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梅观汐从床上爬起来时，已经日上三竿。闷人的光线压在玻璃窗上，薄纱窗帘抵挡不住，让这股闷热遍布了整个房间。
梅观汐躺在床上，举起手臂，打开腕带的全息界面，新消息除了几条垃圾广告就没有其他东西了。他皱了皱眉，这很奇怪，往往黑道的刺杀任务给钱从不拖沓，十小时内确认完成就会立即到账。黑道只有一种情况会延迟打款，那就是事情办了，但不够干净。
这样的话刺客就得提防着敌对势力或者官府人来惹麻烦，等风波过去，再去中间人那里领一笔雇人方必须出的买血钱——数额不大，只图个两两相清。如果事情没办成，有的帮派会假惺惺照例给钱，却立刻派新的杀手来灭口。这样没办成事儿的刺客还在回味雇主的慷慨时，危险已经找上门来了。
他看向窗外，院墙挡住了他的视线，破落的墙角处已经滋生出一条不大不小的裂缝。裂缝里青苔疯长，一个接近风化生锈的监控眼毫无生气躺在它旁边，显然是很久前就从墙顶跌落的。
梅观汐在家又呆了少许时刻，起床时，小云已经将烤饼和合成肉块放车肚子里加工好了。小云见梅观汐从房中走出，发出机械的问好声。
梅瑶儿和尹若琳在案桌前吃早午饭，梅瑶儿膝下垫着蒲团，顽皮地将饼撕成一条条的。尹若琳仍坐在轮椅上，眉眼间笑吟吟的，看上去精神不错。梅观汐咬了一口烤饼，有股机油味，而且他看出另两人也不大爱吃，索性不吃了。
尹若琳为他泡了一杯茶，他一边吹着茶上升腾的热气，一边在脑中思考。以刺客的直觉来说，与其坐着等待事情找上门来，倒不如主动去把事情了了。他的中介人沈九郎就在天阙城的脚底下的昭化坊，如果坐民家轮车大约小半个时辰，走路则七八十分钟。下午，同尹若琳和妹妹告别后，他独自出了门。
越往东走，越靠近长安的耀眼心脏——天阙城，街上也就越热闹。路上的行人来往不绝，大多数人都穿着单调颜色的缺胯衫，但夏末时节已经不太多人裹平头小样了。
每栋房屋巨幅的霓虹广告屏上都不断变幻着一个气质干练的女人形象，头发像月光一样白，扎着马尾辫。面部棱角分明，似乎有波斯血统，约莫二十五六的岁数。
有的海报上，女人表情坚毅向斜上方展望，有的海报上则俏皮地眨眼。在梅观汐看来，她的表情，除了没有表情的那几张，其他都假的不行。
她是大唐最负盛名的官方组织——白铃队队长，也就是白铃本人。而海报则是为她过几日的见面会做预告，美其名曰交流英雄故事。
白铃队曾是大唐最精英的战斗小组，共七人，或者说是专用来当皇室走狗的顶尖特务们。但现在嘛……在梅观汐眼中，这些花拳绣腿的演员合一起抓只鸡都费劲。特别是七年前被重组后，白铃队的主要工作或许就已经变成巡回展览了。
路上有四五个孩童高举着他们的塑料模型和气球类的玩意大声嚷嚷着什么，梅观汐忿忿目视他们走远。这些大明星披着一寸千金的装甲，和专门定制的武器，民众为他们欢呼。真正在黑暗中血战的人……却最终在黑暗中死亡了。
但当路程走了一半时，梅观汐就感到些许不对劲。路上的警尉多了起来，在一尊10米高，全息投射出的模特脚下，甚至还十分罕见的出现了五六个千牛卫。这些穿绣袍银铠的胡人武士戴着椭圆的范阳笠，背上披风下有书包大小的凸起，看大小是作战式单兵推进器。
怪了，梅观汐心里一惊，大唐将千牛卫定义成对精英外籍军团，专门保护长安城内外夷邦臣的利益。放千牛卫在夏坊，就如同派狮子进了老鼠窝。
