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暗箭

2019-01-18 作者: 王晴川
第14章 暗箭

“打,给我狠狠地打,让他长长记性。”

太平公主将一碗醪糟缓缓啜尽,虽然语声冰冷,但持碗的手还在微微发颤。

她下令责打的人是她的二儿子薛崇简。

这位太平公主府的二公子与李隆基是表兄弟,自幼交情深厚。李隆基成了天子之后,薛崇简对李三郎更多了几分崇拜仰慕,眼见母亲处处与天子作对,心中忧虑,常出言劝解母亲。行事锋芒毕露的太平公主当然不会听儿子的话,反而视为羽翼渐丰的儿子对自己不孝,向自己挑衅。

所以每次薛二公子的劝解都会惹来其母太平公主的极大不快,有时候甚至直接家法伺候。这一次薛崇简见母亲大张旗鼓地为天子“选妃”,立即就悟出了其中的关键,便极力苦劝。太平公主正在筹谋大事,见儿子竟直接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心头恼怒,便直接赏了他三十竹杖。

仍是那座极奢华的如意堂,此时已经汇集了中书令兼吏部尚书萧至忠、左御史大夫同中书门下三品窦怀贞和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知右羽林将军李慈、左金吾将军李钦五大要员。这五人两位是宰相,三位是持掌兵权的武将,实为太平公主的左膀右臂。

他们都已不是第一次看见二公子被母亲痛责了,两位宰相皱皱眉头,真真假假地劝解了几句。

“好吧,别为这个孽障耽误了正事。”太平公主强抑下满腹郁闷,挥了挥手,命下人们将薛崇简轰了出去,“近来选妃之事如何了?”

“恭喜公主殿下,下官寻到了一位绝色,”窦怀贞笑吟吟地拱手,“据平康坊的人说,这女子几乎就是当年的玉鬟儿再世。”

“什么,玉鬟儿再世?”太平公主几乎跳起身来,目光急速从几位死党的脸上掠过,“你们谁见过玉鬟儿?”

萧至忠面如止水,端坐不动。他的官职最高,为人又深沉多智,绝不会亲自去接这个话茬。常元楷摇了摇头。倒是左金吾将军李钦涌起一脸倾慕之色,嘿嘿笑道:“我见过,这丫头当年在长安可是艳名远播呀……”

“我也见过。”太平公主缓缓吐出了几个字。

当年雪无双是她门下的秘密死士,筹谋了傀儡蛊一案,曾带着其亦徒亦女的玉鬟儿进公主府,谒见太平公主。在天堂幻境内竞逐万国花魁的那晚,太平公主还在慧范的策划下,亲自观览了玉鬟儿力夺花魁的全程。

“好吧,将她带过来。”太平公主轻敲案头,“去云逍阁,我们一同看看这位玉鬟儿再世的美女!”

云逍阁是太平公主待客听歌赏舞之所,当年曾耗资八十万缗铜钱建造,阁内陈设豪奢炫目,内有檀香屏风遮掩,可热闹喧嚣,也可保持私密。

虽正值炎风酷日的七月初,但阁外环绕的大片池塘清风徐来,吹散了沉闷的暑气。此时,太平公主率五大得力干将端坐在几扇檀香屏风后,紧盯着阁中一位表演剑舞的美艳歌姬。

“真的是她,真的是玉鬟儿呀……”左金吾将军李钦的死鱼眼几乎要瞪出眼?眶。

“还是有些不同的,”太平公主幽幽叹了口气,“玉鬟儿更加温婉柔媚,这女子艳则艳矣,似乎更有些英气。这一手剑舞英锐与妩媚并重,只怕长安城内都找不到第二人。”

萧至忠忽道:“她叫什么,查过她的底细吗?如此妙舞绝色,为何以前没有听说过?”

