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读《西厢记》(2)

2017-11-24 作者: 贾平凹
第44章 读《西厢记》(2)

孟三白这次真的要走了。

“你进来坐坐呀!”女人再次对他说。

“我上厕所去的。”

其实他不上厕所,但他还是去了。他拒绝进去坐坐,感觉女人是在真诚地邀请他,他偏也不理那女人了。他知道347越是殷切,孟三白则越要冷淡的。

第二天,孟三白的药液打完了,隔帘瞧见女人的药液也打完了,喊护士来拔针,护士却在西头抢救一名肝昏迷病人,孟三白就出来,去抢救室把护士叫来。这一次主动帮助进行得自然之极,孟三白甚至对女人没有作任何表示,掀帘要返回病室时,女人说:“谢谢你!”

“不用。”他说。

“孟先生,你最近做过化验吗?我再打十天针就该出院了。”

“急什么呢?”

“针把我都扎怕了。如果把针眼加起来,我也像杨七郎,万箭穿身了!”

回到室中躺下,那苍蝇又来了。孟三白心想:这个时候,也该有一个苍蝇在叮她吧。歪身在那里读《西厢记》的“寺警”:“系春情短柳丝长,隔花人远天涯近”,倒担心女人出院。为什么要出院呢,既然得了肝炎,就永远住在医院,医院里一直就住着他们治不愈的肝炎患者才是哩。

一天一天过去,孟三白觉得日子来得太快,他计算着离十天越来越近,每日就借各种口实要经过女人病室门口多次。这所医院不同于别的医院,没有严格的隔离区和探视规定,这也是孟三白之所以第二次住院在这里的原因。但是,病人的自由出入和随时的探视,医院的管理也就松散,平房区的那间厕所便尿流恶臭,苍蝇乱飞。孟三白当然也就发现了医院大门内的东墙根有个小厕所,那里去的人少,相对干净。他就在没事时从女人的病室门口走过,走过了,似乎又忘掉了什么返回来,往往返回只带一支烟再经过女人的病室门口,然后茫然四顾,不知再做些什么,就只好踱步到远处的那个厕所去方便了。

孟三白终于把这个厕所的秘密告诉了女人。这是一次他打完了药液走出室内,才面对着竹帘结帘绳儿,感觉里柳树下的女人在看他。想:我一定要看看你,如果我扭过头去,发现你真在看我,我一定要和你说话的。一扭头,果然女人在看她,两人的目光唰地撞在一起,孟三白瞧见她的脸红了,如小偷在行窃时突然被人抓住。

女人立即站起来,一只手抓着扎针的胳膊。

“疼吗?”他说。

“……我方便去。”

她从输液架上取下药瓶,一手高高举着,往厕所去。她的身子高挑,臀与腰的过渡部位太是好看,孟三白心里怦地一下,一股说不出的什么滋味从牙根沁出来。但孟三白是不能帮她过去举药瓶,随她去厕所的。一只苍蝇却同时起飞,他目送了它往东边的女厕所飞去。

女人返回来了,又坐在了石桌边。

“这里的护工不尽责,厕所太脏了。”孟三白说。

“是太脏。”女人说。

“其实医院里有一处干净的厕所,你知道吗,进大门往左走,走过药房再往南,到了院墙根那儿有个小小的厕所,以后不妨到那里去。”

“是吗?”

“是,一般人不常去的。”

晚饭后,孟三白在水池上洗碗,女人也来洗碗。女人告诉了他:那厕所是干净,但墙那边是医院的太平间。

“哦,”孟三白说,“怪不得人去得少。”

“我不怕的,”女人说:“医院里哪个床上没死过人,咱还不是在床上睡吗,何况太平间。”

“不怕。”孟三白说,他突然拿眼睛四下看,女人的话使他顿悟到医院里到处都是鬼的,鬼已经拥拥挤挤,只是他看不着罢了。

自有了这种顿悟,孟三白在继续读《西厢记》时,禁不住低笑或叹息,就似乎听见在什么地方也有了微微的低笑和叹息。便猜想房间里有鬼,鬼在天花板上或窗帘上。而且那里出现的苍蝇,墙角上的小红蜘蛛,窗棂上爬着的壁虎都是鬼的化身。透过竹帘,女人静静地在柳树下的石桌边,那柳树、石桌、太湖石、雪杉和雪杉上的知了,都不是无生命的和无人性的,它们有它们存在的原因,都与他或这个医院病人有这样那样的关系。

为什么在医院里遇着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为什么又肯同347说话,这又是一种什么前定呢?

但孟三白发现女人以后是每次去太平间旁的厕所的,而347则依然去东边肮脏的厕所。女人是没有告诉347的,去太平间旁厕所是他与女人的“胡志明秘密小道”。

孟三白再去那里方便,就想象隔墙的女厕所里曾经是蹲着那女人的。这里极其幽静,以至他每日来三至四次,即使黄昏天黑,他也要来,安静的环境能给他许多遐想。当有时一个人进来,突然发现蹲坑上还蹲着一个两个人,或他正在那里吸烟,猛地悄没声地进来一个人,孟三白不免有些害怕了:这是不是人,是从院子里来的游鬼,还是从旁边的太平间来的?这么想想,倒有些不害怕了:我倒要看看他们会怎么样?有了这样的怪异念头,孟三白在医院里看一草一木都觉得是人,这些一草一木都曾经是医院的病人吧。而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又让他产生这是些真人呢还是鬼幻变的。回坐在病室,又细细辨认对着自己门口的那棵柳树,又省悟人与物是轮回的,这棵柳树是以前生着的和死去的这个病室的病人以及现在自己的魂灵所致吧。走出来看女人病室门口的那棵树吧,树长得很细很高,树梢斜斜地向他的柳这边倾,心里无限慰藉。

