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秘门真宗

2019-01-18 作者: 王晴川
第9章 秘门真宗

小无极院,是丰乐坊内一座毫不起眼的道观。只有长安真正的术法高士才知道这座道观的真正意义,它是紫电门的祖庭。当今四大道门之一、当日第一国师宣机所出身的紫电门就由这座小道观孕育而出。

哪怕宣机身为第一国师,奉命主持第一皇家道观天琼宫时,也不敢对本门祖庭小无极院稍有怠慢,甚至命其大弟子唐心阳等高足大多留驻于小无极院内。只不过宣机这棵大树突然倾倒后,牵连整个紫电门星飞云散,小无极院也迅速衰败荒废了,现在整座道观只有四五名老朽道士在洒扫维持着。

此刻夜色正深,这座原本颇为精致的小道观冷寂无声,淡淡的月辉下可见那三楹大殿的匾额已被拆,殿前两座香炉歪倒在地上。袁昇悄然绕过大殿,走到后院,见院中几株老柏树耸着浓茂枝丫,遮得满院黑沉沉的,地上积满黄叶,显是已经多日无人打扫了。

忽然老柏上几只乌鸦腾起惊鸣,扰得满院也腾起一股莫名的恐怖气息。袁昇目光一凝,果见一道黑影如飞般赶来,在一道深井前徘徊犹豫。淡淡月辉下,那人身材高瘦,正是范平。

袁昇暗暗点头。今晚他带着黛绮和吴六郎连夜换了一处暗宅,稍做交代,便独自赶来这里。

他之所以提出今晚与范平相约此处,全因唐心阳死前所念的那句“无极院后轩辕丘”。这句话颇为神秘,而他认为,范平那里又隐藏着太多的秘密。这些秘密又与许多神秘事件相关,猫妖、长安地府,甚至他刚刚遭遇劲弩袭击的背后势?力……

他不太忧心陆冲那边,有小十九在外接应,如果遇到任何难题,他们至少会用辟邪珠给自己传信过来。至今没有传来信息,只能说明一切顺利。

范平还在井前逡巡,不时抬头望向大殿的檐角,似在测算着什么。在他的侧后方,有两道身影正在慢慢逼近。袁昇则缩在一只高大石像的背后,静观其?变。

那两道逼近范平的黑影忽然加快了身法,犹似离弦之箭般射出。两人同时扬手,挥出细索一左一右袭向范平。细索在空中陡然变长变粗,竟有铺天盖地之势。袁昇看出那是极厉害的捆仙索法器,看这出手应该是宣门独家秘术,只是这两人的修为比之当年炼出六道捆仙索的宣门弟子莫神机相差太远。

细索在空中张牙舞爪,已将范平的全身尽数笼罩。

那两人喝道:“你是何人,闯入紫电门祖庭,意欲何为?”

范平尽落下风,却冷笑道:“宣机的余孽,居然还冒充两个老朽的火工道人,看来你们也在痴心妄想地找那东西?”

那两人大怒,厉喝道:“你说的是什么东西,你都知道些什么秘密?”细索如两条乌龙,骤然挥落。

“秘密就是……你们都得死!”

范平忽然出手,奇快地扣住两条捆仙索,双掌飞扬间,捆仙索竟交缠在一起。那两人被他掌间的大力拽得踉跄奔来,猛觉胸前一凉,已被范平用刀当胸刺入。

这几下兔起鹘落,范平从“你”字开始出手,待得“死”字声音才落,两把刀已从那两名紫电门弟子的胸膛拔出。那是两把样式奇特的短刀,带着奇异的弧度,一刀狭长如月,一刀浑圆如日。

“日月双斩!”袁昇不由眯起双眼。

他早看出范平故意藏拙,实则身怀道法秘术,却想不到他有日月双斩这样的霸道法器,而且出手更是诡谲狠辣。袁昇只是微愣之际,这两名紫电门弟子已经命丧黄泉,而范平身上,甚至没有溅上一滴血珠。

“袁将军已到了吧。”范平从容收刀,在月光下转过身来,“不必担心,我早已探明,这座小无极观中,只有这两个痴心妄想的废物潜伏在此。宣机那些本事大的弟子,或逃了,或被杀,早已散个干干净净。”

“想不到范兄身怀异术,而且杀伐决断,看来袁某走眼了。”袁昇缓步而?出。

“袁兄哪里会走眼,我会些术法,但也只能对付这等小角色,不然又怎会被林啸二次擒住?”范平拱手笑道,“好在袁兄古道热肠,在赌坊内仍旧出手将我救下。”

“你甘冒奇辱,深入台狱,一番波折后终于让唐心阳死前对你吐露了那句真言,可惜范兄还没有完成使命,你还无法破解那句话!”

“袁兄法眼如炬。想必这也是袁兄今晚与我相约此地的真意吧?”

袁昇抬头看了看月色,叹道:“一切都是缘法,我倒很想试试。不过,还请告知,你要找的,到底是何物?”

范平一怔,终于挤出一丝苦笑:“我在此流连两晚,都未得要领……诚如所言,一切都是缘法。唐心阳临死前所说的,乃是紫电门的秘传至宝——《紫电太上秘录》的存放之处。相传这份秘录为紫电门祖师偶得的宝贝,上面载有一份无人能破解的修炼心法,历来为紫电门掌门执掌宗门的信物。”

“无人破解的修炼心法?”袁昇摇了摇头,“范兄言不由衷吧,以你的抱负,以及背后那人的通天手段,难道仅仅是贪恋一门术法的修炼秘诀?”

