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017-10-30 作者: 魏人
第1章

时光一晃就将过去几十年。人到中年之后,如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张成祥睡梦之中,将不止一次地出现这样一个场景:办公室里,他向中央电视台“探索—发现”栏目摄制组记者讲述自家那棵独一无二的大槐树,以及奶奶去世那天的情景,记者听后在记录本上写下两句话:一棵大树的叶子一夜之间全部落了,一个女人在那天夜里悄无声息地死了。

夏末清晨,太阳越过海面上薄薄的雾霭慢慢升起,黄河入海口处洒满金色晨辉,附近的槐树庄上空升起淡淡炊烟。

村子最南边,有一个较大的四合院,院子里一棵高高的大树最为显眼。

少年张成祥背起书包,推开堂屋门,正要去学校上晨读,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院子里那棵高高大大的槐树只剩下干干的枝条,上面的树叶所剩无几,有几片叶子在微风中起舞,舒缓地落在地上,金黄色的叶子铺满了整个院子,那些夜里栖息在树上的麻雀,也不知哪里去了。

张成祥转身回到堂屋中央,大声喊道:“爹,你快起来看啊,树叶全掉光了,满满一院子!”

父亲张志善听了,赶忙翻身起来,母亲杨素樱也跟着起来。

“这真怪了,不到落叶的季节啊?难道提前下霜?”张志善边喃喃自语,边推门往外走,看到满地落叶,再抬头看看干干净净的树枝,他也惊呆了:“即便掉叶,也不能一夜之间掉得这么干净啊?”他满脸疑惑地问杨素樱和张成祥:“你们夜里听到什么动静没有?刮大风了?”

张成祥回答说:“没有。”杨素樱也摇着头说:“我半夜就醒了,一直没再睡着,一点声音也没听到,真是奇怪了。”

这个时候,他们三人已经走进了院子。脚踩在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树叶层很厚,没过了他们的鞋子。

张志善到西墙边拿过耙子,准备打扫树叶,杨素樱也拿起了扫帚。树叶很厚,张志善用耙子一镂,便是一大堆。张成祥到这时候,也没有回过神儿来,他站在院子里望着高高的大树发呆。张志善催他:“快到点了,你快去上学吧。”

张成祥这才想起正事,他弯腰从地下捡起一片最黄的小叶,拿在手里,转身去开大门。

槐树庄小学离张成祥家大约二里路,张成祥走了一路迷惑了一路。他不明白,为何路边和村里的其他树木都还郁郁葱葱,只有自家的槐树一夜之间叶子全部落了下来。

张成祥家的这棵槐树,是棵有六百多年历史的老槐树,据传是其祖先明朝洪武年间,从山西洪洞县往此地移民时,从大槐树附近带来的树苗。他们的村子也因这棵槐树而得名。有一年,部队派人在附近绘军用地图。村里有人看见,他们在地图上专门标了这棵大槐树。

槐树庄一带地处黄河三角洲入海口附近,当地属于盐碱地,一般适合生长黄河柳,其他树木在此地生长并不繁茂。明朝初年山西人移民此地后,为了寄托怀乡念祖之情,人们在重建家园时,习惯在村头院里种植槐树,致使槐树遍布街头巷尾。但多数槐树长得并不高大,唯独张成祥家的这棵槐树,在这片盐碱地上生长得格外茂盛,冠似华盖,参天而立。树高达四十多米,最大粗围近五米。每年春天,满树槐花盛开,槐香弥漫整个村庄。夏天来临,烈日炎炎,酷暑难当,坐在树荫之下纳凉,很快就汗无踪迹,向人们演绎“十亩阴森夏生寒”的佳话。

这棵百年老槐,有两大传奇。其一是每到傍晚,夕阳西下之时,成千上万只麻雀从各地飞来,栖落在大树上,经过一段时间“叽叽喳喳”的演唱活动之后,归于沉寂,静静地在树上过夜。

其二是每年开春,正是老百姓青黄不接之时,那满树的槐花和槐叶,便成为人们最好的口粮。张家人摘了槐花和槐叶,做成窝窝头或饼子充饥。由于数量很大,他们总是把大量的槐花和槐叶送给村里的人们,帮助人们度过最艰难的日子。槐树庄本来不大,只有五六十户人家,三百多口人,村里人几乎人人享受过老槐树带来的福音。尤其是当年闹灾荒时,大槐树不知救了多少人的命。在很多人心目中,这一棵树,完全顶得过十亩良田。

