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章】早夭

两座扭曲盘虬的腐肉之山略微缩小，上面的烂肉像缩水一般皱在了一起。边缘长着黑硬鬃毛的气孔起伏呼吸着，在吞食圣母脚下，她如同死灰色浪潮的子孙们挤满了城市大道，正大口嗅着血腥的滋味。

有的吞食人身上还有那副玄黑色活体装甲的碎片，其余部分已经被腐蚀殆尽。

它们先贪婪地吮舔着地上凝固的血浆，一些吞食人开始将尸体围成圈，粗暴地和同类抢食着血肉。

“不能让它们再吃了，得尽早解决这些怪物。”梅观汐看着已经冲向灰浆海洋的卫道军，对雀斑男孩和其他欧陆士兵说，“让你的同伴都过来！否则等它们吃光了地上的残骸，它们会四散乱跑，那时候可就很难再抓回来了。”

从他们麻木的脸上，梅观汐注意到刚刚建立的脆弱纽带已经断裂开来，仇恨的鸿沟重新横亘在他们之间。

“连你也……”梅观汐叹了口气。

红发男孩语气犹豫，将整张脸埋进头发的阴影中，“老大发来通知……任务取消了。”

“要我说，你们唐人真特卖活该。”一个雇佣兵粗鲁地叫喊，他正将一瓶黑色粉末塞进腰间的人造皮蹀躞带中。

这样的叫喊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人叫嚷着要抓住武仙绑回去，弥补没完成的任务。

究竟是什么任务？梅观汐想，但他的好奇心转瞬又消弭了，他唯一关心的就是如何从这群野人中逃出去，再把天杀的魔种给解决掉。

魔种，一定要清理干净。他刚被送进那如玉清圣境般纯净的舱室前，他就被如此告知。当他的身体变成千万亿颗微粒，再重新聚合后，他也被如此告知。

武仙存在的意义便是净化一切魔种，这是他数年间每日早训、进食、收队、战斗听得最多的一句话。

在夏坊的一年，他曾以为他忘记了，他以为自己的新使命是和最重要的人好好活下去。可当这两座吞食山映在他视网膜的一瞬间，这句话从呢喃猛然变得振聋发聩。

铭黄色的天际线在他身后变得浑浊，梅观汐举起龙柄金纹匕首，血丝在他眼眶中燃烧。“来啊，再来试试抓住我啊。连魔种生的怪物崽子都比你们这群雇佣兵能打。”

一个身披紫色披风的人缓缓降落在梅观汐眼前，以多一头的高度俯视他。那人身形健美，拜占庭紫的华丽袍子沾了灰尘，用镶珠宝的别针系在宽阔的肩头。

“快滚吧，武仙小子。”紫色眼瞳的人透过面具凝视着他，语气像铁一般沉着，“给你五分钟时间，你刚刚的恩情就值当这五分钟。”

说罢，他径直带着剩余的雇佣兵和千牛卫离开了。雀斑脸男孩也低下头，加大气推背包的动力，从梅观汐身边飞走。

远处，连绵的灰色吞食人中间，粒子推进器发出的蓝色星点愈发孱弱，不断如水渍般蒸发在烈日下。

其他区的机械警尉和巡官不断加入战场，但装备落后的他们付出了更为惨重的代价。粒子冲能炮隔三差五打在吞食圣母的肉山上，半人大的窟窿几乎和新攻击到来的同时愈合。

火力太弱了。

除了地面的吞食人，肉山上的吞食巨兽也如蟾蜍般捕捉着猎物。卫道军已经死伤过半，他们撑不了多久了。

在花坛旁，七八个黏满血、人体脏器和灰尘的吞食人围住了一个瘦小的女巡官。趁她拿长剑向空气戳戳指指的当，三个丑陋的怪物已经开始撕咬她的手臂，有一个已经咬坏了她的推进器。

突然，伴随一阵痉挛，它们令人作呕的头颅纷纷掉落，发出橡胶皮球般的扑通声。

梅观汐关掉匕首边缘明亮的粒子锯齿，扶起女孩。

女巡官声音颤抖，“你……你是刚刚夏坊女官花车上的……”