“她叫柳青青,今年芳龄十九,扬州销金窟那边刚过来的,诸般手续齐全。” 窦怀贞其实很烦萧至忠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但见太平公主也以目相询,便只得耐着性子解释,“据说教她剑舞的老师就是在两京颇为有名的妙仪。我们已经细细盘查过妙仪了,决计没问题。”

“只盘查一个艳姬妙仪还远远不够,还要派人去扬州细查。”萧至忠说得斩钉截铁。窦怀贞只觉大没面子,便没有吭声。

屏风外,扮作柳青青的青瑛剑光闪闪,一通剑器舞已经舞到尾声。经过特殊处理的长剑翻转间,一道道弧光在她周身缭绕不散,如飞星逐月,如彩虹贯日。青瑛随之越转越快,她的长裙、她的衣袂、她的秀发都在飞速疾旋,那些弧光也越来越繁复细密,耀得观剑诸人目眩神驰。

“难得呀,只凭这一手出神入化的剑舞,就是个难得之才。怀贞,你立了大功!”太平公主幽幽笑了起来,“我们要的,不是一个美女细作,而是一个单纯的美女!大师,你瞧如何?”

太平公主转向另一侧的屏风。萧至忠等文武大僚也肃然望向那里,胡僧慧范慢慢踱了出来。众人均知,若论阴谋诡计,眼前这位老胡僧可说是最权威的行?家。

“公主殿下明见万里,我们其实只需要一个让李隆基一见倾心的美女罢了。”慧范白皙的脸上还挂着那抹招牌般的懒散笑容,“而眼前这个柳青青具备了我们所需要的一切,实乃天助也!当然,我们并不能因此而有丝毫大意,这位美女,请容老衲仔细探底。”

这时府内管事匆匆赶来奏报:“钟少詹来拜访公主殿下。”

“钟旭,”窦怀贞大咧咧地道,“他来干什么?”

萧至忠却双目放光,哂笑:“公主殿下高明,终于将这位钟总监拉了过?来!”

太平公主暗叹还是萧至忠眼光深远,微笑点头:“钟旭是唐隆政变清剿韦庶人的功臣之一,但李三郎犯了个大忌,对功臣并不厚待。钟旭只混了个少詹事的闲差,甚至因为跟姚崇、王琚等李隆基的新宠臣互相瞧不上眼,在三郎那里常受排挤。但他依旧是内苑总监,将他拉过来,对我们大有裨益。”

“可是李隆基还将内苑这重地交给他看管,如此说来,这钟旭在天子跟前,还没有完全失宠吧?” 窦怀贞还在懊恼地辩解。

萧至忠哼了一声:“所以说,这才是公主殿下的高明之处。钟旭现在天子驾前,处境十分尴尬,进无擢升之途,退有倾覆之忧,于是只剩下了满腹牢骚。可这满腹牢骚,只能让天子和王琚等人对他更加疏远。这时候公主殿下出手,不必刻意拉拢,只需请他几次过府赴宴,便能造成一种舆论……”

“萧相妙论,在这个微妙时节,只需几道闲言碎语,就能左右一个人的最终去向!”太平笑得容光焕发,“不错,钟旭正是我亲自下帖请来的。这已是第五次了。去吧,传钟旭进来,一同观舞。”

知右羽林将军李慈一惊:“请钟旭这家伙过来,泄密了怎么办?”

慧范神秘笑道:“公主殿下为天子选妃,此事何须保密?越是大张旗鼓越好,而且此时萧相等公主殿下的股肱之臣在座,延请钟旭入座,会让他更加受宠若惊。这位绝色舞姬的事,也可借他的口传出去……”

太平哧哧笑道:“好了,你这老胡僧当真啰唆。”

阁内剑芒闪闪,屏风内笑声阵阵,阁外的甬道间靴声橐橐,钟旭在那管事的陪同下,若有所思地赶了过来。

惊艳众人的剑舞后,接下来青瑛面对的是一个繁复得几乎要命的仪式。

两名老宫女过来亲自验看她的全身,对她的腰身、肌肤、纤秾甚至连汗味都进行了细察。然后便是洗澡。青瑛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洗过这么久的澡。

这一通澡居然洗了三次,分别换了三个巨大的兰汤浴桶。

在缭绕的水汽中,青瑛明显感觉到不自在。她不但要留意自己脸上的蛊丝不要被水汽熏蒸得出现松动,还要留意周遭的环境。而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在屏风后有一双老眼正盯着她,而且那应该是一双老男人的眼。她觉得无比厌恶,甚至揉洗肌肤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但这时候她知道自己必须忍。