范平眼芒一闪,不由哈哈大笑道:“袁兄真是妙人,罢了,也不瞒你,此物绝非什么修炼秘法,而是事关一个极大的秘密。只不过此刻范某还不敢吐露太多,除非……袁兄能帮我破解这句真言,真正找到此物!”

袁昇不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范平眼露喜色:“无极院后轩辕丘,黄幡豹尾两相见……这句话便是唐心阳死前所说。这后院本不大,眼前这片小丘便是什么轩辕丘了,但后一句话太过费解,什么是黄幡,什么是豹尾?”

袁昇环顾沉沉夜色下的幽静院落,道:“黄幡是罗睺星的别称,豹尾则是计都星的别名。‘罗睺’‘计都’是两个隐曜,所谓九曜者,就是七曜加上这两个隐曜。这门九曜星诀,乃是天竺天象学,不见于中土星宿学说,我也是从天竺瞿昙大师那里学得了些皮毛。”

范平不由抬头望向星空,茫然道:“如果是两颗星,那又做何解?难道要从天象入手?”

袁昇轻拍一尊神像狰狞的巨头,道:“罗睺和计都皆为天竺传说中的恶魔,二者神通广大,罗睺甚至常吞食日月,这便是日食、月食之由来。这尊神像四臂巨口,形象怪异,非中土所有,正是罗睺。而那一尊,”跟着又遥指西侧一只长尾怪像,“便是计都。而‘两相见’之意,应该就是……二者视线交集之?处!”

那两尊怪异神像一北一东,扭腰歪头,两道视线交集处却是西侧几块乱石。

那的确是一堆无人理会的石头,半人来高,杂乱无章地隐在几丛修竹下。

“怎么会是这样?”范平喃喃道,“不可能吧,堂堂紫电门的重要信物,怎会藏放在这样一个露天之所?”

“宣机心思过人,又擅布法阵,也许是因为那地方无人留意,反而更易收藏紧要之物。”袁昇已信步向那堆乱石行去,一弯一转,身影在月辉下忽然消逝不?见。

“袁兄?”范平见袁昇竟凭空消失,不由惊呼了声。

“莫慌,这里果然被宣机布置了法阵。”袁昇的声音在石后响起。他的身形在石阵中忽隐忽现,又过了多时,袁昇才叹道,“此阵已破,请范兄移步一?观。”

范平急匆匆赶去,被袁昇引着转入石阵后,却见眼前竟是一尊毫不起眼的香炉。宣机大弟子唐心阳临死前所说的密语,最终竟是这么一尊陈旧的香炉。这香炉内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袁昇同样若有所思,因为这座香炉的形制竟与当日他在太极宫丹阁内所见的香炉极为相近。难道堂堂宣机国师竟然也与秘门和魔宗有何勾结?

好在石阵破解后,香炉内再无别的禁制,只有两三道小巧机关,袁昇轻易破去后,终于取出一只青玉宝匣。

这是一套规格极高的三重宝匣,先后打开里面的簪银匣和最后一重镏金宝匣后,内里出现一只环环相套的奇异木雕盒。

“紫电门至宝应该就是此物了,”范平大喜,双手捧起木雕盒,又疑惑道,“只是这盒子似乎有多层机关,前后相套,这到底是什么?”

“这应该是一个鬼工盒。”袁昇轻触盒上的环套机关,发现那上面刻着类似河图洛书和星图的奇异符号,沉吟道,“你记得那九宫格的游戏吗?木盒盒顶有几个九宫数字,只有把数字对准,才能打开木盒。这款鬼工盒就是此理,只不过更加复杂,上面层层相套,雕刻的是星图与河图洛书,如果不通河洛易理,那就无法打开。”

范平又疑惑又焦躁,沉吟道:“哪有这么多的闲工夫,咱们毁去机关,直接取出里面的东西不就成了?”

“只怕不成!”袁昇轻摇着鬼工盒,“你听,这里面有汁液之物,想必是暗藏了绿矾油[? 在古代中国,称稀硫酸为“绿矾油”。——编者注

]等物,只要取物人不通开盒密码,触动机关,绿矾油就会流出,腐蚀里面的所藏之宝。”

范平惊道:“既然如此,咱们只得改日再细细推究了。无论如何,袁兄,就凭你的能力,助我取得这件至宝,便能随我去参见真宗了。”

“秘门竟然找到了自己的真宗?”袁昇微微吃惊,从秦清流开始,他便高度留意秘门的各种信息,知道那些秘门清士最大的愿望便是寻到秘门真宗,以便最终光大秘门魔宗。但袁昇一直以为,那个无所不能的真宗历来只是秘门中的一个神秘传说而已。

“不错。”范平傲然点头,“真宗已然降世。不过连许多秘门中人都不知道,真正的真宗,不是指一个人,而是一张图!”说着将那鬼工盒高高托起。

“一张图?!”袁昇更惊讶,眼前不由闪过丹阁内的那座神秘丹炉,便脱口道,“看来此物应该是知机子所留?”

听到“知机子”三字,范平眼中再露震惊之色,低笑道:“袁将军果然知道得不少!”

袁昇紧盯着他,沉声道:“但堂堂宣机国师的宗门,为何会与知机子扯上关?系?”

