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潜龙腾渊

2019-01-18 作者: 王晴川
第19章 潜龙腾渊

借助声东击西的障眼法,袁昇早向相反的方向借水远遁了。

只是为了这次逃脱,他付出了极惨重的代价。被冷惊尘的青焰枪和雷法重伤经脉后,他不得不在最短时间动用了画龙术,更是耗费了大量真元。

凉飕飕的河水反让袁昇的心神一阵清醒。

一个皇帝出现在邓府,一个皇帝在彻夜饮酒,传旨的人居然不是高力士,一个管灯烛的小宦官刚刚被擢升高位,而冷惊尘竟能调动金吾卫……

无数的疑惑如怒潮般袭来。片刻之间,袁昇做了个重大决定:绝不能进宫。

从水中湿漉漉地爬上岸时,袁昇只觉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大雨终于渐小,却依旧绵密,天地间黑沉沉的,盛夏长安的闷热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一扫而空,甚至有些沁凉。好在他终于看到了前方那点温暖的小小灯辉。

这就是那家小花店。因为要联络青瑛,这家花店早被吴六郎安排了亲信,整夜值守。看到那蓬暗夜里温暖的光芒,袁昇的心却愈发刺痛起来。

在灯下守候的人,本应是黛绮。可惜她走了,而且走得那样决绝,今后还能看到那张明媚的笑靥吗?

袁昇强撑着拍响了花店的门,撑到门闩开启,跟着是一蓬光射出来。立在灯影前的竟是一道熟悉的倩影,高挑婀娜,长发飘逸。

一瞬间袁昇竟有些恍惚,直到他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你……你怎么?了?”

竟然是她,真的是她。

她竟然没有走,而且来到这里等他。

此刻她手持短檠,站在淡黄的烛光里,宛若天女。

在这个雨夜里,袁昇突遭人生最大的疑惑和困局,更是遭遇突如其来的袭杀,入水逃遁,四下里都是漆黑的水和漆黑的夜,永无尽头。直到此刻,那短檠上的光忽然照亮了他的整个世界。

袁昇感觉自己的心瞬间便被那蓬温暖的光拍中、融化了。

他慢慢软倒在黛绮的怀中。

按照皇帝的旨意,随着一位又一位近臣被连夜宣召入宫,寝殿内简易酒宴的客人已经增加到了十五名。

大臣们给万岁见礼后便被赐入席饮宴。冒雨进宫的大臣都很奇怪,又颇觉荣光,万岁深夜相召,本身就是一件很荣幸的事。

望着觥筹交错而又各自疑惑的重臣们,范平非常满足。才不到一天的工夫,现在的他已经再无最初扮演皇帝时那种战战兢兢的生疏感,甚至开始享受九五之尊的乐趣。

又一番推杯换盏之后,范平才环顾众臣,沉声道:“深宵请诸位爱卿入宫,实在是时事紧迫使然。朕刚刚得知,京师中竟有冒充朕的大逆不道之徒招摇过市,可怕的是,这些狂徒的扮相竟惟妙惟肖。太平公主府那里抓住了一个,已交送了御史台。朕刚刚问过了,御史台报上来的消息说假天子被人喂了哑药,已成了哑巴,偏偏他还不识字,只是疯狂哀号。”

听天子突然抛出这惊天秘闻,众臣都是又惊又怒,有人痛骂贼人万死莫赎,有人疑惑逆贼居心叵测。王琚忍不住惊问:“陛下,此事委实关系重大。如陛下适才所说,御史台那边认定是突厥和韦庶人余孽联手所为,但韦庶人早覆灭多年,这种说法只怕太过虚浮草率吧?”

“岂止虚浮草率,简直是掩耳盗铃!”范平重重放下酒樽,“韦庶人早已灰飞烟灭,突厥又皆是蛮荒之辈,这个天下,除了朕那好姑母,还有谁会炮制出如此惊天逆案?”

淡淡的一句话不啻惊雷突降,将酒局中的重臣们轰得酒醒了大半。虽然大家早知道天子与太平不睦,但今日上午姑侄间还亲情暖暖,甚至刚回宫时天子还连连夸赞他的太平好姑母呢,怎么这时候居然口径骤变?

“诸君,上午的家宴,太平不过是在给太上皇演戏,黄昏时分她交出这个假天子,实是迫不得已,因为朕已经秘派亲信追查良久。”范平挺直腰杆,用一句很含混的理由将这句有些自相矛盾的话遮掩过去,便沉声道,“连假皇帝这等狠招都使出来了,太平实已图穷匕见。我们已全然没有了退路,兵贵神速,先机者?胜!”