对于这棵老槐树,张家奉若神明,认为是他们家族的命根子,对其格外敬重与爱惜。逢年过节时,必在树下搭设供台,摆上食物水果供奉,焚香磕头,祈祷大树保佑全家平平安安。据传,张成祥的爷爷临死之前,曾专门向父亲张志善交代,无论如何,也不能伤害这棵槐树。村里很多人,对这棵树也心存敬畏,每当张家设供台的时候,也有人专门前来磕头烧纸。

有一段时间,村里有人发现每天栖落在树上的麻雀,是上好的美味,于是经常偷偷蹲在张家大院外面,用弹弓打伸出院墙外面树枝上的麻雀。每当有人打麻雀的时候,树上的麻雀总会被惊醒,它们飞起来之后,在空中盘旋一圈,便再飞回来。这时候,张家人也发现了其中的秘密,于是便出来人赶走那些打鸟的人。

也许是张家人太和气了,那些打鸟的人总是不自觉,有时第一天赶走了,第二天又来了,而且很多人都是些孩子,大人拿他们没办法。

一天晚上,生产队召开全体社员大会上,队长张志善讲话讲到最后时,说了这样一段话:我家那棵槐树,虽然长在我家里,其实是全村共同的财富,想想这些年,谁家没吃过槐花和槐叶呢?希望大家都要好好爱护这棵槐树,今天散会回家后,要教育好自己的家人和孩子,以后不要再去打麻雀了。今后,凡是再去打麻雀的,发现之后,一次扣大人5个工分。自从张志善说了这番话后,村里还真没人再敢来打麻雀了。

对于张成祥来说,家里那棵槐树,虽然有很多好处,有时爸爸也偷偷给他和弟弟烧树上掉下来的麻雀吃,但总感到也有坏处,最大坏处是树上的麻雀总是拉屎,弄得院子里很脏,不仅院子里不能放水缸,也不能轻易晾衣服,而且每天早上,家人的首要任务是打扫院子。对于这项特殊任务,张成祥和弟弟张成武总是多有怨言,而爸爸和妈妈却总是乐此不疲。当然,少年张成祥也知道,麻雀的粪便是上好的肥料,自家自留地里的蔬菜之所以长得好,都与经常上麻雀粪有关。

张成祥记得,有一天夜里,奶奶正在讲故事哄自己睡觉,迷迷糊糊听到父亲进来说:“槐树上来了只猫头鹰,树上的麻雀全吓跑了。”奶奶一听急忙穿衣下炕,她让父亲在槐树下摆上供桌,点了三根香,跪在地上嘟嘟囔囔说了好多好多,然后让父亲找来一个长长的竹杆,嘱咐说:“只能用竹竿打树枝,把猫头鹰吓跑就行。”

按照正常情况,槐树的叶子是在日渐寒冷的秋季,随着一阵阵秋风逐渐脱落的。然而,如今,秋天还没到来,树叶怎么会一夜之间全部脱落了呢?上学路上的张成祥怎么也想不明白。

到了学校,张成祥掏出书本,将那片树叶夹在了书里,然后开始晨读。读的是昨天新学的课文《诚实的孩子》,以往张成祥读书非常认真,这一次他却一个劲地走神,满院子的树叶总在他眼前晃动。

晨读快要结束的时候,语文老师张凤霞突然走进教室,进门便喊:“张成祥,背上书包,你出来一下!”张成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急忙把书本放进书包,跑出教室。教室门口站着邻居李世远大叔。

张凤霞拍了拍张成祥的头说:“你家里出了点事儿,抓紧跟你世远叔回家吧!”

“发生了什么?什么事儿?世远叔?”张成祥一脸疑惑地看着李世远。

李世远一把拉过他的手,领着他往回走:“小祥,你爸爸让我来喊你。我告诉你,但是,你千万不能着急,也不要害怕,你奶奶死了。”

“啊!什么?你说什么?”张成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昨天晚上吃饭时,奶奶还好好的呢,怎么突然死了呢?

李世远拉着他快步走,边走边讲事情的经过,张成祥边听边大哭起来。他们走得很快,李世远步子很大,张成祥像跑一样。

原来,早上张成祥出门之后,父亲和母亲开始打扫完院子里的落叶,打扫完了,母亲开始做饭,父亲去西堂屋喊奶奶起床。可是,一连喊了几声,一点动静也没有,走到床前推了一推她的身子,还是没有动静,把手放到脸上一试,发现人已经冰凉了。