范平微一犹豫,终于叹口气道:“既然袁兄已经答应要投奔我秘门,这个天大秘密自然可以告知你了。

“这个秘密只在我秘门中的顶级长老中流传,第三次道魔之争后,我魔宗黯然落败,随后前辈第一圣尊知机子潜伏隐忍多年,以一己之力,独抗袁天罡、李淳风、三原李靖这三位朝廷中近乎神仙般的绝顶人物,但他终寡不敌众,怅然而?亡……”

袁昇听他说得模糊混沌,料想他也不知最终知机子被迫赶赴袁天罡的灞上战约之事,便也不点破。

范平又道:“传说当年知机子前辈与强敌决战时,身陷重围,后来虽侥幸突围,但百计逃遁而不成,无奈之际逃入一间极冷僻的水神庙,引来强敌后,自爆真元而亡。而在自尽之前,他在庙内藏了两份宝贝,一份是他晚年悟出的术法秘要,另一份则是用秘门暗语写成的藏宝图,那是秘门多年来积聚的财宝所在。

“相传知机子生性多疑,平生无一人可信,这两份宝贝他历来随身携带。哪怕是赴约决战,他也坚信自己会逃出来。直到他确认生命的最后一刻即将到来,他才想拿出这两份秘录,身边却已无人可授,仓促间只得将之藏在了水神庙。那野庙本就是秘门的一处联络秘宅。”

袁昇想到知机子一代宗师,最后机关算尽,枭雄末路,也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知机子在该庙丧生之事,只有秘门中最核心的五大元老知晓。他们都推断知机子临终前必会将心法和宝图留下,可这五人却都没有寻到这两件宝物。甚至到后来,这五人互相猜忌,大打出手,相互残杀而死。这也是长安地府口诀和一些秘门机要失传的原因。

“而圣尊知机子曾经留下一份宝图的传说便在秘门高士中流传了下来,甚至敷衍出秘门真宗的说法。其实天下哪里有无所不能的一个人,如果有,那一定是钱,许许多多的钱!寻找这份真宗宝图,正是秘门多少能人异士毕生的追求,可惜,辗转多代,却了无所得。

“直到最近宣机被抓,他的大弟子唐心阳要被论斩。为求活命,唐心阳才吐露了一个终极秘密。原来知机子苦心留存的这两份至宝,当时却被秘门之外的一个游方道士无意间得到了。此人便是宣机国师的师祖。而紫电门也正是凭着这份心法秘录,从一个小门派开始崛起。但无论是宣机,还是他的师祖,都没有参透秘录上用秘门暗语写就的宝图,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是一份难以参透的修炼心法,更将其作为紫电门掌门的衣钵留存。”

袁昇沉吟道:“可知机子身亡后的这数十年间,强大的秘门就没有找到紫电门头上吗?”

“只因那时候的紫电门太弱小了,小到无人会注意它。而宣机的师祖及其师尊都资质平平,无力参透那份秘录,直到惊才绝艳的宣机以天纵之才,悟出了知机子流传下的晚年心法,才凭此殊荣登大唐第一国师之位,更推动紫电门跻身四大道门。”

袁昇叹了口气,所谓风云际会,一个人乃至一个门派的崛起,果然需要时日,需要机缘。

范平又道:“可惜御史台张烈是个文官,对什么心法秘录全然不放在心上,但好歹觉得唐心阳握有些机密,没将其立即处死,却也没有因此释放他。”

袁昇笑道:“但秘门无孔不入,竟侦知了此事。可惜唐心阳是大逆之贼宣机的首徒,事关重大,必须关押在台狱中,于是秘门便动用关系,让范兄有了一场牢狱之灾,更与唐心阳有了同牢之谊?”

范平淡淡道:“秘门为此共将五人送入台狱,但只有我接触到了唐心?阳。”

袁昇更是一惊,一个死囚被处决前招供的秘密,居然会被秘门知晓,这已让人震惊了,而为了探知这秘密,秘门竟能将五人捏造罪名“送入”牢狱,这种势力简直强大到让人心寒。

也许只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才能将猫妖傀儡送入安乐公主府,乃至韦后所居的太极宫。

他们到底是谁,到底要做什么?

范平似乎看出了袁昇的震惊,微笑道:“想必袁兄该知道我们秘门的力量了吧?你我相遇,也是极大的缘分。我早早地陪着唐心阳在牢内苦耗,可他并不信任我,对我常常打骂。如果不是袁兄入狱,又再越狱,只怕我真要陪着他坐穿牢?底。”

“袁某对机关阵学和易理星相还有些研究,”袁昇瞟一眼那鬼工盒,“这东西我会慢慢推究出来的。不过,宣机国师早已脱困,为何没有来取走此物呢?”

“这很简单,一来在宣机眼中,此物不过是个师门信物,对他已无足轻重。二来宣机还在被追杀中,听说朝廷启动了以浅月宗师为首的数位高明术士全力追缉他,他绝不会来此取宝。”

“袁将军,”范平的眸子在夜色中灼灼闪光,“此刻的你,就跟宣机一样,已经被以太后为首的朝廷抛弃了,黑白两道,都无你的容身之地。加入秘门,其实是你唯一的归宿。”

“我记得秦清流就是秘门中人吧。当日我亲手将其揭发入狱,现如今,我却要真的走入秘门?”袁昇脸上有些黯然。

“袁将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实则秦清流始终游移在秘门正统之外,甚至直到他被袁将军抓获,秘门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一号人物。他自称是隐太子李建成之后,自居正宗的秘门真宗血统,可这一切都是自欺欺人。要知道,今日的秘门历经数代演变,早已不是当年初创时的秘门了。”

“今晚子时,就是我秘门的神帝转生节!”范平仰头看着凄迷的月色,“我相信,袁兄一定会在秘门大展身手!”