他将李隆基的腔调气魄模仿得十足,越是心神激荡,语气越是平缓。这平缓的一句话,却如将火星丢入了沸油,席间立时炸了开来。

醉意十足的大将军王毛仲当下拍案大喝:“陛下圣明,咱们早该如此了!陛下与太平,现在已经形同两军交战,必得力争先机。”

陈玄礼也朗声道:“万岁明见万里,当此非常之时,先一步动手,这天下就还是陛下的,晚一步动手,我们就是韦庶人!”

这两位都是曾随着李隆基参加唐隆政变的亲信将军,显是隐忍许久了,这时候虽然出言嚣张,却颇为切中要害。两大将军的发言立时引来了一片附和之声。

陆冲官职较低,却因是李隆基的绝对亲信,也被赐座同饮,这时忍不住大声道:“陆冲等万岁这句话等了多年了,只请万岁一声令下,陆冲愿为先锋。”

他身边站起一位壮硕将军,拍着陆冲的肩头亢声道:“陆将军不要跟我抢这头功,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我李易德今晚便去宰了太平那婆娘。”

这壮硕将军正是擅使流星锤的李易德,与王毛仲一样,都是李隆基还是临淄郡王时便追随他的铁杆亲信。此人勇武非常,偏又头脑憨直,远不及同为武夫出身的王毛仲会动小心思,所以官一直做得不大。而李隆基正是看重了此人一根筋的头脑,才让他掌管宫内宿卫。

莽夫李易德的一句话引得殿内一片大笑。满殿笑声中,范平志得意满地点着头。他深知自己在许多方面不如李隆基,但在和太平公主的斗争中,他却知道更多的秘辛,而且他比李隆基更狠辣,更无所顾忌。

只有原本一直主张先下手为强的王琚这时候面对天子的突然转变,反有些谨慎,低声提醒:“陛下,太上皇那边,要想好了应对之策。”

“大事了毕,朕自会对太上皇亲自解释。”范平又是豪气万丈地一挥手,“朕曾经说过,太平不敢对朕和太上皇同时下手,但现在看,我们低估了太平的野心和狠辣。”

王琚点了点头,其实天子现在的论断,一直都是他不停灌输的策论。他正色拱手道:“陛下以为,我们该当何时动手?”

范平有些诡异地笑道:“如卿先前所说,太平会忍到明晚太上皇的家宴后,那么朕绝不能背负这个不孝之名,就在家宴后的三日内动手,只要我们真正准备好……”他再次用很平缓的语气压下了王琚这位往日里运筹帷幄的“内宰相”的气焰,然后环顾四座,才将极紧要的诸般安排一样样地缓缓说出,“记住,我们要先下手为强,但又不能走漏风声。”

夜色已深,望着均带醉意却满脸亢奋的臣子们,范平在心底沉沉叹了口气,一切都很好,这番激情宣说已经让这些能臣干将对自己的计划颇为服帖,下一步,就是突然再下杀手,将动手的时间提前到第二次盛宴之时。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差最后斩杀那个李隆基的真身了。

“众卿且都散了吧,各自回府安歇,明日早朝,都不要露出行迹来。”范平最后看了眼连站都站不稳的王毛仲和陈玄礼,善解人意地道,“二位将军不必走了,今晚便在此安歇。嗯,高力士也醉了,你三人宿在一处吧。”

他的安排很精细,只要将掌握兵权的两大将军留住就成,其余这些人回府后会睡得死沉,绝没有一丝精力再去会客,而明天早晨又会急匆匆地赶来早朝,在散朝后,自己会再次设法将他们留下来。

众人均来谢恩辞行。

“陆冲,你留下值宿吧。有你在,朕才能放心安枕。”范平很随意地说了声。陆冲便只得留下。

王琚忽地赶上两步,低声道:“陛下,今晚密议大事,我们最需要的袁昇却不在。臣怕他有失,想现在就与陆冲去寻袁昇。如此非常之际,万不能让袁昇落入太平之手。”

似乎觉得他说得颇为在理,范平立即应允。

望着王琚拜辞后赶过去拉着陆冲走远,范平才掀起一道冷笑,对拖在最后的千牛卫将军李易德道:“李卿,慢行。”