进入昭化坊，到离中间人处只有两条街的位置，梅观汐不自在的感觉更明显了，像是路灯长了眼睛，正盯着自己。对战斗经验丰富的人来说，这种感觉往往都很准确。
没错，一定有人在跟踪自己，梅观汐想。
回过头去，大路上有一个面馆，伞具店，和香袋摊。尽管往来的行人络绎不绝，梅观汐仍然很快将注意力集中到伞具店门口两男一女（万里无云的天气），面馆门口还未坐下，肩上有纹身的男子。香袋摊有几个戴着头巾的妇女正大声讲价，摊前有个作势左挑右选的佝偻男人，用他鸡爪一样的手衔着香袋翻来覆去地看。后者最为可疑。
梅观汐决定改变行进路线，从正东路线，变成先往北的胡人聚集区拐再伺机向东走去。北边人多，向东人少。于是他假装左顾右盼时，忽然拐进北边的骆驼巷内。这里聚集了相当多猛禽异兽，畜生的浓烈气味灌入梅观汐的肺里，引起的化学反应差点让他胃里掀起一场海啸。
这里的房屋都是一二层楼高的平顶房，长长延伸出的屋檐下行走，能巧妙地遮住其他坊巷内高处的视线。路上恰巧有一队波斯人车队，四五辆运载车被横穿的路人和动物堵得寸步难行，上面铁笼子里装的骆驼和波斯马发出焦躁的嘶叫声。
这是个绝妙的藏身环境。
梅观汐挤进人群中，戴上兜帽，侧身回视。果然，只有那个佝偻的男人也一瘸一拐进了骆驼巷，手里空空的，看来没有买香袋。
梅观汐环顾四周，有一家商铺的生意最为冷淡，但店内的布局十分奇怪：架子在店里横七八竖地摆着，让人进去十分困难。但好处是这能为被监视者提供一个极好的遮挡和视野。
少年从人群挤进店里，像从湍急的河流分出条细小的支流，时空一下静止起来。一股浓烈的香火味和潮木味隔绝了店外的喧嚣，门上两扇布帘间的空隙足够梅观汐观察外面的情况了。
这样烟气氤氲的环境让梅观汐不由自主放松下来，身体向后靠去。
就在同时，“咩”的羊叫声几乎填满了他的整个耳膜，让少年吓了一大跳。他向后看去，眼前的诡异场景又让他暗暗一惊：一只等人高的机械羊正通过它亮着红光的机器眼盯着梅观汐，机器羊的脖子显然过于长了，比例畸形。
但羊身上雕了无数个繁复的几何图案，是中亚的风格，这就能证明出它的造物者绝非粗心，才赐予它这样一个令人不适的比例。
“欢迎，欢迎啊，客人。”一个鹰钩鼻的胡商从柜台桌沿冒出头来，看到梅观汐的瞬间眼中闪过一丝抵触，“哦？中原的客人，是中原的客人啊，我这小店可不常见哟。”说完，他扭着土豆式滚圆的身子从柜台后走了出来，一边搓着双手，一边有些神情紧张地对梅观汐讪笑着。
“机器羊？搞什么？”梅观汐对刚才的惊吓还心有余悸，这时他才发现四周古旧的木架子上都摆满了形态各异的机械动物，蜥蜴、蜘蛛、狗猫之类一应俱全。刚刚的机械羊则被围在他面前的木栏中。店内灯光昏暗，还散发着潮湿的木头味。
这个圆润的小个子胡商立刻摆出低眉顺眼的样子，“如您所见呐客人，官家大商们最近很流行养智械宠物，寻常客人第一眼总会惊奇，多多海涵，多多海涵呐。”
这样的说法很圆滑，梅观汐看出他在试着表明这家店和贵人们交际甚广。那倒也是，他家卖的东西一看就知价格不菲，店面装修也极为低调。或许是把自己误以为黑道里的人，怕被惦记。梅观汐顺水推舟道：“就这些破东西，天阙城的老爷们也瞧得上？”他指关节扣了扣机械羊的头顶，‘咚咚’的闷响从里面传出。“这只羊，半两银都不值吧？”
胡商没有言语什么，只在一旁赔笑，看来是把梅观汐认准成个没钱的主。这时，门帘上的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叮当声。梅观汐心一沉，但没有转身，这样来人只会看到他带着兜帽的背影。
