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之前的状况一样，在厨房里手忙脚乱的我听到上面传来非常刺耳的笑声，我奔上楼闯入卧室，看到电视里放的是一部陈旧的电影，因为年代久远的关系画面非常的粗糙，隐约还能闻到那个年代的气息，干净而纯粹。而母亲却在笑，也许是这对白让她突然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但我觉得厌烦，那种刺耳的笑声，如同绷紧的丝线缠绕在身上，带来厚重的压抑感。于是我想都没想就夺过猫往阳台下面扔去。结果我还被怀恨在心的猫抓了一把，立刻有血珠从伤口冒出来，鲜红的。但那天我大概忘记了自己刚处理过一部分的仙人掌，我把它们堆放在楼下……还没来得及扔去垃圾站。
结果那天我听到猫的一声惨叫。尖利的，划破空气的声响，嗡嗡嗡嗡。我有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放心吧……不会死的。”母亲停住笑，“顶多就是被刺疼了……”
但猫似乎是跳上围墙逃出去了，它再也受不了这个神经质的家庭，受不了我和母亲的游戏。我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于是下楼装模作样地查看了一会，又惴惴不安地走进家里。果然母亲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她的脸上满是吓人的表情，急匆匆地从里面跑出来。我压不住气场，节节后退。
突然她举起手里的菜刀。
“啊……”我条件反射地喊。
然后我眼睁睁地看她用菜刀把仙人掌劈的稀巴烂，最后非常解恨地进了屋。
“猫和仙人掌，我只能得到一个。”我听见她在自言自语。
说来也奇怪，虽然好歹是那么类似的生物，却是非常的水火不容。以前我经常看到猫伏在仙人掌花盆下，虎视眈眈，不时地用爪子偷袭，却又被刺的呜哇乱叫，还不肯罢休。猫每天都在进行报复。这让我觉得好笑。
这次猫终于逃走了，失踪了。仙人掌不战而胜。
后来我跟母亲商量，“要不要再去哪买一只回来？”
“算了。”她摇头。让我惊讶的是，她表现的异常平静，除了朝仙人掌发怒，并没有做出其他出格的事情。
我只听到她的声音，沙哑的，安静中带有不明就里的暴躁，“过来。”
她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这个拥抱持续了三分钟三十秒。
虽然我也知道母亲喜欢着自己的儿子，并引以为豪，但这种长时间的炙热拥抱，还是让我觉得格外难堪，却又不好意思挣脱。突然我想到了那只猫，那只猫是不是经常享受这么热烈的拥抱，无处可逃，于是我给了它契机，让它顺利逃脱。那么……现在我就是那只猫，除了仙人掌，我就是她唯一的依靠。我突然感觉到了巨大的惶恐，它像是驻扎在心脏的血液，原本就存在着，只是在砰一声之后，一浪又一浪，涌向整个身体，带来热与麻的触感。恐惧的范围扩大了。
还好后来母亲终于放开了我。“我饿了，饭呢？”
“啊……全部都做好了，一起去厨房吧。”我主动牵起了母亲的手，等走到楼梯口，看见了那张父亲的老照片，他微笑着看着我们俩，惶恐的表情似乎消失了。
我不是没有想象过母亲的处境。虽然在旁人看来这个家有点不可理喻，故作神秘，濒临瓦解。丈夫死去的话，母子俩好好地过日子就可以了，何必搞得如同在出演一部不怎么地道的小众文艺片。但我明白不是这样的，以母亲的性格，她肯定不是要故意装疯卖傻，搬弄是非，制造出一些让人心揪的事件。我明白她是真的太爱父亲和我，想要找到两全其美的方案，然而这太艰巨，因为我和父亲水火不容。
我还记得七八年前那个夏天。有天我因为晚回家而遭到父亲的质问，不知道怎么搞得，那时候就是不想好好地听他的话，逆反又扭曲，夹杂着高傲与不可理喻的尖锐。原本只是因为学校的原因，可我估计摆出不想解释的姿态，还说了一句什么过分的话彻底惹怒了父亲。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发飙，他把我锁在房间里，用尽一切手头的武器，鸡毛掸子被折断，晒被子的木棍比较耐用……然而我没有哭，我把头闷在被子里，像是要睡着了一样的无所谓。