秘门一直在暗中发展势力,甚至有举贤不拘一格之说,此刻范平油然发现,这应该是个极好的机会,自己不仅完成了使命,更重要的是还为秘门带来了新的强援。

两人疾步出了小无极观。

还是那个奇妙的入口,还是那只怪异的猫妖,然后袁昇轻松喝下了孟婆汤。

昏沉片晌,再睁开眼来,袁昇发现两人已到了一处幽深的孔洞中,前方四通八达,现出许多岔口,而一股股阴郁的煞气不时漫卷而来。看来这次比上次要更加深入地府。

地府处悬着几盏油灯,只映出几片惨白的光影,不远处却有几个身披青色长袍的人进进出出。范平赶过去,对一个青袍人低语几声,随即接过两个面具,转回来递给袁昇一个。

袁昇发现那是个淡金色的猫妖面具,忍不住问:“为何你们对猫妖如此感兴?趣?”

“只因猫妖的传说在长安城内沿袭已久,我们只不过是随机而动罢了。”

范平先将猫妖面具戴上,微笑道:“只有戴上面具,才能进入最深层的地?府。”

那面具做得精致细密,表面刻有符咒,缭绕着淡淡光华。袁昇才将面具套上,眼前便有豁然开朗之感,甚至那些青袍客的形象也变得清晰起来。

他这才发现那些青袍客所戴的面具颜色各异,而以黑、白两色居多,倒是自己和范平这种金色面具颇为罕见。面具的颜色也许象征着身份的高低,看来范平在秘门内混得不错。

忽然几个白袍人从一道岔路转出,这几人面具怪异,有的是牛头,有的是马面,更有的则是不知名的鬼王形象,当中拥着一位身材壮硕的头戴判官面具之?人。

“大胆范平!”那判官厉喝道,“你这一趟徒劳无功,怎又敢带了生人来?此?”

范平走上前去,低声禀报。

“居然是……袁昇!”判官又惊又怒,目光锐如刀般盯着袁昇,低喝道,“范平,这是天大之事,你要歃血为证。”

范平再不多言,自怀中抽出一把短刀,一刀在左臂上划出半尺长的血槽,任由鲜血流下,沉声道:“范平以血为誓,力证袁昇必然忠于秘门,忠于真宗!”

鲜血很快染红他的大片襟袍,范平将誓言重复三遍,才缓缓收刀。

判官点了点头,但望向袁昇的目光中仍有无尽的疑惑,忽地冷笑道:“听那几只猫儿禀报,你们当真破解了宝图之秘?”

“托真宗洪福,宝图在此,秘门数十年之秘,即将解开。”范平忙将那鬼工盒奉上,“请禀报真宗,此盒内藏奇异机关,天下也许只有袁将军才能解开。”

判官接过那鬼工盒,仔细看了看,也察觉这盒子颇为奇特,只得交给身旁一名戴鬼王面具的白袍客。那人捧着鬼工盒匆匆而去。

判官阴沉的目光始终在袁昇身上打转,忽道:“袁将军大名鼎鼎,请摘下面具,让我等验看真身。”

袁昇依言摘下面具,负手而立,始终神色自若。

片刻后那鬼王转回,在判官耳边低语了几句。

“好吧,宝图为真!”判官长声道,“真宗开恩,允他参加今晚的神帝转生?节。”

范平长出了一口气,道:“袁将军,恭喜了,只有极秘的清士,才有资格参加少时的神帝转生节,真宗果然对你高看一眼。呵呵,这也是范某的荣?光。”

那判官冷哼一声,和几个鬼王望过来的目光中,都有妒忌之色。

袁昇点头笑道:“由此可见真宗果然胸怀天下,睿智过人。”又向范平低声问,“神帝转生,这神帝到底是什么?”

“神帝,自然就是蚩尤了!”

袁昇“咦”了一声,想到当日和瞿昙大师参究地府之秘时,曾断出袁天罡用蚩尤战神的形象以镇魇死敌知机子的天魔煞绝阵,但现在来看,历经几十年后,知机子的秘门后人以讹传讹,显然将战神蚩尤又误会成了本门该当供奉的魔?神。

范平垂着头,带着袁昇跟在判官身后,向地府深处行去。袁昇还能感觉到身周渐渐浓郁的地煞之气,但说来也怪,戴上面具后,那种可怕的感觉已渐能忍?受。

一行人在一处空旷之地停住。

更多的人从其他岔路转来,袁昇略略留意,来了七八十人。这些人戴着怪异面具,但所戴均为判官和鬼王面具,极少有猫妖面具,看来这些人便是秘门的精英。众人挺身肃立,只盯着当中那张半人高青石垒就的高台,不时有人窃窃私?语。

袁昇听到有人在低声嘀咕。

“真宗已到了易天坛?”

“不错,真宗正在易天坛内检阅易天之宝!”

他心中一动,忍不住问范平道:“易天坛是什么所在?”

“是长安地府的阵心,一切的核心所在!”范平苦笑摇头道, “听说就在这高台之后,那里有能让秘门横行天下的易天之宝。可惜,高台前的这条路是秘中之秘,看守严密,我们这等小人物是无权一观的。”

袁昇心中更奇,长安地府的核心,藏有让秘门横行天下的易天之宝,甚至真宗还要去那里检阅,那到底是个什么所在?