蒙皇帝再次召见,李易德颇有些受宠若惊,忙肃然躬身。

“易德啊,论官职你虽比王毛仲、陈玄礼低上一线,但在朕心中,你才是最为忠耿的。”范平举起酒樽,亲自递给了李易德。在今晚的酒局中,他已悄然撒了些特制的迷药,少时迷药发作后,可让这些李隆基嫡系酣睡许久,但他还有大事要交给李易德去办,所以递过去的酒盏中已暗自撒了解药。

在今晚赴宴的李隆基三大嫡系武将中,王毛仲的官职最高,身为左龙武将军,统领左万骑。而陈玄礼和李易德都是天子宿卫亲军千牛卫中最受李隆基信任的实权将军,只是李易德虽然更加勇武,却有些毛躁,远不如性子谨严精细的陈玄礼更为李隆基所重。

此时李易德听得这话,感激得几乎要痛哭流涕,忙单膝跪倒,双手接过了酒盏,慨然道:“末将早知道,末将的忠心,都在万岁的眼中呢。眼前这紧要时节,只要万岁吩咐一句,末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范平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他特意将李易德留下,就是看重李易德是个十足的莽夫,得令后会不问缘由地执行到底。

“知道为何适才商议如此机密大事,朕还要让众卿饮酒吗?因为美酒入喉,会让许多人的心迹难以遮掩……”

李易德听得似懂非懂,不由浮出一脸迷惑而又崇敬之色。

“所以朕看到了很多人的内心,他们本都是朕的忠心死士,但大乱当前,不少人心生惧意,包括王毛仲和陈玄礼,让朕失望。其实朕已经暗自定好了动手的时机,现在只要你一人得知。”

李易德心中一热,忙颤声道:“陛下金口一开,末将定当赴汤蹈火。”

“不用你赴汤蹈火。明日的宴会,宫中千牛卫尽皆归你统领,你要事先暗伏弓弩手。”范平很温和地将李易德扶起,一字字道,“记住,宴会开始后,朕会适时外出更衣,你听朕号令,乱箭齐发,射死太平。”

“明晚,乱箭……”李易德先是惊喜于自己将两位同僚王毛仲和陈玄礼都压下了一头,竟是最为天子信赖,随即又想到这位行事刚毅的天子果然已经下了决心,而他选择的动手时机居然就是明晚的皇室家宴。如此狠辣的手段,当真出人意料。

他只觉太阳穴突突乱跳,忽然想起一事:“陛下,乱箭齐发,那……太上皇怎么办?”

范平微微蹙眉,随即笑道:“放心吧,父皇身边有易容的宗师级高手回护。你得朕密令之后,不必在乎殿内的任何人。”他轻拍着李易德的肩头,“适才朕探了探话锋,他们大多畏缩不前,竖子不足以论大事!机不可泄,爱卿可明?白?”

李易德又惊又喜,想到如此惊天大事,万岁竟只告诉了自己,忙再叩头,表明心迹。

“起来吧,爱卿。”范平很亲热地拍着他的肩,望向王琚退走的方向,“现在,朕要交给你一个十万火急的任务。今晚赴宴的人中,已经有人背叛了?朕……”

“孙小狮子,”江梅儿哼道,“你玉佩也收了,过几日也要发财当富家翁了,现在快给姑奶奶我准备间像样的屋子。”

“这就是最像样的屋子。好了,我们都回避,让你们两个今晚在这儿洞房花烛。”孙小狮子嘿嘿一笑,对身边的两个壮汉喝道,“谁也不得打扰这两位,这可是爷爷的摇钱树。”

那两个泼皮都不怀好意地笑起来:“那是那是,恭喜孙爷大发财。”

“不过你两个的嘴得严丝合缝的,泄露出一丝风声去,狮爷断了你们的子孙根。”吓唬住了手下两个泼皮,孙小狮子才将玉佩摇了摇,“老子这辈子就好赌,一晚上五百贯,这个赌值得。天一亮,老子就去寻吴六爷。二位新婚大喜,晚上声响别弄得太大了,有事喊一声,爷就在隔壁。”大笑声中,孙小狮子带着两个泼皮自去了隔壁。

小霞满脸歉意,忙乎着给两人弄了饭菜。这种粗鄙地方,仓促间只能弄来几个胡饼。小霞知道江梅儿是个极讲究的女子,更觉歉疚。江梅儿却不在意,拉着她的手连声道谢,又叙了几句家常,才让她去了。