原来她就是泊车口的巡官，梅观汐吃惊一顿。长安的防卫怎会如此之弱，连看守泊口的巡官都被抽调来了。

他把自己的气推器给了瘦弱的女孩，一边阻挡来袭的吞食人，一边帮助巡官发动气推器。

“那你怎么办？”女孩问。

“我会活下去。”梅观汐说。

他向阳钢打造的燕羽形刀刃外有一层细小的喷口，被跳动着的淡蓝色辉焰笼罩，那是粒子焰。它所到之处，金属都会像蒲公英一般飞散。

梅观汐径直穿过怪物的浪潮，流着血的大嘴，粘附黑泥的利齿，和贯彻人类心底本能的绝望，一同排山倒海向少年压覆而来。

你以为自己是人类？铜兽门环的笑声在梅观汐脑中响起。

他挥砍，前刺。一个丑陋的脑袋咬住了他的左手腕，那咬合的力度他都熟悉不已。一刀割去，干净利落，丑脑袋和身子分了家。

我不是人类？

越来越多的吞食人向梅观汐聚集。卫道军和巡官们惊讶的发现，身边的怪物快速变少，却向天可汗大道正中的那个点汇集。

梅观汐旋身，后腿发力，如旋风般的挥砍让一圈怪物人偶般软绵绵倒地。

看啊，它们多喜欢我，这算是它们的思念吗？

悬浮在天空的士兵都看到地上一个巨大的箭头符号。箭头顶端，一圈又一圈的怪物堆成高耸的波涛，层层打在那个少年身上，又立刻如同

花瓣般散落一地。

少年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尾迹，形成了箭头的底部。那是厚厚一层吞食人还在抽搐的残肢。

少年逆着浪潮，一路前行，箭头的方向直指吞食圣母。

或许，这些怪物才是我的同类。人类才是真正的猎杀者。这样的想法在他脑中一瞬即逝。

他熟记每个步伐，先刺突出部，再切整排，后摇旋身避过。面对吞食山的每个阶段，他已经用生命烙下了清晰明白的记忆。

吞食巨兽的数百条手臂猛然伸出，一齐裹住了他。将他扔到空中，往吞食圣母的体内拉去。

没错，就这样，让你们的母亲吞食我。

然后，看她拉肚子吧。

梅观汐被塞入了腐肉之中，他尽全力屏住呼吸，可腐败气息如同固体一般钻进他的鼻腔。

他感到越来越强的窒息感，他努力忍住了。

缝隙之中，胳膊抬起，淡蓝色光辉划破腐肉中的黑暗。一道深渊般的裂痕出现在梅观汐眼前，带给了他更多的活动空间。

与此同时，肉块之间不断伸缩，将他慢慢向下方送去。

就这样，就这样，带我到你孕育你所有子孙的母巢去。

黑暗中，一丝淡淡的光亮映照在梅观汐眼前。

就是它了。

肉块又一阵痉挛，他被挤出，进入一个暗红色、在暗暗发着微光的血池之中。

硫酸般的腐蚀感灼烧着梅观汐的肌肤，然后从鼻腔、口腔、深入到他的五脏六腑，乃至大脑。

他被这种令人疯狂的烧痛感包裹住，他强忍住，继续向亮光发源处游去。在他身边，一些五官已经被腐蚀地不成样子的躯体静静蜷缩着，像在安睡的胎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得上他的兄弟姐妹了。

荧光终于明朗起来，一个不断开合的巨大肉球出现在血池底部。那是吞食圣母的生殖力来源，也是它所有孩子们的营养源。

梅观汐游到肉球旁边，高高举起匕首。

让破坏速度，快于它生长的速度。

他用尽全力，一刀扎了进去。一阵剧烈的震动袭来，梅观汐感到血池中的液体正汹涌晃动。

从卫道军的视角看去，肉山上半截身子的吞食巨兽们同时停止了攻击，痛苦嚎叫起来。

地面上的吞食人大军们有一部分开始疯狂地撕扯自己，似乎感到强烈的痛楚。

一刀，两刀，三刀。

梅观汐每一刀下去，肉球上就新添一道创口。它中央的喷口开合的频率变得杂乱无章，众多还未彻底变成吞食人的躯体惊醒过来，开始在血池中胡乱拍打，场面无比瘆人。

伴随着一声破裂的爆炸声，梅观汐和这些早夭儿被喷出吞食圣母体外。它的肉山底部破了一个大洞，就像漏了馅儿的饺子。

然后，这座吞食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变小，它的吞食人此刻也无力地倒地抽搐起来。

疲惫的战士们组织起了新的防线，严整的列阵中爆发出激昂的欢呼声。

梅观汐无力地趴在地上，被腐蚀的五官挤出扭曲的微笑。

没错，就这样，让它永远尝不到恐惧的滋味。

没有恐惧作为营养的另一座吞食圣母也渐渐塌陷下去，吞食人的动作也失去了本该有的敏捷。它们逐渐迟缓，虚弱，而大唐战士的进攻就愈加凶猛。

一切都将迎来完美的终结。

梅观汐埋下头，想就这样趴着，然后沉沉睡去。

直到他听到阵列中迅速传染的惊慌乱叫声。

他抬起头，吞食人苍白的身子背对着他，它们数量减少了一大半。但个个变得凶猛异常，个头也大了不少。

而朝廷士兵的阵型散乱，不时有战士被吞食人一口咬掉半截身子，他们正节节败退。

梅观汐回头看去，两座吞食圣母已经聚拢在一起。肮脏的肉块黏合着，死亡和腐烂的气息以空前的状态扑面而来。

梅观汐忘记了。

魔种也会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