“我劝袁兄不要打听这些不相干的了。”范平的声音微微颤抖,“这是一个神圣时刻!多年来,我们虽然对真宗顶礼膜拜,但老人家一直不肯承认自己的真宗身份,而只是戴着阎罗王面具。但今晚少时,真宗便会头戴蚩尤面具降临。看来真宗已推算出了非常之时,他要登上非常之位,秘门……即将横行天下?了。”

袁昇点点头,心却骤然绷紧,看来秘门果然图谋深远广大。今晚之后,他们要怎样横行天下?

果然少时灯芒璀璨,映得洞内五光十色,当中那方高台更是流光溢彩,云气弥漫,仿佛有无数仙云缭绕。

蓦地一缕清澈的洞箫声响起。

袁昇襟怀骤然一畅,只觉平生听过无数曲乐,都难与这道洞箫声相比。也许是在这深洞之中,声音聚拢,那洞箫显得激昂热血至极,全无寻常箫笛的婉转低回之态。

洞箫蕴含着奇特的魔力,仿佛每个人全身的热血随之升腾、升腾、升腾。

随着箫声起伏激荡,高台上的那方云气也开合变化,神龙、彩凤、貔貅、麒麟等祥瑞云影忽隐忽现。只凭这手妙术,袁昇就知道这吹箫之人绝对是个近乎宗师级的术士高手。游目四顾,他发现每个人的目光都变得异常狂热,甚至还有人作势叩拜,口中念念有词。

一道高瘦的身影忽然出现在那道高台上,这人身披黄金色的大氅,头戴牛角蚩尤面具,双眸熠熠生彩。

“真宗降世,叩拜真宗!”

不知是谁当先高喊一声,众人争先恐后地拜倒。袁昇伏在人群之中,心中惊诧,他暗自探测,发现场中有许多罡气强悍之人,至少有十余人的修为绝不在自己之下。

秘门果然藏龙卧虎,蓄势几十年,也不知搜罗了多少才俊高手。

“天命在我,霸业永昌!”蚩尤神魔面具后的那张脸缓缓开了口,声音悠长、冰冷,带着一股统御千军万马的威严气势。

袁昇的心更是一凛,这声音竟有几分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但那种傲视天下的威仪,绝对是天然而成、毫无伪装。这位神秘真宗,到底是谁?

“诸位,秘门自今日起,即将踏上万世霸业之路,诸位都将建立不世之功!”真宗忽然高举双手,曼声道,“秘门大祥,万事大祥!”

“秘门大祥!大祥!大祥!”众人激动的高叫声汇成了一道道声浪,将袁昇的思绪冲乱。

“为什么要去央求太平那恶婆娘?”陆冲怒目圆睁,几乎想让赶车的高剑风马上勒停马车。

他觉得这个世界简直快让他崩溃了,他的好友兼上司袁昇被朝廷判为越狱通缉的要犯,他的爱侣青瑛被自己效忠的组织囚禁为人质,他效命的组织又限时让他刺杀袁昇。而他千辛万苦救出的老上司李隆基,出来后竟主张带着他们去求太平公主。而这太平公主,正是自己爱侣青瑛的大仇家,自己当日千方百计杀之而不得的臭婆娘!

“因为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颠簸的厢车中,李隆基有些黯然。

历尽艰辛,他终于被陆冲救出了相王府,但听得陆冲说出这些日子的一系列变故后,李隆基立时生出一种强烈的可怕预感。

“只因要变天了,人家的刀,马上就要砍下来了,父王、太平姑母、大哥等人,甚至包括我们,都要人头落地!”李隆基睁大满是血丝的双眸。

“郡王您是如何推断出这消息的?”陆冲也惊得睁圆双眼。

“这话要从我那鲲鹏盟说起,就在我被父王囚禁前不久,盟内的那位流星锤名手李易德在某晚御林军值夜时,忽然听到万骑首领、韦后的侄子韦璿与他二弟韦捷的低语。这两个韦家的纨绔子弟在宫内值宿时还在饮酒,想是喝得大了,低语了一句,李家要完了,最迟秋凉之前便会换天。

“我得了这密报大吃一惊,如此重要消息,我们专司探查机密的铁唐却没有查出,而这等话甚至从韦璿这等韦家党的实力派人口中吐出,可知情势之凶险。我急将这讯息报给了父王,但父王却不信,他说,铁唐都没有探出的消息,必然是无中生有。接下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他们认为我太过激进求快,为保稳妥,便将我囚了。而袁昇这件案子的始末,我也是刚刚才从你口中得知。”

李隆基闷闷地苦笑两声,猛然一拍陆冲的肩头,道:“对袁昇下手,是大哥的自以为是之举,可是大哥他们有没有动过脑子想想,为什么会这样顺利?这么简单的一件漏洞百出的贪污案,御史台为什么会如获至宝,大张旗鼓,甚至先将袁昇的老父囚禁,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

“肯定不是咱们相王府,大哥的本意不过是想将袁昇剥出辟邪司而已;也不会是太平公主,她没有那么大的能耐。那便只有太后,还有宗楚客!”李隆基说得咬牙切齿,“他们其实一直苦苦搜寻我们的漏洞,甚至前番找到了薛百味这样的家伙,妄图给我们钻出一个漏洞来。而现在,他们终于发现我们自乱阵脚弄出的一个大漏洞,肯定会刀剑齐施,将这小漏洞捅成天大窟窿。

“想想看,张烈无能,坐视袁昇越狱,如此玩忽职守的重罪,韦太后居然没有重责,这是为什么?显然韦后明怒暗喜,喜这无能的张烈终于将袁昇逼反,这样一来,袁昇闹得越大,韦家党一方越是乐见其成。如果是这样,也许不用等到秋凉,很快,很快他们就会动手!”

