吟的灵魂。
夏坊人对晚上的恐惧有类于贵人们怕魔种，当光明随着太阳奔驰而去后，摆不上台面的东西就会开始疯狂繁衍。
梅观汐的住处在一楼，他们并没有选择合并其他没人住的房间，只很知足的选择两个卧室，两个卧室被两扇推拉门隔开，中间的走廊通向小小的客厅，总体布局呈丁字形。
家里的布置简单但整洁，与新式高型家具不同，室内多低型家具，几案、床榻、几张月牙凳和书构成了布置的主体。
梅观汐进了门，挂好外袍，换了室内的衣物，席地坐在案前，抓起雪花酥就着水果狼吞虎咽。但今天的事依然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不安感充斥他每个毛孔，往常最喜爱的雪花酥如今却如同嚼蜡。
“想什么呢？”轻柔的女声响起，像二月的春雪，温柔，却依旧冷冽。
“啊…没什么。”梅观汐还没想好怎么告诉她，他僵硬的表情想必出卖了他
少女坐在老旧的木质机械椅上，梅观汐正在蒲团上盘腿坐着，比少女低了一头。于是她俯下身，手枕在腿上撑着头，靠近梅观汐的耳边，关切地望着他，轻柔的发丝顺着淡淡熏香味。青丝拂过处，少年脸上就出现一片红晕，挠得梅观汐一时间呆若木鸡。
梅观汐补充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至少还没开始重要。”
少女没说话，大大的眸子和梅观汐凝对而视。她眼中有淡淡的灰色，像藏了汪凛冽的月光，总能让梅观汐感到安心。
“哥哥一脸红，准是没想什么好事。”梅瑶儿在一旁做了个鬼脸。
“唔…你这个臭丫头，瞎猜什么呢？”梅观汐作势去抓梅瑶儿，两人在小屋内追打起来。尹若琳看着他俩，摇摇头，浅浅笑笑，将手里摩挲着的空杯子放回了桌案上。
二更时候，梅瑶儿和尹若琳先去洗浴，梅观汐则又等了半个时辰，将自凿井的水导到家后院的水箱，再用自制的加热器——从腰背推进器卸下的半球大粒子聚变芯制成，进行加热。
等梅观汐洗完了澡，尹若琳已经哄得梅瑶儿安然睡在被窝里。
一千年前的夜，月光是天地的主宰。现在它只能在盛极的长安城上，使劲憋得通亮，才够格去和人类城市的霓虹灯一争光辉。
梅观汐只着了黄布短衫和工人样式的宽大短裤，坐在屋外院子的废弃藤椅上，地上是一些快与泥土融为一体的建筑材料，或者什么别的废铜烂铁。
少年抬头冥思着，已经好几年没见过黑色的夜空了。光污染将云层染出一层浑浊的洋红色，像迷幻散泡出的溶液。而长安是容纳了4000万人的大鱼缸，所有人都被埋在底部，在狂欢中窒息，溺死。
“到这里之后，你好像常常盯着天空看。”尹若琳仍坐在椅上，遥控着机械椅到梅观汐身后，撑着他的椅背，也学着他往天上看。
“夏坊这地方只能往天上看了，不是么？再低，就啥玩意没有咯。”梅观汐侧过头去，余光看向尹若琳。少女肤若凝脂，有像清泉一样的气质，如瀑黑发披在肩背，月光在她姣好的脸上笼上光辉。她今晚穿着素雅的长裙，像是拜占庭神话中的天使。
“那么，平视前方就好了。不去看太阳和月亮，也不去看脚下的泥土，看看瑶儿，要不然…也看看我，”少女脸上埋了些红晕，“我现在这样，就很幸福了。”
梅观汐没做回应，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铁门外的街道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想必是别街跑来的老鼠。
“我们搬来这里多久啦？”梅观汐打破了沉默。
“不过一年。”
“我们或许要搬走了。”少年的声音干脆又平静。
梅观汐没有听到尹若琳有什么动静，或许刚进屋的不自然早被她看在了眼里。少年听到女孩空荡荡的裙角被晚风击打的列列声，还是不禁露出愧疚的神情。
“你今天……算了。”尹若琳对他轻松笑笑：“在这里安稳待一年已经很难得了，瑶儿也会理解的。”少女又问梅观汐是否想好了去处。
梅观汐显得放松了些：“不急，是个中了官榜的女孩看到我的伤口。但秋榜上任大典就在这几日的太阴星君诞日，现在可正是官府忙的时候。何况……她似乎压根儿没反应，还以为是什么医药公司的特效药。”
尹若琳没有发表评论，只是说由梅观汐定夺便好。对尹若琳坦诚相告后，梅观汐的不安感大减，现在就像从未发生过此事。
“我们走之前，还是得走个过场，去和周子衿那家伙告别一下，这几天根本就联系不上他！可真是个大忙人，估计在替官老爷们筹备庆典呢。”梅观汐提起这个名字，语气就刻意增添了几分不屑的神气。
尹若琳笑着摇摇头，“你倒是对他常念念不忘。”
“……“
“怎么了？”
“看你好像完全不吃惊的样子。”
“我以为我们已经把所有让人吃惊的东西都见识过了。”
“不过有八年了吧，第一年之后就从没见你生气过。”
“可能是那一年之后，就不舍得对你生气了”尹若琳双手撑在木椅上，调皮地对梅观汐眨巴眨巴眼睛。
“不舍得吗？”梅观汐噗嗤一笑，“倒不如说你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你不也一样吗，汐弟弟？我们俩是长安最酷的退休人员，只要像幽魂一样高高挂起，就不会被卷入任何阴谋，痛和生气。”
“我比你大，你不该喊我弟弟。”梅观汐认真说。
“才不，我们从六年前开始算。第一次重组我可比你早。”
少年做出要呕吐的鬼脸，“你那一次可太光荣了，全队的第一例重组！那长爪子的丑东西差点把你剁成肉泥，我们小队连着几天吃不下炒肉末。”尔后一线怜悯的光映在少年眼波中，他的表情柔和下来，“不过…我被你保护得很好。”
“知道就好，乖弟弟。那次之后，你可以成天绕着我转说要好好报答我呢。”
晚些，梅观汐推着尹若琳的轮椅，她回房间陪伴熟睡的瑶儿。梅观汐又在院子里坐了会，点开腕表的一个按钮。
不管怎样，任务结了。他看够了月亮，也回了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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