张成祥的奶奶已经84岁了,但身体依然强壮,眼不花耳不聋,精神矍铄,面色红润,除了有高血压,其他没有什么毛玻奶奶虽是小脚,但走起路来脚下生风,是村里有名的壮老太。不仅如此,她还是早年村里的接生婆和神婆婆。村里不知多少人是她亲手接生,并第一次被她拍打屁股。只是后来,医疗条件发达了,人们多数去医院生产了,她才洗手不干了。关于神婆,又称“神妈妈”,谁家孩子有病有灾的,到她那里,让她给摸摸头,在大槐树下上根香,她再念叨念叨,有时就能好。无论是有人请她帮忙接生,还是让她充当“神婆”祛病消灾,她对人都很热情,而且从不收任何费用。因此,她在村里具有很高的威望,属于令人敬重的人物。谁也没想到,一夜之间,她居然悄无声息地死了。

李世远说:“小祥,我告诉你,你不要哭了,我知道,奶奶死了,你心里很难受,我们大家都很难受。但是,你奶奶死得其所,你知道吗?她老人家属于寿终正寝,一点罪也没受,你爸爸说,你奶奶死了之后,脸上还挂着微笑,没有一点痛苦的样子。”

尽管李世远如此说,张成祥一点也不开心,依然大哭不止。李世远继续劝他,在路上不要再哭了,灌进风去,会肚子疼,等回家再哭吧,还有你哭的时候。张成祥听不进去他的劝说,还是继续大哭。

在张成祥的印象里,奶奶是世界上最疼他的人。或许他是长孙的缘故,奶奶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第一个都会想着他。上小学之前,张成祥天天和奶奶吃住在一起,夜里和奶奶一个被窝睡觉。

身为男孩,张成祥一度像小兵张嘎一样调皮,难免惹父亲生气,而每当他惹了祸,面临爸爸的严厉处罚时,总是奶奶站出来对他进行保护。

有一天,奶奶、父亲和母亲一起外出,张成祥带弟弟成武玩过家家游戏。张成祥当大夫,让弟弟当病人前来看玻张成祥扮演的是个很负责的大夫,不像现在某些医生,随便应付病人。当时,他用父亲的一根破腰带当听诊器,仔细询问和诊断了弟弟的“病情”,还开了药方。把奶奶治高血压的药偷来一小把,看着弟弟亲口吃下,并喝了一口水后,方才“放心”。

到了中午,父亲回来,看到老二脸色通红,一句话也不会说了,就问张成祥怎么回事。张成祥回答说,他病了,我已经给他吃药了,一会儿就好了。父亲听后,捡起掉在地下的一个药片,抱起成武,没命地向医院跑。

到了医院,医生立即对成武进行了抢救。先是洗胃,后是打针,很是一番忙碌。事后,大夫说,是药物中毒。再来晚一会儿,这孩子就没命了。父亲当时发誓回家要把张成祥打个半死。成武出院那天,担心父亲的巴掌在脸上打出座五指山,吓得张成祥不知怎么是好,于是求助于奶奶。奶奶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藏在卷起来的席筒里,悄悄站在堂屋一边。

父亲带成武回来之后,一家人格外高兴,唯独不见肇事者成祥,于是便问:“小祥这小子哪里去了?”奶奶赶紧接话:“怕你打他,吓跑了!”父亲这一问,藏在席筒子里的张成祥不免有些哆嗦,搞得席子一阵乱颤。父亲走过去,把席子拉开,看到他吓得浑身筛糠的样子,顿时笑了。奶奶用她的智慧,让父亲豁免了他的一顿猛揍。

对于奶奶,张成祥也是格外依恋。张成祥五岁那年,奶奶要离开乡下,到外省的姑姑家住一段时间。

当时,奶奶虽然和父亲母亲住在一起,但自己养了两只花母鸡。临走前,奶奶告诉张成祥:平时你娘负责喂鸡,你要记得每天从鸡罐里捡鸡蛋,捡了鸡蛋放在筐子里。记着要小心,别把鸡蛋摔了。

对奶奶交给的这个任务,张成祥感到格外兴奋,因为他知道自己虽小,也能帮大人做些事情。奶奶临走时,张成祥问:奶奶,你什么时候回来。奶奶抚着他的头说:等鸡蛋装满筐子的时候,奶奶就回来。

奶奶走后,他每天的主要任务是捡鸡蛋。母鸡下蛋时,总是跳到老槐树树杈上为它们专门设置的横卧式瓦罐里。等母鸡“咯咯”叫着离开瓦罐,张成祥便踩着凳子,去捡鸡蛋,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奶奶事先准备的筐子里。

每当看到花鸡钻进瓦罐,张成祥便过去等待。有时他想,怎么下得那么慢呢。有时看得母鸡好像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结果是越看下得越慢。

由于只有两只母鸡,而且并不是每天都下蛋,筐子里鸡蛋的增长速度并不是很快,张成祥又特别期待奶奶快快回来,于是对两只母鸡的勤奋状态渐渐感到了不满。

大约四个月后的一天,母亲杨素樱从外面回来,张成祥跑过去说:娘,筐里的鸡蛋满了,奶奶该回来了吧?

