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附文

2017-11-24 作者: 贾平凹
第60章 附文

文学天空中的恒星

杨乐生

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变化中贾平凹始终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存在。

三十多年以来,贾平凹在创作的诸多领域做出了骄人的成绩,用千余万言的百十本作品集,远远地走在了同时代人的前列,被目为中国文坛的奇迹。小说、散文、诗歌、文论、书法、绘画等多种艺术形式,齐头并进,全面开花,硕果累累。在华人写作圈中,洵为仅见。人们一方面钦佩他罕见的创造力,另一方面对他构筑的艺术世界更是感到吃惊。一个“农民”,一个孱弱的人,一个貌不惊人的人,一个嘴笨木讷的人,硬是在不可能处创造出了文学的奇迹!这不能不让我们叹为观止。一般而言,一个作家能在某一类体裁登峰造极已经很难得了,但贾平凹是在多个领域出类拔萃,领袖群伦。我们除了给他一句“天才式的作家”的结论外,恐怕很难再找出另外的高度来概括且作比较客观的评价。即以散文论,当代的散文家可谓多矣,但倘以贾平凹的散文成就为标准来衡量,我们又能列出几个当代中国的散文家呢?长篇小说的写作亦是同样的情形:贾平凹先后获得美国的“美孚飞马奖”(《浮躁》)、法国的“女评委文学奖”(《废都》)、香港的“红楼梦文学奖”(《秦腔》)及中国的“茅盾文学奖”(《秦腔》)。放眼全中国的当代作家,大约尚未有第二人赢得这么多、这么高层次中外享有盛名的荣誉。他也是有大量作品被译介到国外为数并不多的当代作家中的一个。我们从这个侧面,就能观察到贾平凹的广泛影响。有人称贾平凹是“中国文坛的独行侠”,我看是见地之论,绝非溢美之辞。

仅就中短篇小说的造诣而言,贾平凹就有着别人无法替代的独有价值,达到了崭新的艺术高度。这本书的编选,首先要面对的是选择的艰难。贾平凹有大量的中短篇小说作品,已结集出版的有三十多种,字数在三百万字以上,如何取舍,是颇为为难的。在有限的篇幅中怎么做才能尽可能地显示出有贾平凹艺术特征的代表性的作品?是否要按他写作的先后时期分阶段选取?是以已经获奖的作品为主呢,还是以尽管存在争议但有着强烈的艺术探索精神的作品为主?是以专家学者已经达成共识的作品为主体还是以各界读者的好评为标准?这些都是不可回避的具体问题,处理得不合适必然影响阅读效果。本书现在的做法是在征求了为数并不多的人的意见后,不面面俱到,不兼顾贾平凹的创作历程,不论题材,不分得奖与否的主次,不按发表顺序,只选作者艺术上成熟期的能充分体现作家个性的作品,向探索性的作品倾斜,侧重营造“商州”和指向现实的代表性作品。当然,如此一来肯定会漏掉大量的好作品,给人一种以偏概全之感,但愿这种“偏”能有独有的艺术含金量。