脚步声一重，一轻，一长，一短。风铃的余波在梅观汐心中震动得更厉害了，这分明就是那个佝偻的瘸子！瘸子在一步步向柜台走来，梅观汐僵直地站在原地，背后升起一股凉意。
如果对方是个真瘸子，那么即使是个探子，梅观汐也能轻松逃掉。但听周子衿这个御史台侍御史的一手消息说，三司这样的高级部门会让与嫌疑人接触的调查人员故意露出弱势点，或者乔装打扮，既给压力又给希望，实则是一顶一的高手。等嫌疑人心里防线溃泄，伪装就会立即解除。
佝偻的男人身上的汗臭味是一种盐分蒸发的干咸，让梅观汐想起灰冷的海浪，似乎已经快要拍触到少年的耳垂。梅观汐手缓慢的向腰间摸去，努力显得自然。
“哎呀哎呀，客人快进来，店里来了新宝贝。”土豆脑袋殷勤地绕过梅观汐，向瘸子奔过去。梅观汐借着为店主人让道的动作，斜侧身去，瞥到了跟踪他的男人。
男人依旧带着兜帽，脸部曲线都隐藏在黑暗之中，当店主人迎过去时，男人愣了一下。没等男人有其他反应，梅观汐迅速从木架的左边道走出店门。店主人还热情洋溢地在为男人介绍些梅观汐听不太懂的话，提到了机械羊是用‘祖巫代码’的一部分所编写，有‘神主’的基因。
梅观汐对此嗤之以鼻，‘祖巫代码’是世界唯一的种子代码，大唐最珍贵的机密之一，怎么可能流入到这些小商小贩手里？
一走出小店，梅观汐立刻小跑起来，趁着男人被老板拖住的功夫，横穿在来往密集的行人奇兽之间。不一会，已经到了巷子尽头，回头望去，男人才刚刚从店铺里走出。
那样的速度根本跟不上梅观汐，佝偻的中年人还在左顾右盼，看起来还没有寻到少年的踪迹。少年不做停留，索性直接穿过这条恶臭的巷子，在百十步的尽头转进了幽兰巷。再次确认已经摆脱身后佝偻的男人后，梅观汐走到一间大门一半陷入地面式的地下商铺门口。
梅观汐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来找过中间人了，一方面是他活做的漂亮，另一方面是中间人很不喜欢他的下游来找他。这家店铺的招牌挂用传统的木制立牌，树在门旁，‘沈氏黄酒’几字用毛笔写就，稍有风化斑驳。一张纸用胶水随意黏在上面，只写了两个大字：打烊。
梅观汐还是扣了扣门，门缝中似有似无地透着酒香。
无人回应。但梅观汐总感觉听到了里面有走动的声音。
正准备再次扣门，一只手挡在了梅观汐面前，这只手粗壮厚实，食指和中指间夹了张警尉的磁卡。梅观汐惊讶地转头看去，竟是刚刚在香袋摊前戴头巾的女人之一，他白头巾下的脸庞秀丽白皙，但骨相确是男人的样子。另两个“女人”围在梅观汐左右，腰间都鼓鼓囊囊塞着长柄状的物品，看来也是便装的警尉。
是警尉。梅观汐紧张起来，从一开始少年就认错了探子。有一种极不好的预兆在他心里升起，升得很高。
“你见过这个男人吗”警尉手里举着一张刘龙的照片，照片里这个痞子一脸煞像，仿佛照片才是通缉犯。
“我见过很多人，或许见过。”梅观汐耸耸肩。
“只是见过”
“可能卖了他几个煎饼，也可能被他偷了钱，谁知道呢？我们的关系就只是见过。”
“他死了。”
梅观汐露出愕然的神色。
“我们根据目击人情报反应，你是他死前和他最后的接触人。”
草，梅观汐心想。
“你涉嫌一起谋杀案，我司武侯奉曲梁坊里正之命，行大唐律之权，将带你到警尉署进行查问。”
Copyright 2021 乐阅读www.27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