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观汐吞了口唾沫，他一时有些理解不了，为什么自己要做这个决定。
有时候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我们必须要这样做，而且这样做是正确的。
但当梅观汐看着前方宏大异常的黑暗轮廓，他仍然产生了一丝悔意。
“又见面了。”他喃喃着说。
尹若琳带着小云穿过了机器人博物馆的后门，再绕道君奴街往南走两三个口子。一群灰头土脸但衣着昂贵的人聚集在被炸成焦土的机器人酒吧前，那里只剩激光器还未损坏，一个全息的机械女郎搔首弄姿，正播报着‘全场机器人尽情挑选’的霓虹广告。
稍高的地方，站着一个妆容朴实的女孩。她一身脏兮兮的，高举着官牌。而旁边几个壮硕的男人则根据她的意思指挥着人群。
尹若琳的眼角处泪痕干涸，梅观汐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少女多么想让梅观汐和他一起走，但少年只让她快逃，让她快调头回去和瑶儿待在一起。
“为什么？”尹若琳问。
“因为这是我们存在的意义。自从武仙存在的第一天起，他们就永远该和魔种势不两立。”梅观汐脚悬在一块沾了血的石头上，然后又挪开了，“如果我不去，这里会死很多人。长安流的血已经够多了。”
“那我们一起留下来，我也知道该怎么和魔种作战。”
“你不能再受伤了，一点刮伤也不能有，你已经没办法再痊愈了。”
尹若琳如月色清辉的眸子中晶莹闪烁，她很久没流泪了。但她知道，这是场必然的别离。
周围尽是些断壁残垣，尹若琳埋下头，加入了攒动的人头中。
浓烈的腐臭味钻入梅观汐的鼻腔，他曾经再熟悉不过这样的味道了。可良久未闻，仍逼得他直干呕。
那是腐肉堆积成的两座小山，分别从侧开成两半的太阴星君、太阴星君雕像肚子的空心处缓缓滑出。但此时，它们已经比原来神像大了不少。在肉山顶部，几个丑恶的黑毛巨人露了半截身子，正用海百合般的一簇手臂，对它们够得着的所有人类进行无差别攻击。
梅观汐自觉已经看遍魔种，但这样的景观还是对他造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
肉山上方，苍蝇般的欧陆战士和卫道军士兵在空中激战。稍不小心，他们就会被黑毛巨人的触手逮住，拖走，然后消失在肉山之中。
在梅观汐身旁，顶着乱鸡窝红发的欧陆战士正止不住地打颤。
“它的名字叫吞食圣母。”梅观汐对他说，“至少我们这样叫它。”
红头发男孩一脸茫然，他迷离的眼神表明，他的大脑已经停止接受新的信息了。
梅观汐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巴掌，这是新兵常见的宿醉效应。男孩脸上的雀斑跟着红透了，同时他也显得清醒了不少。
“快用你们的电波频段告知全队，”梅观汐揪住他的领子对他喊道，“这东西叫吞食圣母，而我正好知道该怎么对付它！”
在极北的魔域废土，吞食圣母是一座座高得可怕的巨山，最高的山峰让五岳也顿失颜色。构成它的并非泥土，数无尽数的烂肉堆积乃成。
梅观汐立马推断出，天可汗街的这两座小山，一定是某人从魔域切割来的碎片。
而吞食圣母以人的恐惧为食，恐惧越多，它生长地越迅速。要想活下去，就必须一起对付它，让破坏肉山的速度快于它生长的速度。
男孩捂着脸上的雀斑，将梅观汐所说一五一十报道给了全队。电波频段本来想屏蔽男孩的信号，结果队内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拜占庭袭击者普遍想继续任务，认为这东西也没什么了不起。但有几个曾经服务于神圣罗马合众国的战士，他们见过魔种，坚称梅观汐所言属实。
这时，高亢嘹亮的号角声响起。一百多人的卫道军阵线旁冲出三十来个千牛卫制式的士兵，他们清一色穿着绣袍银铠，戴着椭圆的范阳笠。湖蓝色披风下，粒子推进器在空中划出清澈的云尾。
卫道军以为援军抵达，士气大振的下一秒，千牛卫突然开始对朝廷的士兵大开杀戒。
钢铁与钢铁碰撞，蓝披风上血色荡漾。欧陆的袭击者也趁乱掩杀过去，卫道军立刻溃败，四散奔逃。
梅观汐绝望了，他眼看着两个吞食圣母飞速膨胀，先是完全包裹住翡翠的雕像，然后膨胀到压毁了街两侧的房屋。
整条街就这么大，肉山迅速生长到所有空中缠斗的目标都进入它可触范围的地步。
更多的吞食巨兽从圣母身上缓缓钻了出来，只露了半截身子。坚硬的黑鬃毛包裹着巨兽全身。它没有脑袋，脖子上面就是一张纵裂的血盆大口。它的舌头像触角一样，分裂成很多条细丝，又能像青蛙那样快速伸缩，让它能对空中的目标进行打击。