“没想到钟旭居然被太平公主拉拢过去了。”她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双老眼,而是思考今日舞剑时所见的惊讶场景。唐隆政变的元勋重臣钟旭居然被太平公主请来高坐,而且堂上的萧至忠等人还跟他谈笑风生、刻意拉拢。原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正自疑惑之际,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舒缓的箫声。那箫声中正平和,宛若清泉穿出幽谷,这般悠然传入青瑛耳中,瞬间让她心神一阵放松。

“清心曲?”更大的疑问骤然闪入心底,青瑛猛地张开双眸。

记得有一次陪着陆冲进宫去面圣,却见李隆基正郁然坐在后花园内吹笛。她记得那起伏平和的曲调,正是眼前这首清心曲。当时陆冲曾喟叹说,这首清心曲是天子当年和那红颜知己玉鬟儿在一起时常吹奏的。青瑛便讥笑陆冲说,看看人家大唐年轻天子是何等至情至性,可比他强上百倍,于是换来陆冲一通超级牢骚。那一次拌嘴,让她对这首曲子印象至深。

听说这首曲子其实来历挺神秘,是李隆基从袁昇那里习得的道门清心秘曲。这时候,在太平公主的府内,怎的会有人吹奏这首神秘曲谱?

就在她满腹疑惑之际,一名老宫女终于给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公主殿下要见你!”

翌日午后,一道绝密消息便传到了大唐天子李隆基的案头。这是一次机密会议,殿内只有李隆基、王琚、袁昇和皇帝亲信宦官高力士四人。

“钟旭果然成了太平姑母的座上客?”李隆基拈着那份经过特制秘写处理的细小麻纸,喟然轻叹,“不过青瑛副使不负众望,这支暗箭果然扎得够深够稳!”

“只是,青瑛副使这消息,似乎传得太急了些?”王琚接过那密信,却缓缓摇头。

按照他与青瑛的事先约定,青瑛如果有何紧急消息,便将一份秘写后的细小纸团插入前院特别指定的几处花圃之一。王侍郎费了很大的心血,也仅能将暗探安插为太平公主府内的两个低级仆役,这两人甚至无法进入后园等紧要位置,但他们却能将青瑛的信息及时传递出来。

“王侍郎说得是,”袁昇也是满脸担忧,“青瑛在公主府立足未稳,也许四周都是监视的眼睛。她实不该如此冒险。”

李隆基点了点头,又沉吟道:“不过这密报中更奇怪的是这句话,她居然听到,在公主府内有人吹奏清心曲。”

望见天子问询的目光,袁昇摇了摇头,沉吟道:“清心曲是本门秘术曲谱,流传极少,除非是那个深不可测的慧范……但他为何要这么做?”

一抹疑云登时袭上四人心头。

天子微一沉吟,随即拍案定夺:“传讯回去,让青瑛务必小心谨慎,今后除了谋大逆等十万火急之机密,不必急于奏报。”

“这个钟旭,万岁要如何处置,也是个麻烦。”王琚素来与钟旭不睦,此时当然不放过打压这个老对头的机会,试探道,“只不过此时还不宜处置钟旭。”

袁昇冷冷道:“现在自然不能动钟旭,他进了太平府内,看到他的,除了太平的左膀右臂,便是青瑛。如果我们此时动了钟旭,青瑛立时就陷入了危局。”

“雕虫小技罢了。”李隆基淡然一笑,将那团细小的麻纸送到案边的一根长明灯烛上烧了,“钟旭当然不能动,他们不过是拿钟旭做个试探。”

“坊间传闻,我那太平姑母很像当年的则天圣后,不得不说,她行事之果决快捷,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年轻天子盯着那道跳跃的火光,脸上又浮出了一抹忧色,“今日散了早朝,也不知她去跟我父皇说了什么。就在刚刚,父皇将我召去,兴冲冲地吩咐了一件事,皇家要办两场家宴,明日由太平公主在其府内办这首宴,转过天,则由父皇在太极宫亲办第二场皇室家宴。我与太平,还有些重要身份的宗室都要亲临……”

“明日就要在太平公主府办头一场?”王琚略一沉吟,恍然道,“看来这是太上皇要亲自出面,来调和陛下和太平公主之间的关系了。”

当今的时局比较特殊。退位成为太上皇之后,李旦仍旧大权在握。而太上皇李旦与他那黯然殒命的兄弟李显一样,当年全仗着在武则天驾前受宠的太平公主多方施计翼护,才保全了性命,所以对这位幺妹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依赖眷恋。