木板房内终于安静下来,二人又乏又饥,匆匆擦了把脸,便就着碗热水啃起了胡饼。大嚼了一通之后,两人几乎是同时仰起头望向对方,借着油灯飘忽的光,四目交投,忽然忍不住一起笑了起来。

“果然是你!”江梅儿忽然瞪大双眸,随即掩住口,低声道,“你真的就是那个……大唐天子?当时你坐在席间,笑起来就是这神色,可你那时候没怎么正眼瞧我。”

“亏得那时没让你太留意,不然一见我,便会大呼小叫。”李隆基苦笑。

“可是,我仍旧不敢相信,你真的是……皇帝。”江梅儿侧头望着他,那种心跳加速、血液凝固的感觉再次袭来。她怔怔站起身,迟疑着是否给天子行大礼参拜。

“你可以暂且就当不是。”李隆基看出她要行礼,伸手止住了她,“此时没有外人,咱们就你我相称,有外人时更要如此。”

这句话似乎让江梅儿松了口气,她目光幽幽地望着他,轻声道:“不管你是不是皇帝,你这人身上都带着股……气韵。”

“什么气韵?”

“有骨气,有头脑,百折不挠,就好像天塌下来你也有办法撑着似的。”

望着这张明媚的笑靥,李隆基心中忽地生出一股柔软。自登基之后,他听过无数的赞美,以这个少女的赞美最为简单直白,却最让他感动。

是呀,现在天已经塌下来了,自己能否撑得住呢?

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的迟疑,只是云淡风轻地点头:“是的,天塌下来,我也会撑住的。”

“可是,你怎么落到这般田地?”女郎又低声问起这个老话题。

李隆基发现这实在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而且自己对太平公主布下的这奇局也没有完全参透,忽然想到江梅儿是西市著名的艺人,便用十足西市说书人的口吻道:“奸臣当道!奸臣权势滔天,平日又极擅伪装成忠臣……”

一连串的比喻之后,江梅儿终于明白了这位落难天子的大致情形,见这清俊男子强颜微笑之下仍是掩不住的一脸疲惫和病容,疑心才去,忧心又起,忍不住问:“你好些了?”

“是重些了。”

李隆基摇了摇头,艰难地将最后一口胡饼就着热水咽下,心下默然盘算着:那个蛊毒很麻烦,如果真如冷惊尘所说,会全面封闭自己的六识,那需要多久?如果孙小狮子的运气足够好,他或许真能找到吴六郎,但如果找不到?呢?

江梅儿果然又低声问:“那明天,孙小狮子能带那个吴六郎过来吗?”

“不能拖到明日!”李隆基坚定地摇头,他绝不能将自己的命运交到一个泼皮手上。

“那你有办法?”

李隆基忽然抱住了江梅儿。

江梅儿又惊又羞。她虽然混迹西市,但舞技高超,素来受人尊敬。“你要干……”她刚惊呼得半声,双唇已被李隆基的嘴堵住。

强烈的男子气息袭来,江梅儿登觉一阵眩晕。她想挣扎,偏偏浑身没有半分气力。她有些恼恨李隆基的蛮横,更恼恨自己,为何这时候四肢百骸全都酥酥软软地提不起劲来。

最讨厌的是他的手。那大手在用力地揉着她的腰,揉着她的肩,揉着她的背,所到之处,仿佛有一团火焰在周游着她的身体。他的手太用力,她不知是痛是痒,忍不住娇呼出声。

“我们得迷惑他们,孙小狮子他们在隔壁呢。”李隆基在她耳边低?语。

江梅儿脸红如烧,胸腔里似有几只小鹿在拼命地撞啊跳啊,只知含糊地点头,心内却有一丝莫名的恼恨。

李隆基的手没有停,江梅儿的声音还在一缕缕地飘出喉咙。

“听着,那两个泼皮走了,隔壁只有孙小狮子和小霞。”李隆基的声音冷静得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小霞现在应该衣衫不整,你拍木板喊两声,就说我死过去了,将那小狮子喊来。”

他忽然用力掐了江梅儿的臀,她果然啊的一声大叫。

她在心底咒骂他,却不得不扑到壁板前大叫着:“小霞,孙小狮子,快来,快来,他……他死过去啦。”

李隆基斜身闪在门后,右手持弩,左手抄起那根门闩,严阵以待。

隔壁果然传来一阵响动,孙小狮子骂骂咧咧地赶了过来。

砰的一声,薄板门打开的一瞬,李隆基应声倒地。他没来得及扣动弩机,更没来得及挥动门闩,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下,剧烈地抽搐起来。

时也运也!李隆基望见江梅儿的嘴夸张地张大,孙小狮子的嘴也在飞快地开合着,但他听不见一个字。原来偏偏在这时候,他体内的蛊毒剧烈发作了,身体不再听使唤,而且耳根竟被封闭了。

天亡我也,这是天要亡我李隆基!

