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卖了他们，这个念头在周子衿脑中挥之不去。
梅观汐和尹若琳，他们是你的弟弟和妹妹，他们这样信任你，你却出卖了他们。
但再给我一千次机会，我仍然只能这样选择。周子衿心想。汗水打湿了他的金丝衬衣。
不，你知道你只是在骗自己。他的脑子里有个声音在狞笑，你知道，你全都知道，你所做的都是为了你自己。
朦胧的道观里，一张太极图挂在白墙的正中。图上的阴阳开始分离，一只干枯的血手从空洞中伸出来。钙化的长指甲如同匕首，直挺挺地指向正对面的周子衿。
“喂，喂！”
周子衿渐渐被声音拉回现实。
“喂，子衿兄，今天可是大日子啊，发什么呆呢？”身着华丽高冠礼服的年轻人隔着十多步冲周子衿嚷嚷，即使在本就喧哗的大堂，也引得几人侧目。
“哈哈，抱歉，最近总是梦到一个奇怪的图案，想着想着分了神。”周子衿若无其事给韩胤迎了个笑脸，蒙着血雾的太极图又在他脑中若隐若现。
今天是太阴星君诞前夜，朝廷照例邀请了一众官员参加庆典。
但与以往不同的是，司天台的船员刚从荒芜的冷耀星边境返回，各个长安鸿胪内的外国使节都受皇帝之邀参加盛会。庆典在天渡船“清酒号”上举办，“清酒号”慢慢游荡在一万五千米的高空，俯视着正跌下天宇的夕阳。
这也是正式的外国使节第一次登上皇家天渡船。
这艘天渡船军事作用不大，只安装了些许花拳绣腿的粒子抛射雷。不过看着这宴会厅的巨型鎏金龙纹圆柱，和每片瓦当形态各异上的奇虫猛兽雕纹，周子衿大概能理解为什么此船又被称为“御船”了。
周子衿瞥了瞥宴会厅最边缘处的全息屏，宴会厅处于“清酒号”的最中央，但它的边墙被全息屏横穿，分成了上下两个墙面，这样看上去，地球的天际线以优美的弧度，在金色余晖下温柔地托着厅里的客人们。
纵使这艘船时常，有的设施仍保留着老旧的气息。毕竟它已经接连载着三位唐皇去过战场前线、月球基地乃至木星空间站，三年前波斯人的脉冲空雷还在它的右侧舰尾上留下了永久性的伤痕——周子衿听父亲讲，那实在是场惨烈的战争。
晚宴尚未开始，早来的官员们稀稀落落四处寒暄着，周子衿刚打完一圈招呼，便独坐在边排的宴桌，思考那个奇怪的梦。
韩胤来到周子衿身旁，一把抽开椅子，发出“吱咔”的拖地声，然后挨着周子衿坐在了宴桌前。
韩胤的脸看上去很瘦削。衣着爱华丽，没戴纱罗幞头，倒是扎了个马尾辫。他虽并无官职，正寄翰林学士门下进修，但他的父亲韩素是正三品工部尚书，有这层关系在，于公于私的好处都让韩胤占了不少。两人父亲相识，家中常相走动，一来二去两人也就熟识了。
“哟，这不是我们韩公子吗？你这一身怎么穿的流里流气的？”周子衿皱着眉头笑骂道。韩胤由于没有品级官职，便直接穿了身烫金黑袍大袖礼服，金丝勾出一团团跃动的火纹。“衣服倒是好看，把大袖挽到手肘可不知是哪处的礼法。”
韩胤激动地摆摆手：“衣服？哈！这可不算什么，你看这个，快看看！”韩胤立马翘起腿，把右脚尖冲着周子衿，简直快要把右脚塞进周子衿肚子里。
这位官少爷一有什么新奇打扮，准来找周子衿点评一番。
“唔，六合靴……”周子衿看那厚实的皮质感，已经预想到它的价格。
这靴子实在漂亮——靴子光泽乍看是深厚的乌黑色，但在光下又变换出石青、湖蓝的色彩。两靴外侧镶了颗宝石，宝石中各牢牢焊进一片光洁艳丽的孔雀羽。
“没错，六合靴，漂亮吧！”韩胤敏锐地发掘到一丝周子衿的震惊，喜形于色开始讲解，“这鞋啊，说是六合靴，其实不止六种皮缝成！牛皮为主体，此所以乌，银鼠皮杂其中，此所以显蓝紫。底面裹一圈水狗皮，防水保暖，内衬以罗刹的皇冠紫貂，细腻轻盈。”
突然，韩胤猛地把头压到周子衿耳边，“但这些皮，都不是最珍奇的。”他的声音变得极小，但语调带着神经质般的亢奋，“真正的无价之宝，你猜都猜不到！”
“哦”
韩胤没有接话，狂热的眼睛仍然盯着周子衿，看来他很享受消磨周子衿的好奇欲。
“那么我猜，和这‘之’字，想必有些关系吧”鞋头处有个指节大小的‘之’字，皮质感明显与周遭不同。
“不错嘛子衿兄，它才是那个宝贝！”
“我似乎看到过这个标志，嘶……在前几年的朝廷摆设上见过，好像是某个御用匠人的牌号。”
“他人不重要，我请过的御用匠人可多了去了。重要的是这字儿的材质，子衿兄，你猜猜，这字是用什么做的？”韩胤又贴近了半寸，仿佛答案就在周子衿嘴边了。