所以李旦最大的愿望就是当皇帝的儿子李隆基和妹子太平能相安无事,眼见两人近年来明争暗斗得越来越激烈,太上皇不得不亲自出面调和了。

“又是皇室家宴!”袁昇不由苦笑起来。

他想起了中宗皇帝李显驾崩前的那次著名皇室家宴,那时候韦家与李家也是水火不容,中宗皇帝便想着办一次家宴,给双方调和。可惜韦后举办那次皇室家宴的目的,其实是要将李家党一网打尽。而就在那场家宴上,大变突生,宣机阴差阳错地成为谋大逆的重犯,本已奄奄一息的中宗李显也于当晚驾崩。

李隆基也叹了口气,轻轻点头道:“姑母的大局已经设下了,她大张旗鼓地为我选妃,父皇得悉后居然很高兴,认为这是他的好妹子在真正地和解示好。听说明日的家宴上,太平姑母就要送给我一件出人意料的‘至宝’。看来,她是要将青瑛在宴会上堂而皇之地献给我。”

“这么快?”王琚吃了一惊,“太平刚刚寻到青瑛,照理说,他们应该先要考察探寻青瑛的底细,然后再全面特训一段时光,之后才会将其堂而皇之地献给陛下,或充为枕边细作,或作为美女杀手……但这都需要时间呀,为何太平这么快就将青瑛推出来?”

殿内安静了下来。王琚的话也是每个人心中最大的疑问,可惜这疑问没有答?案。

在旁侍立的高力士摇了摇头拱手道:“奴婢以为,太平府内的家宴就是鸿门宴,万岁还是寻个托词,不去为妙。”

袁昇和王琚都蹙眉不语。他们都知道,太上皇亲自发了话,李隆基又怎能不去?而且太平这样堂而皇之地延请,身为天子的李隆基如果推辞不赴,反而显得心虚畏缩。

“一定要去,哪怕明知是鸿门宴!”李隆基扑哧一笑,“正所谓‘犯上难,摄下易’,我为天子,岂惧一太平?”

年轻天子的脸上又耀出那抹英锐之气。高力士等追随他日久,一见他这副神色,便知道他心意已决。

袁昇忽问:“明日太平公主府内的家宴,太上皇是否也会驾幸公主府?”

李隆基摇了摇头道:“不会,父皇明晚不会在场。他其实是想让我和姑母能有一段独处的时间。父皇是苦心孤诣地盼着我们和好……”

王琚马上明白了袁昇的心意,点头道:“太上皇不驾临公主府,反而更稳妥些。太平如果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自己府内动手,就不得不触及太上皇的强悍实力。而以她目下的力量,又不足以同时再对太上皇动手。”

“万岁要怎样对待青瑛呢?”袁昇的目光中有些郁色。

李隆基的眉头不禁抖了抖,沉了沉,才叹道:“在面对酷似玉鬟儿的青瑛时,朕当然要足够震惊、惊喜,乃至如获至宝……”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只是无声地苦笑。这种皇室青年子弟的风流勾当,他当然完全熟悉。只不过这时候,他面对的却是自己的女臣僚,而这个女臣僚还是自己忠心耿耿的干将陆冲没过门的妻子。

“《管子》有云:小谨者不大立!”王琚看出了皇帝的尴尬,急忙替他解围,“太平的想法是,万岁一定会笑纳她这姑母的良苦用心,酒后应该会与那柳青青春风一度,然后将其带回宫中。不过如此一来,我们辛苦射入太平公主府的‘暗箭’就全然无用了。

“臣以为,我们可将计就计,万岁只在房中与青瑛说些闲话,而在这所谓的‘临幸’之后,借口身为新帝,不得耽于声色,暂不将其带走。如此,青瑛俨然便是留在太平府内的一名天子妃嫔,身份高贵了许多,更方便给我们刺探消?息。”

袁昇瞟了一眼王琚,沉吟道:“臣还是觉得奇怪,太平公主为何这样急匆匆地抛出这次家宴,特别是这样急匆匆地抛出青瑛?”