“万能的玛兹达呀,你……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黛绮一把抱住了软倒的袁昇。忽然看到这个让自己爱得要死恨得要死的男人变成了这副浴血重伤的样子,她心头的怜惜便如细密的夜雨般呼啸而来。

软倒在黛绮的怀中时,袁昇似乎又看到了那场缤纷绚丽的花瓣雨,还以为自己又坠入了一场奇怪的梦中。好在他听到了她焦急的呼喊,更攫住了她的温软和馨香,一切都是那样熟悉,那样真切。

匆匆掩好门,她手忙脚乱地将他扶上小榻。抹上金疮药、喂服了丹药,他却还在吐血。

她急得几乎哭了:“出了什么事,为何会伤成这样?”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问他。

又吐出了一口黑血,袁昇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来,却说:“谢天谢地,你终于肯回来了。”

“不是为了你!今天万岁驾临公主府,我是怕青瑛出事才过来的。”

他愣了下,忽然一把将她紧紧抱住,身子突突发颤着说:“黛绮,如果当真出了那差错,那我……便是铸成了千古大错!我便是大唐的千古罪人!”

黛绮也下意识地抱紧了他。一直以来,这个男人在她眼中都是沉稳如山,运筹帷幄,这种山一般的沉稳甚至让她有种错觉,以为这个男人不会畏缩,不会忧愁,不会恐惧。但在这个雨夜里,他的身子不住颤抖,让她觉得他是如此真实,又如此值得怜爱。

“……你不会的。你说过,一切都是气运。大唐国运不绝,万岁也气运不绝。”听他说明了大致缘由,黛绮的心也紧起来,却竭力安慰着他。

两人紧紧相拥着,对望着。袁昇的双眼内都是灼热的红丝,她的双眼却依旧滢澈如波。

“黛绮,”他忽地将头深深埋在她雪润的颈间,缓缓道,“不要再离开我了,嫁给我吧。”

她纤细的腰肢颤了颤。外面的雨声依旧绵密,她却仿佛听不到了,只听到他的呼吸声,灼热而真实。

他蓦然觉得脸颊一片潮湿。他抬起头,才看到她已热泪纵横。

“没什么,”她不及擦自己的泪,只说,“我想到了我家老爷子常说的一句话——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是的,一切都会好起来。”袁昇心底一片温暖,“熬过去这段苦难,我们一起泛舟五湖。你还没应呢,不许再离开我,嫁给?我吧!”

黛绮见他难得像个孩子般连连追问,忍不住破涕为笑。她脸上珠泪未干,便这么一边淌着泪,一边又笑,一边又点着头。

窗外夜雨沙沙,屋内烛辉暖暖,这一刻竟是如此宁和美好。

不知过了多久,砰砰的敲门声忽然响起。

两个人都被唬得一惊。袁昇细辨那门板上韵律独特的敲击声,不由双眸一亮,说了声:“是陆冲!”

跟着陆冲进来的,居然是王琚。两个人都是满身满脸的疲惫和狼狈。

“应该是出了大事,”陆大剑客甩着小臂上的血水,四仰八叉地摊在胡椅上,骂道,“我们辟邪司,都已被朝廷通缉了。这次向我们出手的居然是李易德率领的千牛卫,这个混账,几天前还跟我一起喝酒。”

“能指使李易德的只有万岁,今晚万岁很有些古怪!”王琚郁郁地说。范平在酒中下的迷药分量很小,宴会中只这两人精通术法,侥幸扛过了迷药。

王琚全身衣衫七零八落,瞧来十分不雅,但他的伤却不及陆冲那么多。二人突遭伏击时,陆冲替他挡住了大半攻势,随后这位精通玄学阵法的内宰相及时动用了阵学瞒天过海,这才带着陆冲狼狈逃至此处。

“不错,”袁昇沉沉地道,“宫里面那位天子,极可能是个假的……”