“呃……仙鹤皮”一定是某种皮，周子衿确信。
它不像自己见过的任何一种皮革。它的材质就像枯叶，但又有细密的肉质感，竟看得周子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错了，错了！”
“龟皮”
韩胤翻了个白眼。
“该不会是人皮吧？”
韩胤迷茫地看着周子衿“人皮还没马屁股皮贵呢。”
周子衿愣了愣，意味深长地看了韩胤一眼。
“你说吧，我实在猜不出来了。”周子衿的好奇心也消磨得七七八八了。
韩胤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哈，真是没有想象力啊。那我告诉你吧——”这个官家少爷说出的答案，让周子衿大脑轰然空白。“——这是魔种的皮。”
血色太极图突然无比清晰地铺满周子衿的大脑。
世界的其他声音停止了，黑雾将周子衿与所有的一切隔绝开来，只剩下渗血的太极，和黑暗的乐音。
它在深渊里静静凝视着周子衿，少年恐惧不已，但脚却不受控制地向它走去。
“噼啪——”
似乎有个侍女经过他们时摔碎了琉璃盘子，深渊和太极图瞬间消弭，周围景象清晰了起来，剧烈的头疼如潮水般向周子衿涌来。
周子衿坐着，把头埋在膝上。
“咦？你怎么了？该不会是听到魔种就性致盎然了吧？我倒是听说有人在黑市花高价悬赏要女魔种——虽然一只都没被抓来就是了”韩胤嬉皮笑脸地逗乐道。侍女在旁边一个劲儿道歉，韩胤一只手摆摆，让侍女自己去收拾便好，另一只手帮周子衿拍着背，
“咳，无妨，无妨。”周子衿被拍的背疼，“噩梦罢了，无妨。”
不过是噩梦，周子衿这样告诉自己。每个人都怕魔种，我也不例外，梦到它害怕是人之常情。
“说起这个……”周子衿强行平复了心情，嘿嘿一笑，“左耳王今天来了，这家伙是个坚定的‘蔑夷人士’。你猜猜他今天整了什么幺蛾子？”
“哈哈哈，他啊！我可想死这家伙了。每次外国使节多的地方，准有他闹事儿。他今天怎么着？又领来几十个拜占庭侏儒表演节目？”
周子衿摆摆手，憋住笑说，“他今天带了十多个胡姬来！来的时候前呼后拥那样子，别提了。这还不算最精彩的，”
他喝了口葡萄酒润润嗓子，吊足了韩胤的胃口，“每个胡姬只穿了曾透明的薄纱，胸前挂个牌子，写着她的国籍。刚刚安检，当着几十个外邦使节的面，他一个个吼着‘法兰克，过来。勃良垦，你也过来让兵爷检查检查身子。’最后喊到拜占庭的胡妞时，他差点和人大使打起来。”
这时，几个玛雅使节经过，两人赶紧闭上嘴巴，用力憋笑。等他们走过，两人一同爆发出笑声。
流动的宾客终于达到了最大值，晚宴就要开始了。客人们兴奋地叽叽喳喳，今日，从外星转了一圈的司天台勇士们也受邀赴宴。更关键的是，今天能一睹龙颜，这是新皇登基以来，首次参加面向各界的大庆典。
周子衿想去找找这些从银河系最荒凉的悬臂归来的英雄们，就同韩胤在天渡船的一层舱闲逛，不时有侍从身着不方便的宽袖大袍，颤颤巍巍端着明显超量的小吃瓷盘子走来走去。
两人来到了连接召客室和议事厅的通道，终于把人群甩在了身后。
韩胤开口，但他没有转过头来：“你知道，为什么陛下已经二十多岁，此前却一次也没有出席过大型庆典吗？”
周子衿当然知道。
但他还给韩胤以沉默。
“陛下也得了那个病。”韩胤停了下来，前面就是议事厅，他不想把这个话题再多带过一扇门。“大唐天子已经患了此病数代了，你不可能不知道。”
韩胤回头看着周子衿，咧着嘴大笑：“亏陛下还刚修好座‘极乐宫’，就在皇城底下。好哇，这下我们的宅男陛下，家门口都不用出了！”光照在他瘦削的脸颊上，让他张大嘴的样子格外滑稽。
周子衿未作回应，忽然看到韩胤身后议事厅的门打开了。
“我真不懂了，这皇帝天天躲在他生态面罩里，真知道什么是极乐吗？哈哈，说不定他这一辈子，连个女人也挨不了！”
一只大手摁在了韩胤的肩上。韩胤打了个巨大的哆嗦，脸上笑容瞬间凝固。
严厉的斥责声紧随其后，“放肆！你在说什么没大没小的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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