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的烈火已经顺着东面的山坡烧了上来,就在小七身后十几步远的地方,火焰越烧越猛烈,冒着滚滚的浓烟,散发出呛人的焦糊的味道。刚才山坡上那一片紫色的苦丁香花,早已在火焰中付之一炬,就连灰烬都腾空升起,飘散的到处都是。
“孩子,小七,快来,快到娘这来……”
而山的另一面,呼喊小七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小七循声望去,才发现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的荒草丛中,站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身材瘦小,头发蓬乱,浑身上下满是汗水,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浸湿。她正伸出两只手,召唤着小七。小七却注意到,她的下身正在流血,两条裤管已被染成鲜红的颜色。
“娘?”
小七瞪大了眼睛,瞬间惊呆了。这人自称是自己的娘,而自己自打出生以来,从没见过自己的亲娘一眼,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娘?
他从小是吃丁桂兰的奶长大,在他幼小的心灵中,觉得丁桂兰就是他娘,可自从他明白了,丁桂兰有个女儿叫小囡之后,这才知道丁桂兰只是小囡的娘,而并不是自己的。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小七都是矛盾的。一来他特别享受被丁桂兰呵护的感觉,那种感觉在他的心里,觉得特别的奢侈,好似在别人家欣赏一件自己喜欢的玩具。而另一方面,他觉得难过,难过的是在现实当中,他的确是个没娘的孩子。甚至连做梦都无法梦到娘的影子。
而眼前的这个女人,虽然浑身上下十分的邋遢,还散发着一股腥臭的味道,但她那张满是汗水的脸上露出来的笑容,以及张开的双臂,和那个“娘”字,却让小七感到异常的温暖。他特别想就这样扑过去,扑到这个女人的怀抱当中,让她紧紧的搂着自己,永远都不要松开。
“孩子,来呀,让娘抱抱,来呀……”
那个女人仍旧在向他招手,他不由自主的向前迈着步子,虽然他十分的期待钻进那个女人的怀里,但突然却有一些胆怯,还有一些紧张。小七也不能控制自己的双脚,一步步的,慢慢的向前迈着,渐渐的靠近那个女人。
此刻的小七百感交集,完全没有注意到,随着他每向前迈一步,身后的那片火海便也向前蔓延一步,并且一点点的,把那些荒草和树木吞噬,变成一股股浓烟,将灰烬喷吐到空中,一切在剧烈的高温之中化为乌有。这熊熊的烈火,仍旧像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紧紧的跟在小七的身后,一口口吞噬着整个世界。
这一切小七并不知道,此刻,他的脑海已经变成一片空白,一切也并不重要,唯一能装下的眼前这个女人的影子,或者说只是一个称谓,一种期盼,一分温暖。
眼看着他就要来到这个女人的身边,而那个女人却慢慢的往后退去,始终跟他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但他却仍旧伸着双臂,招呼着小七,
“来呀,跟娘来呀,让娘抱抱,快,来呀……”
这女人的声音温柔,小七完全没有任何的抵抗力,就这样,小七一步步的试图靠近她,她却一步步的后退,始终跟小七保持着距离。而小七身后的熊熊燃烧着的火焰,也一步步的紧跟着他,就这样慢慢的,他们走下了东山坡,整个刘家镇的东山,早已变成了一片火海。
“孩子,快来,到娘这儿来,让娘抱抱你……”
那女人仍旧一声声的招呼着小七,一步步的向后退去。随着小七一步步的向前走,而火焰也随着小七已经烧到了刘家镇。街路两旁的房子忽的一下着了起来,院子里的鸡鸭鹅狗惊得四处飞跳,有的人从屋子里逃了出来,身上已经着了火,痛苦的嚎叫着来回的奔跑。有的人刚从窗子里探出一个头,便一下子被烧成了焦炭。
院门外的树木和柴草,也呼呼的燃烧了起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与人们那痛苦惊恐的嚎叫声掺杂在一起,很快的淹没在遮天蔽日的大火之中。
小七的脸上带着微笑,他也伸开了双臂,似乎在努力的迈上几步,就能扑进眼前这个女人的怀抱。那将是他从没有体验过的感觉,是他一出生便失去了一切。在这样强烈的诱惑之下,什么都不重要了,也根本看不见,听不见甚至感受不到身后的一片火海,以及被那火海吞噬的死亡。