听袁昇细说了黄昏前后的遭遇,屋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窗上的雨声突兀地响着。

“这可是真的?”陆冲愣了半晌,才怔怔地问了句。

“现在还需要最后的确认。”跟王琚对望一眼,袁昇知道这大胆的猜想与足智多谋的内宰相所见略同,不由叹道,“我们要找到两个人,一是青瑛,我想她应该能看出些端倪来;另一个则是倚虹,我需要你马上找到倚虹。”

“找到……倚虹?”陆冲以为自己听错了。

“为什么会救我?”李隆基慢慢舒展了下四肢,望向孙小狮子的目光中五味杂陈。

就在简陋的床榻下,有一只无头的白翎公鸡僵硬地瘫在地上。鸡脖子上缀满了蛊虫。这些蛊虫都细长如丝,寸许长短。想到这些丝虫竟是刚从自己的五官里爬出来的,李隆基的胃里便是一阵绞痛。

适才李隆基正准备偷袭孙小狮子时蛊毒发作,忽然动弹不得。让青年天子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孙小狮子竟看出他中了蛊毒,而且竟知道解毒之法,这个无赖泼皮善心大发,用一只通体雪白的大白公鸡开始施法解毒。

这大概是在丐帮里秘传的解蛊奇术。孙小狮子的操作古怪而生猛。他一手按住活蹦乱跳的大公鸡,一手挥刀剜出了血淋淋的鸡心,再将那颗鸡心塞入李隆基的嘴里,跟着便是雄黄酒源源不绝地往他嘴里灌。

孙小狮子再一刀干净利落地剁下鸡头,扔到浑身僵硬的李隆基身前。

李隆基马上开始呕吐。他吐出来的鸡心上密密地缠满了细丝样的怪虫,然后他的鼻孔、耳朵里都有丝虫爬出,争先恐后地涌过去啃噬鸡头。

孙小狮子又揪着李隆基的头继续灌入雄黄酒。被灌到第五碗时,李隆基终于大叫一声:“别灌了,撑死啦。”

话一出口的瞬间,他的四肢竟也能动了。

李隆基这时候才想明白,太平公主应该是在自己的酒菜中下了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蛊。

他曾听袁昇说过,有的蛊毒发作需要一些额外的引子,比如那种傀儡蛊就需要蜡烛气息诱发蛊虫发作。很可能自己从酒菜中误食蛊虫,走入牡丹阁时,只需那回廊里燃上特殊的香药,再加上突然启动的法阵,就能让自己中招。姑母的手段,当真是防不胜防。

“技痒了,技痒难耐呀!我为什么会救你?”孙小狮子累得满身大汗,这时得意扬扬地仰靠在榻上,盯着李隆基的眼神仿佛石匠在看着自己辛苦雕刻的石?像。

“第一,碰巧我会解蛊,当然解得不太好。叫花子都得会玩蛇解毒,这可是门手艺。而这门手艺里,最难的就是化蛊,这得算高深手艺。很可惜,这门高深手艺我多年没用过了,当年我可是磕了一百多个响头,才从一个老叫花子那里学来的。今天看见你这副模样,我当真是见猎心喜,犹如饿了三天的人看见了一顿上好八珍大菜般心痒难耐呀。

“其二,我刚留意到你手指上的这圈白印子,这说明你常戴戒指,那可是富人的玩意,而你这个白印子够宽,说明你那戒指着实不小。这也让我肯定,你给我的那块玉佩肯定是你的。而那块玉佩,居然三色同玉,那黄的如黄金,大片白色的更是又润又透,这么好成色的玉佩拿到西市能换一万金……”

“那可是正宗的三色于阗羊脂玉,一万金实在是糟蹋好玉了。”李隆基笑了,当然没敢说出那玉佩的真正价值,同时心底油然生出一种“草莽多奇杰”的念头。这个孙小狮子居然还有这么毒辣的眼光和细致的心思,果然是长安城最关心朝政的叫花子呀。

孙小狮子点点头,认真地说:“所以你极可能真的认识吴六郎,而我当然可以将你卖出去,换来二三十贯赏钱,可事后吴六郎也许会活剐了我。故而,若是老子赌一把呢?赌你真是个大富大贵的主,赌你真的能给我五百贯!我孙小狮子当这叫花子头当了七八年了,实在是当腻了。”