老问题重新被他提及,殿内却没有人觉得啰唆,每个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此时是朝廷暗战的关键时刻,己方却不能洞悉对手的意图,这难免让人心中惴惴。

经得一阵有些压抑的沉默,王琚才盯着袁昇,说了四个字:“寸步不离!”

既然皇帝必须驾幸公主府,那么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力保护。众人的目光便全集在袁昇的身上。袁昇也缓缓道:“寸步不离!”

“还有一件急事,太平公主府后角门有一家小花店,已经被我设法盘下来了。”王琚讨好地望着袁昇,“贵司青瑛那边,不是需要人在公主府外守候着通报消息吗?”

按照辟邪司最初的安排,青瑛深入虎穴去卧底太平公主府,除了两名早被王琚安插入公主府的花匠能定时接收她埋在花圃的密信外,辟邪司这边还需要一个固定地点方便联络青瑛。袁昇很敏锐地发现,在兴道坊公主府角门外那条街上,有一家不很景气的小花店。现在王琚运用手段,终于将小花店盘了下来。

在袁昇心中,这小花店最适宜的女主人便是黛绮。她是辟邪司的要员之一,精通易容,善于应变,与青瑛又极交好,几乎到了心神相接的地步,正是坐镇花店、联络青瑛的不二人选。

只是近日一想到黛绮,袁昇便没了往日的从容,甚至有些心慌意乱。赶回辟邪司的路上,他忽然看到街角站着个黑黑瘦瘦的卖花少女,斜挎的花篮中是花团锦簇的一大丛玉兰花。这种花多是春日盛放,卖花人却有秘法让其在夏日二次盛开。他心中一动,走过去挑了两枝玉兰,一朵洁白如玉,一朵橙黄如金,都是饱满如笑,香气馥郁。

嗅着玉兰的芬芳,想到黛绮的笑靥,他的脚步轻快了些。他赶回辟邪司时,却见黛绮正埋首案头,在一张素笺上写着什么。

她写得很慢,却又写得很坚决。

见他这时便回转来,黛绮有些意外,便怅怅地撂下笔。望见她的脸色,袁昇心中微沉,看那染香素笺上是她稚嫩却秀气的字迹:我要走了,莫来寻我。

“你要去哪里,又胡思乱想什么了?”袁昇有些恼怒。近日来,两人的争吵渐多,他的脾气也愈发急躁。

黛绮的脸非常苍白,神色却异常平静,只缓缓摇头,说:“该离开了,我不能再骗自己。”

袁昇的心咚地一跳,仿佛被什么锐物缓慢而深切地刺到了。他只得慢慢道:“还记得那天,我们同去游历天下的许诺吗?那些话我始终没有忘。你留下来,实在不成,我们还可以一起游剑江湖。”

黛绮静静地望着他,然后坚定地摇头:“你说谎,你不会为了我离开的,对不对?”波斯女郎的话不似中原女子那样婉转温柔,却切中要害。

袁昇沉默下来。她的双眸起了不少血丝,显是多夜未曾睡好。袁昇却觉得那双眼睛仿佛是一泓清澈的湖水,照见了自己的虚伪和懦弱。

他想起了陆冲骂自己的话,自己永远是一副四平八稳、波澜不惊的样子,其实是戴着厚重的面具。这个厚重的面具让自己平静得不像个真实的人,几乎将自己所有的情感都掩埋起来了。

他耳畔又响起老父那一通没完没了的咳嗽声和缓慢嘶哑的语声:“娶一个胡姬?你知道你现在肩头的担子有多重,当今朝廷用人之际,政局未稳,剑拔弩张,万岁有多倚重你,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呢……咳咳……你却不思进取,终日将心思用在一个胡姬身上……士不可以不弘毅,你的抱负呢?你的弘毅呢?你的忠心呢……”

袁昇记得当时自己也在心底呐喊:“我不是什么士,也不要什么大丈夫的弘毅忠心,我是道家,只求无愧天地,逍遥自心……”但这句话终究被老父那一通锥心的咳嗽声淹没了。

是的,自己也很无奈,而且终究不会跨出那一步。

袁昇的双唇翕张了下,却没有说出什么。这时候他忽然发现,无论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任何表白都只能反衬出自己的无奈甚至软弱。