贾平凹对中国文坛最引人注目的贡献,是他用大量的作品在艺术上建构了一个“商州世界”。如果认为贾平凹热爱故乡并用手中的笔讴歌故乡,那么恐怕就小觑了贾平凹包容深广的艺术雄心,就忽略了贾平凹早已逸出地理上的商州的现代忧思和世界情怀。此商州非彼商州。贾平凹笔下的商州,其实就是艺术地认识中国的一个窗口,中国社会的一切变化在这里都有着程度不同的反应,是透视中国的X光机。甚至可以反过来说,商州的律动就是中国的律动,商州的变化就是这个世界的变化。商州是贾平凹艺术的出发点,而其归宿点则是走出商州,走遍中国,走向世界。1990年以前,贾平凹的中篇小说几乎全是写商州的,商州题材的短篇小说也为数不少。《天狗》、《黑氏》、《****地》等力作就是典型代表。这些作品或富含历史的厚重度,或包容现实的温热度,或曲尽人性的纵深度,从多个视角写活了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和事。天狗、师娘、黑氏、柳子言等人物形象业已成为打下“贾氏印记”标志性的形象,其难得的艺术价值越来越得到广泛的认可。倘若再加上贾平凹写商州大量的散文和影响巨大的长篇小说,如《浮躁》、《高老庄》及《秦腔》等,一个丰厚的、多彩的、立体的商州就屹立在人们面前了。当代中国作家中大概只有莫言的“高密东北乡”可以和贾平凹的“商州”相媲美。纵观中外文学,我们会发现一个相通的现象:不少杰出的作家都创造了一个自己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多和作家的故乡重叠。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马孔多,威廉·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鲁迅的鲁镇和未庄,沈从文的湘西……这些艺术世界要比作家的故乡大得多,其作为一个文化符号已深深走进人们的心中。贾平凹的“商州”无疑是他创造的艺术世界,其所蕴藏的审美富矿今天尚未得到充分地开发,但可以预期,随着对贾平凹研究的深入,其特有的价值将会越来越显示出来。

贾平凹作品精选长期以来,贾平凹致力于对中华传统艺术菁华的继承和发扬光大,几十年如一日未曾断绝,已经成功地创作出了一大批各类体裁的文学精品。从立意到结构,从语言到细节,从描写到叙述,无不在打通古今的意义上做出了成功的探索,是体现“中国形式”及“中国气魄”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甚至可以径称为典范性的作家之一。“白话文运动”距今已八十年了,现代汉语到了现在是不是已经取得长足的进步和发展,恐怕是每一位关心中国文学的人必须面对的大问题,因为这个问题解决不好,中国文学的现代化云云就基本上是一句空话。任谁都知道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但如何从语言臻于艺术的境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上加难。只要看一看二十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中有多少位作家形成了自己的语言个性,就会明白此间题的严峻性和迫切性。多少让人们感到遗憾的是:大多数作家(即便是成名或著名作家)尚谈不到文学的个性,更没几个人可以做到让读者只看语言文字而不看作者姓名就可以判断得出这是某人的作品。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一直到目前为止,也不过是胡适、周氏兄弟、老舍、沈从文、汪曾祺、金庸、王小波、贾平凹等十来个作家能让我们眼前一亮罢了。但愿我这个看法不至于太过片面和偏颇。现当代的小说家和作家全方位地受到“欧化”和苏联的影响,尤其是语言几乎是欧美语言的“汉语版”,也有一种叫法是“翻译体”,与中国语言的特性距离很大,在承继中国古来语言神气方面尤其让人不能满意。不能说用古汉语写作就不能在当代存在,我在此主要强调的是现代汉语在文学写作中的运用和发展问题,我固执地以为文学语言绝对制约文学可能的发展高度,这不是一个标准化问题,而是一个诗化、审美化性质的问题。中华民族形式涉及的方面甚多,语言仅是其中比较重要者之一,像贾平凹写作中“文白夹杂”的尝试,不敢说全都是成功的,但其求索的精神和不断实践的劳绩,谁也是否认不了的。其他如对白描的手法天才的借鉴,当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贾平凹对六朝志怪小说、唐宋传奇及明清笔记小说的借鉴和超越,更是他小说诱人的魅力所在。《太白山记》一组二十篇,笔法既老到又随意,短小精悍,有“新志怪”的感觉,有现实生存的悲悯情怀,又有佛教观念、禅理禅趣渗透,奇异博杂中不乏现代理性的观照,批判思索中可以体味到作者的达观和温厚,读后使人耳目一新,精神为之一震。有人可能会以为贾平凹喜欢神神道道,故意玩神秘的一套,岂不知从《山海经》、《搜神记》开始,奇思异想,自由无羁,魔幻般的人和事一直是中国小说不曾断绝的特征之一,神秘文化也是中国文化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生命中本来就有很多说不清的东西。完全可以说贾平凹通过他的有关题材的表现,未尝不是为当代小说的发展寻觅到了一条新路。至于这条路如何朝下走,那就得要积之时日了。