李隆基看着他,忽然放声大笑:“若想大贵大富,就要敢搏敢赌。孙小狮子,你果然有些胆魄。其实我们是见过的,那年我带着辟邪司的一名暗探去长安地府密探,也是跟你提起了吴老六……”

听他说起当年长安地府唱卖的往事,孙小狮子大起故旧之感,对小霞叫道:“去爷的屋里面将那盘熟牛肉端过来,还有那坛子烧刀子酒。这位爷刚去了蛊毒,得用烈酒烧烧肠子。我正好陪这位爷喝上几杯。”他既然认定李隆基绝非凡人,连称呼都换成了“这位爷”。

片刻后,当朝天子李隆基已和长安叫花子头孙小狮子同案而坐,推杯换盏起?来。

李隆基顺口将自己的身份改成了辟邪司的神秘暗探首领,而吴六郎则是自己的好搭档,前番是密探长安地府,并在最终掀翻宗楚客逆党大案中立下奇功,现在则是又一次乔装探案。只不过这次探案面对的对手十分强大,这些人甚至买通了一部分官府中人,对他进行围攻让他身陷重围而受了蛊毒,好在危难之际,他找到了老情人江梅儿。

这番话虽然有些小漏洞,孙小狮子却哪里听得出来。他只听过江梅儿的艳名,知道这位佳人在长安西市的缠头价码,对面这位爷既然往日里能将江梅儿金屋藏娇,那肯定是个多金的贵人。

“天一亮我就得走。这个案子太大,对手势力强劲,待久了怕连累你。”李隆基已恢复了睥睨天下的气度,言语间已是居高临下的命令口吻,“那块玉佩就是我的信物,但只怕吴六郎不信,我再给你写一幅字吧。取笔墨来。”

这个小小要求却将孙小狮子难住了,这花子头待的地方哪里有什么文房四宝。好在小霞机灵,将他私底下开暗赌的账簿找到,撕了张麻纸下来,又拿来记账的秃笔残墨。

于是李隆基写了平生以来最简陋寒酸的一幅字:

所受于太上之道,当须精诚洁心

这回是一手灵动的小楷,用那支秃笔写来,居然更多了几分凌厉的气韵。

听江梅儿将这两行字念了出来,孙小狮子有些犯傻:“这……这啥意思,看着挺玄,是什么诗?”

“这不是诗,你也不必懂。甚至吴六郎也未必懂,告诉他,这幅字是我留给他的上司袁昇的。”

孙小狮子连连点头,牢牢记住了“袁昇”这个名字。

李隆基最后举起了杯,有些疲惫地笑道:“我算是你的人质,你却要放我走了。这算是你的第二次大赌,你敢不敢赌?”

“谁说你是我的人质!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不管你瞧得起瞧不起我,我都是你的救命恩人。所以我当然要赌,也当然敢赌,赌就赌他个大的!”孙小狮子又侧头看着他,得意扬扬地笑起来,“你是我累得快吐血才救活的,从个僵硬的人棍子重新变成活蹦乱跳、喝酒写字的大活人。你是我小狮子这辈子最得意的病人。虽然,咳咳,”他脸上略有些难为情的神色,“虽然你的蛊毒,我治得还不算太彻底,只差最后一点点了,我还不知道怎么解。”

“已经很不错了。”李隆基又饮了一大杯烈酒,眸中有深邃的光悠然一闪,“我这人乐天知命,但我认为天命,永远在我这边。”

孙小狮子望着他那气势,竟有些呆愣,甚至忘了,就在个把时辰前,自己还冲着这个男人抖威风。

“不过,”李隆基又沉吟道,“眼前,你要寻个更安全的地方将我们藏起来,我的对头马上就要搜过来了。”

孙小狮子嘿嘿一笑:“我小狮子是开黑赌坊的,论藏匿逃跑的本事,长安我是老大,而且我算是最熟悉长安地府的人了。”

“长安地府?”李隆基一凛,“那地方不是都已经封了吗?”

“没封干净。至少在这片迷魂塘坊内,还有一个小小的入口。”他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问,“对了,这位爷,该怎么称呼你?”

“便……叫我三郎吧。”

李隆基回顾江梅儿:“你和小霞的关系,还有小霞的这处栖身之地,在盈霞社内还有谁知道?”

“小霞当日是真真地得罪了班主屈十二跑出来的,盈霞社里再没人知道她这处地方。哦,”江梅儿忽然想起了什么,“还有个人,只有这个人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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