“我说对了,是吗?”她望着他。那泓清澈的湖水表面平静,下面却波涛激涌,但所有的波涛都被那股平静所掩盖。这种神情便带出一种可怕的决绝来。

“你不大懂这些朝局上的事。万岁与太平,已经是鱼死网破之争了,终究不会因为我的婚事而有任何缓和。所以,我和武妙妙是不会成婚的……”

他的话有些苍白。实际上,如果太上皇赐婚,他和县主武妙妙必须成亲,而且这婚事绝不会因天子与太平之争有任何变化。当然,如果最终太平败了,这个武妙妙的处境就会很可怕。

“明天就是太平公主府举办皇室家宴,后日就是太上皇亲自主持的家宴,那时候太上皇就会给你们赐婚吧,你就要迎娶那只猫了。”黛绮哼道。

“那只猫?”

“她不是叫武喵喵?”女郎明艳的脸上满是不屑。

袁昇不禁苦笑道:“好了,如果太上皇赐婚,我会固辞的。”他将那两朵挺拔饱满的玉兰递给她,“明日确实是公主府的家宴,青瑛那边应该压力极大,我们已经盘下了兴道坊公主府角门外的一家小花店,你今晚就过去,到那里坐镇。”

她接过鲜花,低头嗅着那抹芬芳,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只是很快又凝固了。她抬起头,一字字地说:“你不会固辞的,因为你家老爷子不会答应。”

她的脸上仍挂着笑,伴着手中那如金如玉的花,那笑忽然平添了许多苍凉。

袁昇只觉心上的钝痛又深刻了几分,只得道:“不要离开辟邪司,就在那家小花店等我,好吗?”他的话几乎是在哀求。

黛绮愣了下,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将那两朵玉兰举起来轻轻摇晃。

那两朵花的枝轻颤起来,以一种极美妙的韵律,随即花瓣纷飞。白色的花瓣如皑皑白雪簌簌飘落,又似无数白鸽在起落翱翔,黄色的花瓣就像是金色的蝴蝶翩然翻飞。

袁昇怔住了。书案不见了,四壁不见了,甚至辟邪司也不见了,他的世界只剩下这如雪如金的花瓣在舞动着,缠绕着,燃烧着。

在这曼妙凄美的花瓣雨中,他看到了她深情的眸子在向他凝视,她婀娜的身姿在向他绽放,她的拥抱灼热如火,她的深吻甜蜜如诗……

“袁老大,你怎么了?”不知何时,高剑风赶入屋来,将他唤醒。

袁昇一震,满空的花瓣雨消失无踪,黛绮也已杳然如鹤。

他万万想不到,最后一刻,执拗的她不惜对自己动用元神攻击,虽然她的元神攻击非常温柔,甚至甜蜜。在那场温馨如歌的花瓣雨中,他看到了两个人许许多多的美丽画面。

袁昇无力地坐在案前的一张胡椅上,黯然发现,这一回她终于走了。

那些美好,以后还会有吗?

“何事呀?”袁昇有些怔怔地问小十九。

“十七兄,你知道吗?”高剑风一脸的惊喜,“大师兄说,师尊显圣了。”

“什么?”

“已经连着三日了,灵虚门内算上大师兄凌髯子,有好几人都梦到了师尊。就在前晚,大师兄和七师兄竟同时在镇元井前看到了师尊的真容……师尊容貌如生,端坐井前吹着一支玉笛,只是身上闪着道道金光。他二人又惊又喜,赶上去行礼时,一恍惚间,师尊就消逝了,只是满园异香扑鼻,良久不散。”

“师尊显圣……是大师兄和七师兄一起看到的?”袁昇的眉头却微微蹙起。

“自然了,我问得很细,他两人一起看见,决计不会是幻觉。那团异香,许多人也都闻见了的。”高剑风神采飞扬,显是颇为激动,“我听大师兄说,他和六师兄昨晚同时做了一个梦,竟都梦见了师尊,师尊说他要复活了,而且会是肉身复活,灵虚门也将大兴。”

“师尊复活,还是肉身复活?”

袁昇心底疑窦丛生,却不知说什么是好,望着小十九那张犹带稚气的兴奋脸孔,只得叹了口气,慢慢道:“小十九,人死不能复生,这件事其实颇为蹊跷,待我忙完此间大事,会亲自去和大师兄详谈。”

听了十七兄的话,高剑风有些茫然若失,只得怅然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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