陆冲觉得心底寒意升腾,当真是术业有专攻,这位李家党内最具政治眼光的英锐俊彦一眼便看出了形势之险恶,仿佛暴雨将至,扑面的风中都已是潮湿的雨意了。

“我不怪我大哥!”李隆基仰头望天,“父王老了,人虽未老,心却已老。他不敢做,也不让别人做。大哥只是执行父王的旨意而已。这时候,我李家只有太平公主,我的好姑母,可供我们借力了!这个被称作最像我的皇奶武则天的人,不但有魄力,而且执掌着铁唐大半以上的实力。只有全面掌握铁唐,再加上鲲鹏盟的军官力量,我们才能真正成功。”

“你是想……”陆冲震惊。

“只有这一条路了!”李隆基牙根紧咬,“我们不能等了,或者立即出手杀出一条血路,或者等着被杀,绝没有第三条路!”

车厢外,高剑风听得指令,猛挥几鞭,加快了车行的速度。

疯狂的神帝转生节,其实就是真宗降世的一次仪式,而这仪式很快就结束了。一众戴着面具的“神仙妖魔”兴高采烈地散去。

“真宗有谕,他老人家要见你!”一个白袍判官疾步走到袁昇跟前,冷冷地宣说了真宗的最新谕旨。

袁昇跟着他从地府深洞的一个岔口钻出,眼前竟是一处颇为豪奢的私人宅邸。二人钻出的地方应该就是后花园。

其时夜色正浓,天上只一抹淡月。透过稀薄缥缈的月辉,可见园中花木繁茂,极为广阔。白袍判官径直带着他进入了一间精致花厅。

厅中灯火通明,头戴蚩尤面具的真宗正襟危坐,在他身前的大案上正放着那只精巧的鬼工盒。一个蒙面的紫袍客在他背后负手而立。

袁昇紧盯着那张面具后灼灼闪动的阴冷双眸,忽地深深一揖,微笑道:“袁昇见过宗相爷!”

淡淡的一句话,让屋内的空气近乎凝固,那白袍判官甚至已探手入怀,准备随时抽出利刃。

那真宗的目光也有些颤抖,忽地哈哈大笑:“袁昇,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他伸手,缓缓揭下面具,露出一张清癯冷峻的脸孔。

宗楚客,韦后的宠臣,大唐现今的第一权相。

一直以来,宗楚客除了始终保持和韦后步调一致,便总是很小心地周游在各方势力中,甚至对李家党的相王和太平公主也绝不在明面上得罪。于是,宗楚客这位本该深谋远虑的政客有时候便显得有些“拙”和“蠢”。乃至在那次安乐和太平两大公主一起驾临的相府寿宴中,宗楚客更是八面迎奉,扮足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衰朽老宰相戏份。

又如,他表现得颇为贪财,其相府建造得奢华无度,甚至有人传说连阔绰的太平公主光临他的相府后都自叹不如。当韦后知道自己重用的死党权相是一个贪财如命的小人时,反而会更加放心,这样一个贪财贪色好享受的家伙,才不会有更大的野心……

直到此刻,袁昇才确认,这位宗相爷,原来才是他一直以来最低估的?人。

他一脸恭谨地拱手作礼,在这样一位极能隐忍的权臣面前,袁昇也必须全力隐忍。

“袁将军怎样看出是老夫的?”宗楚客手拈长髯,眸光依旧阴冷。

“能在第一时间,将范平这样的人运作进入御史台狱,有这等强悍实力的人,大唐还不多。此其一。”

宗楚客没有言语,不置可否。

“其二,当日的长安地煞邪杀案中,突厥武士古力青暴毙,据我辟邪司侦知,此人是宗相府的秘密死士。现在看来,想必在那时候,宗相爷已经在全力调查地府传说,随后才迅速凭着秘门内部流传的诸多秘辛,渐渐掌握了地府的秘?密。

“其三,便是前些时日的妖龙弓甲案了,后来虽然宝甲劲弩被找到,但幕后真正操控此事的大人物却始终神龙见首不见尾。就在我千辛万苦地寻到弓甲案的真凶浅月真人后,此人却被一位势力大如天的权臣秘密保举了下来。

“现在想来,那弓甲案定然又是宗相爷的一记妙棋了,长安城内丢失了这样重要的一批弓甲,那么朝中对垒的李家党和韦家党都会感到惶恐不安,甚至,圣后迫不得已,就会对李家党下手。一石二鸟,黄雀在后,能获利者当然只有宗相爷了。”

说到这里,袁昇终于长长吐出了一口浊气,他一直对长安邪杀案和妖龙弓甲案最终似破未破的结局并不满意,直到此刻,那些云遮雾绕的疑点才完全揭开。

其实在他心底,还有其他不便说的话:能以猫妖为凭借,同时迷惑韦太后和安乐公主两人,这份图谋和野心,恰恰也只有宗楚客能做得出来。

此外,安乐府内的那碗被添加佐料的琥珀醪糟,恰恰与地府内他被迫所饮的孟婆汤是同一属性,只是剂量多少有异罢了。而在天琼宫连续诡杀案中,将这种与麻沸散颇多渊源的曼陀罗应用得游刃有余的,正是宗楚客所力保的死党浅?月。

“还有一点,却是事后诸葛亮了!”袁昇故作轻松地一笑,望向宗楚客身后那位紫袍客,“袁某现在才猜到,适才那段洞箫应该是薛大剑客的杰作吧!如此佳乐妙术,当真称得上‘裂石穿云、惊心动魄’八字!”