小七一路向前走,却一直无法扑进那个女人的怀里,于是火便一路燃烧,火焰烧过了王木匠家,王木匠以及他的媳妇宋秀芝都没来得及跑出屋子,就已经葬身火海。
又烧过了包画匠家,连同他院子里那些纸人纸马,纸房纸车,甚至那些还没来得及用的上的竹篾和五颜六色的彩纸,都一瞬间化为灰烬。
火焰又烧过了赵村长家,赵村长拄着拐杖,拉扯着王兰花,挣扎着试图从院子里跑进来,可是火光一闪,一团黑烟袭来,把他们团团的困住,拉扯进了火海之中。
火焰一路的吞噬,一路上哀嚎遍野。刘振刚,三荒子,老郑,李华山,还有他的小儿子小伟都在烈火中付之一炬。
小七仍旧没有缓过神来,根本没有在意到大火已经把整个刘家镇最西面的自己家也吞进了肚子里……
而当眼前这个自称是她娘的女人已经退到了西南面荒草甸子里那片刘老二开垦的地瓜地的时候,竟然停住了脚步,站直了身子,也不再招呼小七的名字,脸上却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见她停住了脚步,小七高兴坏了,顾不得一切的扑向她的怀里,而当他伸出双臂,打算拥抱眼前这个女人的时候,只听见呼的一声,这女人化成了一阵黑烟,腾空的升起,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子,便头也不回的向西南的方向飞去。
小七再次被惊呆了,就眼睁睁的看着这团黑烟,一直飞向了西南面的柳树沟,忽的一下消失不见了。
他想追赶,可脚下的地瓜秧子却突然的把他双脚缠住,牢牢的拉扯,他的两脚仿佛生了根的一般动弹不得。他努力的挣扎,可越挣扎那地瓜的秧子拉扯的越紧,枝叶仿佛都变成锋利的手爪,勒入了他的皮肉之中,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在涓涓的流血,血汪在地下,变成了一片暗红色的湖泊。那些地瓜的秧子,仿佛一条贪婪的蛇,大口大口的吸吮着他的血液。
吸饱了自己血液的地瓜秧都变成了鲜红的颜色,顺着自己的双腿向上攀爬,将自己紧紧的包裹了起来,枝叶嵌入了自己的皮肉,仿佛已经与自己融为一体。
就这样,小七眼睁睁看着那团黑雾消失不见,而自己也渐渐的变成了一颗长满了枝叶的大树。
而他身后熊熊燃烧着的烈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熄灭,整个刘家镇已变成了一片灰烬,那些残存的火炭,冒着一缕缕的青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焦糊的味道,小七闭上眼睛,努力的在这味道中分辨,
这个味道是烧糊了的赵村长、那股味道是已化成灰的王兰花……
每个死去的人们,都有着自己独特的味道,小七努力的分辨,而整个刘家镇百十口子人的印象,也同时在小七的脑海中渐渐的消失……
而就在这个时候,只听见传来一片稀里哗啦的声响,小七连忙的睁开眼睛,发现从那一片乌黑的焦炭当中,爬起了一具具焦黑的骷髅,他们的眼睛和鼻孔中时不常的冒出红色的火焰,他们迈着蹒跚的步子,一点点的向自己靠近。
而与此同时,传来了一声又一声痛苦的呼喊。
“灾难降临啦,诅咒灵验了,妖魔现世啦……”
正是那些骷髅在一声声的喊叫,他们的声音凄厉,而最终他们的哭喊声变成了咒骂,
“他是十月初八出生的,他是灾星,他是妖魔转世,弄死他,杀了他,杀了他……”
这些骷髅挥舞着它们干枯的手臂,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跟拖把似的扑向小七变成的这棵大树。他们每迈一步,身上都会有骨头掉落下来,有的骷髅一下子绊倒,散落的到处都是。
就这样,那群骷髅喷射着火焰,一步步的靠近了小七,终于来到了他的跟前。走在最前面的骷髅,一下子扯断了自己的左臂,咔啪的一声折断,断口的骨茬锋利,仿佛是一把尖刀,他用右手抓着,来回的在小七变成了这棵大树上切割。身后那些骷髅纷纷效仿,有的折断了自己的胳膊,有的扯下了自己的腿骨,讲这些残肢挥舞起来,像是一把斧头,一只只铁锯一般,劈砍着、切割着这棵大树……
可奇怪的是,小七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仿佛将要被锯断的不是自己的身体,又仿佛自己已经与这俗世上的一切无关。他的灵魂轻飘飘的升起,慢慢的飞上高空。
此刻的小七完全没了任何的情绪,不喜不闹,不痛苦也不快乐,没了嫉妒和怨恨,没了寂寞和孤独,好似云彩一样悠闲的飘荡,被西山头上懒散的太阳染红,变成了一片晚霞,把眼前这个一片死灰的刘家镇,映成了温暖的橘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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