这天晚上,孟三白心情好,自配曲调儿吟唱《西厢记》“哭宴”的词儿,才唱过:

倩疏林你与我挂住斜晖,

昨宵今日清减了小腰围。

就觉得口里很寡,出来去医院大门口买一包小食品来吃。而且想,如果在院中或平房前能碰着那女人,他要将一包萨琪玛送与她的。但是,院子里没有人,差不多的病人都进室睡了,有的还亮着灯,在里边看电视或说笑。孟三白路过女人病室门口,门掩着,窗帘拉着,但窗帘小,里边的灯光映出来。他扭头极快地看了一下,并没有看见什么,就走回自己病室站了一会儿,又一手拿了脸盆,一手还拿了那包萨琪玛,出去水池打水,再一次路过了女人的病室门口。这次扭头那么一望,却看见了347正坐在女人床边,而女的光了脚靠坐在床头,347正弯了腰在女人的脸上亲吻了一下。孟三白一阵昏眩,感到了极大的伤害和愤怒,他几乎要把手中的脸盆咣地砸在地上。但孟三白毕竟没有,在那一刻里倒轻手轻脚倒退回来。

孟三白在房间里如蔫了一般窝在沙发上,他恨死了347,后来就恨那女人,他虽然认为女人善良和软弱,但为什么就经不起347的纠缠和无理而还肯同意他到她的房间呢?孟三白终于不能忍耐,走出来去敲护办室的门。

“笃笃笃。”

护办室里亮着灯,有隐隐的嬉笑声和什么吱呀响。

“笃笃笃。”

一切声响戛然而止。接着,有人在问:“谁?”

“我!”

“我是谁?”

“203。”

“哦,203……什么事?”

“215突然肚痛,让你们过去看看。”

“知道了,你去吧。”

孟三白要离去的时候,他听见里边两个人在小声说话。

“出来出来,你瞧你穿的什么?”

“把他的……”

“……”

“我想起一个故事。”

“你有正经故事?!”

“……说一对夫妻正那个,昏头晕脑的,突然门响,女的一把掀开男的说,我丈夫回来啦!男的爬起来就从后窗往外跳,把腿摔断了……”

“你……”

孟三白明白了护办室发生了什么事,觉得今晚自己是倒霉了,懊丧自己去买什么小食品,看到听到不应看到听到的事。已无心再读《西厢记》,沉沉睡去,认定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在暗算自己。

不知什么时候,他被一阵哭声惊醒,睁开眼来,天是大亮了,他以为这哭声是那女人发出的,意识到是不是自己昨晚的行为终于使347和那女人受到了惩罚。出来后,平房的过廊上站了许多人,原来是西头那个病室的病人在凌晨五点吐血而死了。两个护士把尸体抬上了小推车,尸体上盖着床单,那头在小推车推动时还在动,像被单包着一颗西瓜。死者的家属,可能是他的老婆吧,瘫坐在那里哭,而护士已把死者的碗、水杯、牙刷和大包小包的食品拿出来堆在窗台上。苍蝇轰轰地飞,落在过廊上站着的所有人的头上和身上,又飞向病室的门上窗上,后来全趴在小推车上,随护士的推动往太平间去了。

一个病人死去了,这么多苍蝇来送行,病人的灵魂都是苍蝇。孟三白想,或许以前所有死去的病人的鬼魂都以苍蝇的形式出来欢迎的。

“孟先生,”孟三白听见那女人在轻轻唤他。回过头来,女人就在他身后不远,脸色憔悴。

“早上好!”他问。

“不好。”

不好是应该的,孟三白从她的神色里看出昨晚医生或护士去过了她的病室。她和347是怎样下场呢?

“这医院待不成了。”女人说。

“怎么着?”

“在医院里永远有一种恐惧感。”

孟三白没有问昨晚的事,他看着女人,看女人被347吻过的左腮。女人似乎羞涩地低了一下眼皮。突然之间,孟三白觉得347就是他自己,是自己的上世或下世,在昨天的晚上亲吻了女人。这个早晨,在死亡病人家属的嚎哭声中,孟三白不知怎么有这么个想法,倒没了意思。昨晚去打小报告的行为,感到了自己的无聊与可耻。

“孟先生……203!让我再叫你203吧!”

奇迹出现了,347从他的病室出来叫他,347今早穿得很整齐,皮鞋也换了一双新的。

“……”孟三白一时手脚无措。

“我要出院啦!”

“出院啦?肝功能指标正常了吗?”

“一个礼拜前就正常了。”347说,“我原本还要住一段时间,昨天晚上却决定要出院了。”

“昨天晚上?”

“是的,”347说,笑笑的,“孟先生,是你昨天晚上去叫的医生吗?”

“我……”三白慌了,“你这……”

“我不怪你的,你也不怪我吧。”347说着看了一下女人,女人转身往她房间去了。

“她是个好女人。”347说。

“是个好女人。”孟三白也说。

“这是我的名片,希望出院后咱们联系……我求你一件事,你肯吗?”

“你说吧。”

“你已经把《西厢记》看了,能借给我看看吗?”

“……”

但是,孟三白没有借给347《西厢记》。

347在这个中午出院了,孟三白没有送他,而且孟三白发觉女人也没有送他。他离开了医院,去了没有患病的另一群人中。另一群人怎么看他,他怎么看另一群人,又会有什么故事发生呢?孟三白午休时突然惊醒,房间里那只苍蝇异常活跃,再读《西厢记》,吟一句“惨离情半林黄叶”,听见门前石桌上那女人在对护士说:“苍蝇叮得人睡不着。”越发感觉他就是那个347,而女人房间的苍蝇却又是他,在窗前嗡嗡叫。

1997年8月30日写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