紫袍客始终如石雕般肃立不动,这时终于双眸弯出一抹笑意,沉声道:“想不到,袁兄倒是知音。”

袁昇却在心底暗叹了口气。宗楚客早就有了薛青山、青阳子等死士高手,其后又有了足智多谋的宗师级人物浅月来投,当然如虎添翼,而除了这些潜在势力,宗楚客作为当朝权相,浮在水面上的强悍实力更是惊人。

“袁将军果然足智多谋,见解超人。不过你如此善断多谋,难道就不知道在官场上,最忌讳的便是锋芒毕露吗?很多时候,当官的人是要装傻的。”宗楚客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似乎袁昇的这些话,早就在其预料之中。

“在昏庸者面前当然应该装傻,但在睿智者面前深藏隐忍,实非坦荡赤诚之举。”袁昇不卑不亢地一笑。

“妙哉斯言!”宗楚客终于甩出一声长笑,“如果能得坦荡赤诚之袁将军效力,宗某必然如虎添翼。不过现在,宗某还是有些疑惑,袁将军是否真正坦荡赤?诚?”

他忽地轻击双掌。

花厅外显然有人在候着,这时房门一启,两个黑袍汉子将一个头蒙黑巾的汉子拽进屋来。宗楚客微微点头,手下人才将那汉子脸上的黑巾摘下,现出一张刚毅而苍白的脸孔,浓浓的双眉,薄薄的双唇,竟是小神捕林啸。只不过林啸显然还有些昏沉,被人搀扶着僵立在那儿,始终双眸紧闭。

“相爷这是何意?”袁昇微惊。

“此人不利于袁将军久矣,听说曾对袁将军无所不用其极。”宗楚客说着慢慢站起身来,“偏偏今晚秘门盛会,他这不长眼的,竟然去一处风伯庙前徘徊探查,阴差阳错,混入了地府内部,最终被我手下擒了。”

袁昇心念电闪,随即明了,林啸在自己这里铩羽而归,当然极不甘心,极可能忽又想起那晚自己和范平骤然消失的风伯庙,定是想能从中寻到些自己逃遁的踪迹……哪想到时也运也,他撞破了宗楚客的好事,终于失手遭擒。

“他身为御史台官员,又新得太后擢升,意气风发,必然会对我秘门极其不利。”宗楚客摇头叹息,从案底摸出一把寒芒凛冽的匕首,缓缓推了过来。

“相爷是让我……为了秘门大计,杀了林啸?”袁昇尽力平抑,才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如初。

宗楚客却并不说什么,只甩出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便转身踱入一道屏风?后。

那汉子忙将一碗冷水兜头浇到了林啸脸上,林啸浑身一震,才睁开了双眼,慢慢恢复清醒。

袁昇站在他对面,心内却波澜起伏。

“袁昇,你这逆贼……”林啸终于清醒过来,“原来这又是你的诡计?此处是什么所在,这些诡异地煞和那些怪异地穴都是你做的手脚?”

一连串尖锐刺耳的怒喝后,林啸开始奋力扭动身躯,但显然要穴已经受制,一切都很无力。

袁昇咬咬牙,慢慢弯腰,摸起了那把匕首。

“干什么,袁昇,你当真要谋杀朝廷命官?”林啸的脸上露出一抹恐惧神?色。

袁昇缓步逼近,道:“难道还要我放了你?今夜我本已放过你一次了。”

“放了我,你我光明正大对决一番!你每次都是取巧耍奸,这次让我们真正公平地比试!”

“嗯,真正的公平?很有道理,但你喝了孟婆汤,还有些昏沉,应该休息大半日;你身上的伤,最好将养数月,难道我还要等你数月?”袁昇已站到了他对面,眼神变得和匕首一样冰冷,“这个世界上,本没有真正的公平。”

“一个时辰,我只歇息一个时辰就可以。”林啸大喊。

袁昇回头望了望屏风,叹道:“好吧,一个时辰也不为过,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

林啸眼中腾起一抹光,冷笑道:“好,只要你……”

他的笑容忽然凝固,一抹剧痛从胸腹蔓延传入脑际。他低下头,才看见匕首已刺入了胸腹交接处:“袁昇,你为何……”

“对不起,我改了主意。”袁昇缓缓道,“只因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当日你根本没有给你姐姐一个机会。在杀她之前,你甚至没有问问她,给她一个辩解的机会,所以我也不想再给你机会!”