其实我能感受到的，虽然是猛烈的抽打，但那种呼啸只是留给空气，等触碰到肌肤的那一刻，因为某种迟疑而变得轻缓。我明白的，即使仙人掌长满刺，也不过是脆弱的刺，你看它连猫都扎不死，对人又有什么杀伤力。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愿意和父亲好好地相处。我甚至还有过恶毒的诅咒。
父亲已经死了那么多年，母亲却还是无法释怀，有太多思念压抑在心底，总有一天要崩溃爆发。然而我好像在期待着这一天。为什么呢，这么奇怪的想法。
家里的仙人掌又繁衍出茂盛的一大片了。我照例砍掉一些装在塑料袋里，然后下楼走去附近的垃圾站。途中我看到马路对面盘踞着一只白色的小猫。它好像朝我望了一下，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阿白！”我喊它。
它回头叫了一下，像是做了一次正式的告别。
那天晚上，母亲一反常态地想要亲自下厨，我看到她眼睛里温柔的目光，像是突然恢复成了五年前的模样。她刻意地用低沉的嗓音说话，“七桐，我来做吧。你去上面看电视。”这样的母亲，看起来正常的很，好像是灵魂去了哪里迷失了回家的路，最后却还是挣扎着回来了。
我开电视机，刚好里面在放一个喜剧节目，就是播出一些家庭自己录制的笑料，人和动物之间的。我看到一只猫围着翠绿的仙人掌又叫又跳，想要做出致命的一击，最后它终于得手了，把仙人掌从花盆里拍出去了，虽然自己也受伤了，但却露出一脸高傲满足的表情。电视里不断传出欢快的笑声，其实我也很想像母亲那样尽情地笑一次，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哭了起来。那眼泪无法停止，像是调节的开关坏了一样，眼泪从眼眶里留下来，很快聚集到下巴，滴在木质的地板上。原来我和这猫一样，绞尽脑汁地做了无法令人原谅的事情，还自以为是地炫耀。多么混蛋。
我记得后来母亲的身影出现在房间里。她的体温覆盖了我的。她用双手紧紧地把我抱住，像是呵护着刚刚出生的我一样。
“不要哭了……”她说，“我想他早已原谅你了，虽然你巴不得他死。他毕竟是你父亲……哪有父亲记恨自己孩子的。”
我想她可能已经恢复了正常。虽然我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她突然清醒的缘由。
但那真是太好了呢。
只是母亲最后还是去了父亲的世界。我尊重她的选择。
那天我从学校回来，家门口围满乱糟糟的邻居。警察在里面忙忙碌碌，见到我回来，人群马上让出一条小路。“啊七桐，你不在家真是太幸运了呢。不然你肯定也死了。”“看我们猜的多准啊……”
这回我没有置之不理，而是回头瞪了她们一眼。四周立刻安静了下来。
我看到了——
母亲的腹部插着一把小小的水果刀，有凝固的血块，深的褐色。屋子的窗户全部开着，警察解释说是母亲死于煤气中毒，至于那把刀……可能只是母亲想要让自己死的彻底，一定要去见到父亲才行。
难为她了，我想，要在父亲和儿子之间选择一个来照顾，最后还是选了父亲。清醒后她一定考虑了很多天才那么决定的。原来不是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而清醒了，是因为，不得不清醒，只有清醒了才能考虑自己到底要怎么选择。
我把楼梯口父亲的照片换成了他们一起拍的照片，那个时候父亲的脸上已经没有惶恐的表情，他们面对面，露出甜美的，真心实意的笑容。
那些仙人掌我没有全部处理掉。虽然我不喜欢它们，但我想我得学会接受。我尝试把它们移到阳光晒到的通风角落。我等待着某一天阿白会回家。虽然希望渺茫，但我还是坚信猫和仙人掌在未来的某一天里，还是会成为相互理解的生物。
世界上本就没有彻底的敌人，难道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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