贾平凹在全力摸索和追求文学上的“中国化”的同时,时刻也没有忘记用现代意识在内里支撑他的中短篇小说。乍一看,贾平凹笔下写的都是农村和农民。这再正常不过了,因为中国有八、九亿农民,整个地球的40%的农民共同在中国生存着,一个当代作家关注农民是他的责任、义务和天职。有点和沈从文自称“乡下人”相类似,贾平凹称自己为“我是农民”(这四个字恰好是他的一本书的名字),此不仅表明他们二人对乡里人的厚爱,更是彰显着他们谦卑、低调的美德和极端素朴的心灵。农民题材不在乎写或不写,关键是如何写,用什么样的艺术观念去写的问题。贾平凹在一九八○年前后已经着意于文学观念的更新,写出来了《沙地》、《厦屋婆悼文》、《二月杏》、《好了歌》等小说,引起争议并走在了当时全国小说界的前沿。他在小说创作上明显受到了日本川端康成和拉美作家略萨、鲁尔弗的影响,特别是川端康成“日本化”的艺术追求,对贾平凹的影响巨大。《黑氏》、《天狗》等一系列作品就是在现代意识观照下的代表,人物的多样性、复杂性及由此带来的对人性的深刻艺术开掘是贾平凹这个时期最为显豁的特点。贾平凹的中短篇小说在一九九○年以后就不宜简单地用一句诸如“现实主义”或其他什么术语来评价了,它不是单一的,更多的是杂色,是多样性,是丰富性,是中国文化精神与现代性相杂糅的新品格。贾平凹非常注意对域外现代艺术的观念、形式、技巧的吸纳和“拿来”,即使个别作品略显生硬也在所不惜(如《晚唱》、《病人》),充分体现出了他在平时生活中胆小但在艺术创造中极其大胆、常有出人意料之举的个性。《烟》不是一般的心理小说,也不是“意识流”就可以概括的,我更看重其对佛教“轮回”观念在作品中的化用,更喜欢他如梦似幻、飞扬起来的生命际遇。而《听来的故事》写作于晚近,篇幅极小,形式别致,用三个小故事串起来。既很古老又极现代,土洋结合,视野广阔,直指人类生存的困境、窘境及荒诞和荒谬;既温情洋溢,又忧愤幽深;文字老到,叙述简洁。显然是厚积薄发之作,非斫轮老手无以办此。对人的一切的关注,是小说历久弥新的大主题。现代意义上的人比传统的人的观念要进步得多,关注的层面要丰富得多。全面地挖掘人的一切是贾平凹孜孜以求的,从早期的王满堂到近来的韩起祥,在众多不同的层面叫我们认识和欣赏了人类无限广阔的精神世界。而中国人,中国的各类人,尤其是在社会底层生活的人,在贾平凹心目中永远是最重要的观察、关注和书写对象。经过几十年的摸爬滚打、曲折坎坷地走到了今天,贾平凹已经达到了不去人为地提纯和净化,注重心理和情绪,将自然主义、神秘主义与现实主义及现代主义几大块融合在自己小说中的空前的艺术境界,成为一座中国当代文学中绕不过去的大山。

我们应该将作家贾平凹和作为艺术家的贾平凹结合起来考察,本文仅从中短篇小说中的角度做了一点粗浅讨论,肯定难窥全豹。在文化的意义上建构商州和超越商州的贾平凹,是既有联系又有不同的。从艺术的角度,贾平凹有大量的中短篇小说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戏曲,及舞台剧,有着广泛的社会影响。有着过人天赋而且无比勤奋的贾平凹今后还会带给我们多少惊喜,现在尚难预料。更遑论贾平凹文学的研究尚有巨大的空间,说是前途无量大约不是夸大其辞罢?我们过去印象中,恒星是不动的,只有行星在动。科技界已经观察到的恒星不仅是发光、发热,恒星也在做不同速度的运动。我由衷地盼望贾平凹成为一颗光芒四射的恒星。

(杨乐生,知名人文学者,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小说评论》编委,现为西北大学中文系教授,出版有《选择的尴尬》等学术著作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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