他铁腕疾振,犀利的短刀破腹而上。

林啸脸孔瞬间苍白、扭曲,整个人开始抽搐。

“记住,天道好还!”袁昇一字字道,“我这次看似不公平,但你最终得到的一切,都很公平。”

林啸已经涣散的双瞳还凝在袁昇的脸上,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很奇怪,这一刻,他居然没有恨的感觉。他心里忽然想到了姐姐。那时候他才六岁,游戏时突然从矮墙上摔下来,膝盖和手都破了,哭得满脸鼻涕。姐姐风一般跑过来将他抱起,一个劲地说:“啸啸不哭,啸啸不哭,姐替你踢踢这破?墙。”

他依旧大哭:“拆了它,拆了这破墙。”

“嗯嗯,咱回头拆了它,姐给你拆了它。”

那时候他觉得风很冷,手上破皮处也阵阵生疼,唯有姐姐的怀抱很温暖。

一切真如袁昇说的那样,后来自己动手时,真的没给姐姐机会。他身上感觉到一阵绵软,依稀是当年他向姐姐悍然出刀时,她倒在他怀中的感觉。

袁昇面无表情地抽出短匕,静静盯着这具身子慢慢地软倒,心内陡觉有些什么东西崩塌了。从修道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发誓,绝不妄杀一人,后来也几乎做到了,而直到此刻,自己却不得不杀了林啸。自己入朝为官,曾说过要全力维系法度,但现在,自己却亲自践踏了法度,一刀斩杀了朝廷命官。

虽然自己揭露林啸当年弑姐的罪行,但这些话更似在给自己辩解,无力的辩解。即便林啸该杀,难道就该由自己直接挥刀斩杀?

这些念头如潮水般在心间冲撞,但袁昇却不得不再次狠狠挥刀砍向林啸的咽喉。这一刀砍在他自己的心底,将所有的愧疚、遗憾、委屈、愤懑尽数劈散。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丢下了匕首。

一串稀疏的掌声响起,宗楚客慢悠悠自屏风后转出,击掌笑道:“袁老弟果然利落果决,是个成大事的人。”

袁昇回过身,黯然一笑:“宗相知道我是被冤枉的,但眼下,我却成了真正的凶手。”

“袁将军本就是公忠体国的能臣干将,只是为这林啸设计构陷,才身陷囹圄。放心,老夫来日定会上本,命人重审此案,还袁将军一个清白。”宗楚客肃然道,“来人,将林啸的尸身抬走,丢在御史台门口。”

“且慢,”袁昇忙道,“家父还在他们手中。”

“抱歉抱歉,我倒忘了。”宗楚客轻拍着头,“那么此后就要看你对秘门的忠心了。”宗楚客挥挥手,命人将尸身抬走。

“袁昇走投无路之际,得蒙宗相收留,当然会对宗相忠贞不贰。况且,袁昇还想请相爷给我洗雪冤屈呢。”

“那是自然,不但要洗雪冤屈,还要官复原职,甚至加官晋爵!”宗楚客又挥了挥手,似乎官复原职乃至加官晋爵都不过是举手之劳,又压低声音道,“听说那个一直妄图收取天魔之力的秦清流曾经在瞿昙大师身前偷偷学艺,而瞿昙大师死前,则将一身绝艺对你倾囊相授。也许天魔之秘,这世间只有你一人能解?了。”

“宗相爷也想获取天魔之力?”

“谁不想?但与那只信鬼神之力的秦清流相比,我更相信人力!”宗楚客目射寒芒,“想想看,武家的力量在我这边,韦家的力量也在我这边。如果你能最终给我破解天魔之力,那就是真正的天助我也。”

袁昇急忙躬身,正色道:“袁某定效死力。”

“先去休息吧。这座宅子很安全,绝不会再有人来此找你麻烦。”宗楚客温和地拍了拍袁昇的肩,才带着薛青山飘然出屋。

陪着宗楚客钻入一辆外表毫不起眼的厢车,薛青山才低声道:“宗相认为,袁昇会是真心来投?”

“他还有退路吗?”宗楚客冷哼一声,“是了,或许现在还有一点点。你明日就派人去散播信息,林啸已被袁昇所杀,林啸身上的伤痕正是袁昇那把掩日剑所致。”

薛青山笑道:“相爷明见万里!如此一来,袁昇也只能给相爷安心破解秘门宝图和那天魔之力了!”

“秘门当此非常之际,正是用人之时,我们要不拘一格,可也不能不加防备。这几日,你和范平都要盯好袁昇。”

“属下遵命!”

“《尚书》云:功崇惟志!”宗楚客舒适地仰在车内的软榻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悠然道,“人心是个很怪的东西,吾当年位卑低迷时,志向只是当上宰相,后来坐上了宰相之位,大权在手,又逢主上昏弱,便不免盼着登上南面那个位置。那个位置曾经是那样遥不可及,现在,它却几乎触手可及。大丈夫生逢世间,哪怕一日南面称孤,亦足矣!”

薛青山忙道:“真宗圣明英睿,独得天时地利人和,岂可一日称孤,而应是百世万世之基!”

宗楚客一愣,不由打个哈哈。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今晚秘门盛会,如愿“登基”,不免得意忘形,竟跟薛青山说了几句心里话,这时又挺直腰杆,微笑道:“一切都赖青山你们几个左膀右臂,正日子一到,就该放那批宝贝彻底快活一番了……青山,你似乎有些话想说?”

“属下以为,”薛青山微一沉吟,仍道,“那时候……突然放出那么多的嗜血妖物,会不会让长安的百姓死相枕藉,反对我秘门名声不利?”

宗楚客叹了口气道:“《淮南子》曰:逐鹿者不顾兔!青山呀,你肯为秘门声名着想,当然是极好的。可天下万事与秘门大业相较,都不足一哂。而且,”他的长眉慢慢蹙起,幽幽道,“即便血洗长安,这恶名也绝不会由我们来?担!”

薛青山不由呵了口冷气,在心底喃喃道:“百妖出行,血洗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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