在天空上战斗的人还未反应过来时，这些怪物已经吞噬了好几人。它们不加咀嚼，让这些战士直接滑进流着黑色粘液的口腔。
吞食巨兽的细长手臂令人恶心，它的手臂上没有肘关节，而从它手臂中段，又不断延伸着新的柔韧长臂。分支手臂上又再次延伸出新的分支。从远方看去，它们就像芦苇在空中飘荡。近看又如同海百合的触手那样抽动个不停。
这些触手本四散着随意飘荡，一旦士兵进入距离内，就会有两只软绵绵的手臂突然惊起，一把拖住士兵塞入圣母的烂肉之中。
在很短的时间内，不管是袭击者还是大唐士兵，都惊讶地发现这怪物竟然给他们造成了如此大的伤亡。
远处，合成肉公司的卡通小猪，正以巨型虚拟投影的方式，在数百米高的大厦玻璃间欢快跳跃。碎掉的玻璃和黑色浓烟让它显得格格不入。
下方，梅观汐绑好了背上布满划痕的气推器，然后伸展手臂，让软绵绵的玄黑活体金属适应上半身的主要部位。这都是从之前欧陆人尸体上取下的。
红头发男孩扫了梅观汐一眼，就迅速把眼睛挪开了“这个怪物吞掉我的战友，为什么他们就这样……消失了？”
“如果它再这样吞人进去，你又能见到你的战友们了。当然，是以另一种你完全不会期待的方式。”梅观汐苦笑，最有机会消灭他们的时候已经渐行渐远了。在以前还未被污染的魔域，一个吞食圣母甚至能毁灭一整个小国。
“哪种方式？”男孩满脸的雀斑都写着惊恐。
“你马上就能见到了。先准备好抵挡它们吧。”
吞食山上的丑陋巨兽们停止了吞食，突然安静下来。整座巨大的肉山发出搐动，就像咀嚼中的腮帮子。而那些被不幸抓住，倒悬在半空的人，像果实一般累累挂住。
两边的士兵趁着间隙，立马加速，飞到被缠住的战友身边，帮他们割开那些令人恶心的触手。
动静愈来愈大，愈来愈大。
梅观汐一把抢过男孩脖子上挂着的通信器，冲它大喊：“快把被缠住的人都救出来！否则他们都会变成怪物。记住，一定要快！等瘴气喷出，一个人都逃不掉。”
人类本能的服从此时占了上风，欧陆士兵加快了解救同胞的动作。梅观汐和雀斑男孩发动气推器，迅速飞到吊悬在空中的人旁，斩断一条又一条怪物的触须。
当男孩正帮助一个被捆起来的卫道军时，那士兵剧烈挣扎，眼里燃着怒火。梅观汐在一旁让他冷静下来，又让士兵向卫道军转达魔种的信息。
有了第一个拜占庭人帮唐人解开束缚，就有第二个唐人帮助欧陆人。终于，在深绿色的腐败瘴气喷逸之前，所有人都浮在高空，保持了相对安全的距离。
瘴气喷薄而出，在它的暗绿色阴影中，整条街都被一层池塘般的油腻色泽笼罩。一阵不可名状的腐朽气味直冲天际。
越来越多的黑色阴影出现在瘴气中，这些身影佝偻，敏捷，暴躁，动作原始而粗暴。
梅观汐知道，被圣母吞食的人，如今已重新吐出，变成吞食人。它们外形与人相似，但没有眼睛、鼻梁，耳朵，鼻孔处只有两个小孔。还有一张牙齿锐利、流着黑泥的大嘴。它们的皮肤摸起来像风干的羊皮纸，上面残留着腐臭的黏液。
阴影的数量，明显要比刚才被吞食的战士多个不少。
这证明，捕捉吞食圣母的幕后黑手，一定在此之前投喂过它了。
“按我们那的习俗，要快点把它们解决掉。”梅观汐左边大多是欧陆人，右边则是卫道军。“不知道按你们两拨人的打算，是准备把这些怪物养到什么时候？”
“他就是那个武仙！”欧陆士兵中不断传出惊呼，与第一次袭击者眼里单纯的贪婪不同，现在这些人的神情中多了敬畏和好奇。
“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些人很想抓我回去，但如果不快点给这怪物一个了结，不管你们想在这里找什么东西，都只会被碾为齑粉。况且，一个魔种的碎块，可比武仙值钱多了。”
雇佣兵们陷入沉默。梅观汐长舒一口气，他就知道，武仙只是他们的附加目标。除了武仙外，他们还在这地方寻找着别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这不是他现在需要了解的事情。
烟瘴消散，地面上，浪潮般的吞食人挤在广场般开阔的主大道。被硫酸浸过似的肌肤皱巴巴的，在烈日下蒸腾出屠宰场的腥臭味。
它们张着血盆大口，细小的鼻孔仰天对着空中的士兵们，发出尖利短促的嘶叫声。
梅观汐心中一揪，回想起曾经五十多个武仙在荒芜的漠北山脉中，面对那盈满山谷的吞食人时的恐惧。当装备粒子推进器的他们冲入尸海，一如点点萤火虫一头栽进茫茫夜空。
疲惫的士兵们借着推进器的浮力停在空中，两边的战士都没有再彼此战斗的欲望了。他们间隔并不远，视线统一停在这些令人心悸的生物上。
“快，不能让这些怪物祸害长安！”一个长官样的人扯开已经破碎不堪的陶瓷白甲，嘶吼着：“百姓就在我们身后，卫道军，冲锋！”
Copyright 2021 乐阅读www.27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