母亲疑惑,怎么几天没看,鸡蛋就满了,赶忙跑过去一看,筐子上面摆得都是些挂着水迹或盐分的鸡蛋。再看看张成祥,脸上抹着一道道泪一般的水痕。原来,为了能让奶奶早日回来,张成祥把母亲淹的咸鸡蛋全都转移到了筐里。

看到儿子思念奶奶心切,父亲专门跑到县城给姐姐发了封电报,让母亲尽早回来。

在张成祥心目中,永远忘不了的是这样一个画面。夜里,奶奶哄张成祥睡下,然后蹑手蹑脚地起来,两扇门留一个缝隙,在门口放一个蒲团子,自己悄悄坐在上面,静静地等待父亲归来。

那个时期,父亲张志善在外面拉地排车,专门从砖瓦厂拉砖,然后送到建筑工地,由于路途很远,他总是很晚才回来,而且每次回来都不是一个时辰,奶奶每次都是等他回来才上床睡觉。父母亲知道后,告诉她一定不要再等了,奶奶口头答应着,却采取了这样一个不为人知的办法。

坐在屋里的蒲团子上,奶奶只有听到父亲开大门的动静,从门缝里看到父亲把地排车拉近院子,才肯上床睡觉。

当张成祥跟着李世远走回村头时,远远的看见很多人站在自家大门口,并听到院子里传来母亲的哭泣声,他们匆匆忙忙走进家门,那些负责红白喜事的人正在院子里忙活。由于父亲张志善是生产队长,前来忙活的人很多,速度也很快。早年给奶奶准备好的红木棺材,也从做饭的西屋抬到堂屋里。看到张成祥进来,有人赶忙给他头上戴了一顶白帽子,在腰间扎上一根白带子,并在左肩膀上戴上黑色袖章,上面写着“孝”字。

父亲拉着张成祥的手,走进西堂屋。张成祥看到奶奶穿着崭新的衣服,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身子比平时好像短了一些,脸上蒙着一块白纸。张成祥来到奶奶床边,父亲把奶奶脸上纸揭开。只见奶奶面色冰冷,他使劲抓住奶奶的手,大声哭叫:“奶奶,奶奶……”。很快就有人过来把张成祥拉开,让他先到院子里去。

父亲对大家说,可以动手了,于是进来四个壮劳力,抬起奶奶走向北堂屋,然后轻轻地将奶奶放进棺材里。这时候,父亲和母亲跪在棺材左右两边,大声痛哭。张成祥和弟弟进来,也跪在父亲一边。

按照当地风俗,他们一家人要为奶奶守灵三天,第三天才能入殓。这期间,一家人白天始终不离开奶奶的灵堂,只要有外人前来吊唁,一家人都要跟在父亲后面到院子里向来人下跪并放声大哭。

也许是张成祥哭得眼泪太多了,到了下午,他已经哭不出一滴眼泪,只是默默地趴在奶奶的棺材上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一口水也不喝,任别人再劝也不肯吃一口饭,像呆了傻了一样。

傍晚,安置灵堂的堂屋里点起了长明灯。长明灯碗里放的是豆油,等芯有一个长长的捻子,火苗摇曳,时明时暗。吃过晚饭,一家人不再守灵,改由村里两个上了年纪的人守夜。他们两人边抽烟边聊天,一直要守到天明。

张志善带着老婆孩子去了母亲原来住的西屋,杨素樱 抱来铺盖,收拾好了床铺,两个大人睡母亲的床,给成祥和成武搭了地铺,他们两人要睡在地上。

考虑到家人哭了一天,太累了,张志善早早地要大家一起睡下。可是,躺下后,除了成武没过多久便睡着了,其他三人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

屋里很静,静得能彼此听到对方的呼吸。

张成祥只要闭上眼睛,眼前就出现奶奶的面容。在这个特殊的夜晚,他想了很多。他想不明白,大槐树突然落叶,是否和奶奶去世有关系。他更想不明白,死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人为什么要死,他甚至想到了奶奶死后,会不会变成鬼魂来找他。想到这里,他禁不住打了个冷颤,赶紧睁开眼睛。

张志善也想了很多,有个问题让他犹豫不决,甚至折磨得他头脑发胀,太阳穴一个劲地跳动。那就是母亲究竟是土葬还是火化问题。以前实行土葬时,人去世后直接装进棺材,抬到自家的坟地里下葬,然后堆起一个高高的坟头,自从推行火化以来,都改为先火化,然后将骨灰盒埋到坟墓里。对于这一改革,张志善始终多有不满。他认为,火化虽然属于上级提倡的一项新制度,可以节约土地,但是对于本地来说,其实并没有多少意义。因为,他们这一带的最不缺少的就是土地,而且多数是无法耕种的盐碱地,尤其是他们这里地处黄河入海口,由于黄河泥沙顺流而下,每年都要新增大约20个生产大队面积的土地,所谓“死人与活人争地”的问题在本地并不明显。

火葬是从去年一月份开始实行的,自实行这一政策以来,槐树庄一共死了两位老人。他们的家人,也都反对火葬,但由于大队和生产队干部都盯着,虽然心里极不情愿,他们也只能按照上级的要求去火化。不过事后副队长李世远曾悄悄告诉张志善,村里去世的那两个人,其实根本没有火化,都是采取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办法,白天让人拉着死者的尸体躲到外面,弄个骨灰盒回来埋了,等夜里再悄悄将尸体拉回来,趁夜深人静时再下葬。对于李世远这一说法,张志善起初有些吃惊,但内心表示了认可,也没有较真去追查实情的真相。

如今,自己的母亲去世了,究竟如何是好,让他犯了愁。一方面,母亲生前曾向他表示过不愿火化的想法,而且自己也不赞成火化;另一方面,自己身为党员干部,而且是一队之长,按要求理应带头实行火化。特别是下午大队书记带领贫协主任和妇女主任来吊唁的时候,曾专门把他叫到一边,叮嘱他一定要按上级要求办事,不能含糊,更让他犹豫不决。火化吧,他心有不甘;偷偷埋掉吧,又怕万一被人发现。这让他格外纠结。

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时辰,张志善也没睡着。他干脆翻身起来,披上衣服往外走。杨素樱问他干什么去,他回答说去陪守灵的人。张成祥听了,也爬了起来:“我也要去。”

张志善一看这样不好,会影响一家人休息,便倒了回来:“好好睡吧,我不去了,你也不能去。”

张成祥只好再次躺下。

第三天的上午十点多,大门口停了一辆三轮车,四个男人来到堂屋,他们将张成祥奶奶从棺材里重新抬出来,在一家人的哭声中,抬到了三轮车上。父亲母亲拼命往外追出,很快被人拦祝张成祥知道,他们是拉着奶奶去火化。

三轮车把奶奶拉走之后,张成祥一家人稍微放松了一些,他们有的吃饭,有的休息,只有张成祥一个人在堂屋坐着,一动不动。中午过后,三轮车准时回来,人们从车上搬下奶奶的骨灰盒,然后放在堂屋正中间的灵堂上,父亲和母亲一干人在引导人的引领下,先在朝灵堂拜了三拜,磕了三个头,随后正式进入发丧程序。

先由父亲张志善将骨灰盒放入棺材,然后四个壮劳力将灵柩抬到大门外备好的架子上。父亲张志善跪前面痛哭。

“起!”主持人下达号令,四人同时抬起灵柩。

张志善将已备好的“老盆”举过头顶,然后两手使劲往地下放着的石块上摔。“老盆”是个瓦盆,张成祥用了这么大力气,而且地上还放了石块,论说毫无疑问应该摔碎。但当“老盆”碰到石头之后,只是发出“吭冷”一声闷响,然后滚到了一边,整个“老盆”完好无损。

张志善和主持人一愣。

“再摔一次!”主持人高声喊道。

有人将“老盆”捡起来,递给张志善。张志善再次举过头顶,使出更大的力气,猛地往地下一摔。这一次,“老盆”还是没有摔碎,又滚了很远。简直是铁盆,有人发出惊叹。

“好了,别摔了,走吧!”主持人催着赶紧上路。“留下个人,找个大锤子,把‘老盆’砸碎!”

老盆没有摔碎,这样的事情闻所未闻,张志善心里很是不快。他想不明白,一个泥烧的盆子,为何会如此坚硬?

随后,四人抬着灵柩慢慢往坟地走,张志善一家人依次跟在后面,边走边哭,哭声震天。街坊邻居也都尾随其后。

到了坟地,坟墓早已安排人挖好。父亲被人领着,绕坟坑先正转三圈,再倒转三圈,随后兜起衣襟,有人过来用铁锨给他在上面放上一些土,他两手抖动衣襟,将土洒在坟墓里,然后正式开始入葬。

在这期间,张成祥始终跟在父亲身后,别人叫干啥就干啥,别人让怎样就怎样,像个木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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