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缘份

2018-04-15 作者: 孔二狗
第18章:缘份

“不能回去了。红兵看见我这样,肯定会骂我。”

“我得关门了。你爱去哪去哪,总不能就赖我们美容院吧。”

“我跟你回家吧!”沈公子很认真地说。

“别不要脸!”兰兰俊脸通红。

“我就给你赖上了,反正你去哪我就去哪。”

“你怎么就这么不要脸,这么赖皮?”兰兰笑骂沈公子。

“我就是这么不要脸,我就是这么赖皮。”沈公子像是个赖皮的孩子抓住妈妈的衣角一样,死死地拉住兰兰的毛衣。

“滚……”

“我不滚……”

“滚远点儿!”

“我满地打滚,成不?”

沈公子在兰兰家一赖就是10 天。沈公子在斩掉胸中那缠绕了七年的情结后,终于发现原来人生可以如此精彩,爱情可以如此甜蜜。真爱,原来就在身边。三姐只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当梦想熄灭之后,开始的才是真正的人生,真正的生活。

“我们结婚吧?”正月十五那天下午,还赖在床上的沈公子对兰兰说。

“这么快?”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中的兰兰,万万没想到沈公子如此快地提出结婚。

“麻溜儿的吧,趁着我现在喜欢你。”沈公子一脸坏笑说。

“切,你会变心是吗?”

“保不齐。”

“那咱们是不是太快了点儿?”

“不快,咱们认识大半年了。”

“可是咱们在一起才几天。”

“时间无所谓,你爱我,我爱你,这就够了。”

“那我得跟我爸妈打个招呼,你也得去我家。哎,你脸上有个燕子,我爸不同意怎么办?”

“那咱俩就私奔,学红兵。”

“你怎么不和他学点儿好?”

“你就跟你爸说,你拿我的脸练活儿来着。我多有奉献精神啊。”

“呸,你总这么不要脸。”

“得回去看看红兵了,这小子肯定找我找疯了。”沈公子说着开了大哥大。

沈公子电话刚一开机,赵红兵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你现在就回去啊?”兰兰听了沈公子和赵红兵的通话,有点儿恋恋不舍。

“是啊,总躲着红兵也不是回事,他早晚能看见我脸上这燕子。”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兰兰挺黏人。

“不回来了。”

“啊?你……”兰兰吓了一跳。

“你已经是我老婆了,你就要跟我回家了,我还回你这里干吗?”

“你吓死我了。”兰兰险些被沈公子吓哭了。

“别抻着了,走吧!跟我喝酒去!”

兰兰欢天喜地地跟着沈公子去了沈公子的饭店喝酒。

有如此专一且绝顶聪明的男人可以依靠,应该是每个女人的梦想。挽着沈公子的胳膊,兰兰幸福极了。

酒桌上,赵红兵拉着兰兰的一只手不停地说话,引起了沈公子极大的不满。

“红兵,你撒开,这是我老婆。”沈公子详作发怒。

“我跟弟妹说几句话,有什么不妥吗?”

“说话就说话,你总抓我老婆手干吗?”沈公子看样子醋意甚浓,拉开了赵红兵的胳膊。

“你使这么大劲干啥?掐死我了!”沈公子险些捏断了赵红兵的胳膊。“嘿嘿,你抓你自己老婆手去!”沈公子乐了。

“……我没老婆。”赵红兵说。

赵红兵说完,大家都不做声了。这兄弟七人,恋爱最早的就是赵红兵,但直到现在唯一没老婆的居然还是赵红兵。以前沈公子也没老婆,和赵红兵还有个伴儿,现在赵红兵连个伴儿都没了。

“走吧,别喝了,看灯去!再喝一会儿看不成了。”张岳说。“你们去吧,我不去了。我一会儿去找柱子哥,你们走了我继续和他喝酒。”看见人家都是双双对对,赵红兵不愿意参与了。“红兵,走吧,别喝了。你不去,我们都觉得没意思。”一向话不多的李四拉起了赵红兵。就这样,这群社会大哥带着自己的老婆,浩浩荡荡地开向了灯会。今天属于家庭聚会,没那么多小弟参与,就是这哥儿几个。一路上,和他们打招呼的人还真不少。

“你们怎么就认识那么多人呢?开名车的你们认识,国家干部你们认识,蹬三轮的你们认识,修鞋的你们认识,混子你们认识,连高中生你们也认识。真他妈的不懂!你们在哪儿认识那么多人!”当时并不是江湖中人的小纪,看到赵红兵、张岳、李四、费四等人频频和路上的行人打招呼,颇为不解。

“不懂了吧,大哥就是这样,认识人多那是必须的。三教九流,必须都认识点儿人,好办事。”张岳笑着说。

“大哥?你是地痞才对吧?”李洋捂着嘴笑着嘲笑张岳。

“李洋,你说得忒好了,地痞就得突出个‘地’字。张岳就是大地痞,大流氓。离了你们市,他根本耍不出去。你看看我,打架水平远比张岳强,这个大家都公认。我虽然没上过大学,但文化水平也不比他张岳差。为啥我就不是大哥呢?因为我是北京人,外地人。外地人永远也成不了你们这里的大哥,这是定律。所以,张岳是地痞。”沈公子心情不错,开始贫了。

“嗯,我也觉得你比我家张岳强多了。”李洋被沈公子逗乐了。

“别介,别这么夸我,我怕张岳揍我。”

“我不揍你。”张岳也乐了。

“那我家兰兰也会挠你。”沈公子坏笑着对李洋说。

赵红兵、李四等人,都饶有兴味地边走边听沈公子和李洋耍贫嘴。

当赵红兵等人刚要走到灯会时,大哥大响了。

“红兵……”电话那边只传来这两个字。

“范进,怎么了?”赵红兵听出是范进。

电话那边一片嘈杂声,什么都听不见。

赵红兵不耐烦地挂了电话。

“范进又喝多了吧?”沈公子在旁边说。

“不知道,找笔去。”赵红兵说。

10 分钟后,当赵红兵刚刚挤在前面准备拿着答案兑换奖品时,大哥大又响了。

“你是谁?”电话那边不再是范进,声音很是威严。

“赵红兵。” “过来认尸。”

赵红兵说过不要毁在鼠辈手里,这次,虽然他没彻底“毁”在鼠辈手里,他还是“栽”在了鼠辈东波手里。即使他没自己去和东波这个“瓷器”碰,但最后却把他给牵扯了进来。

赵红兵当时心里肯定在苦笑:跟赵山河打翻了天都没人去管,这次仅仅过问了一下黑东波的事儿,就被判了四年,去哪说理去?

手里拿着粉红色灯谜纸的赵红兵和费四,拦了辆车赶到事发点红旗小区门口时,发现已有几部警车赶到,并且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赵红兵第一眼看到趴在地上的范进时,不由得一激灵。能把见过无数死人的赵红兵看得一哆嗦,可见范进死得有多惨。赵红兵后来曾不止一次在酒后说:“见过死得惨的,没见过像范进死得这么惨的。范进这人那段时间是得瑟了点儿,但其实人还是不错的,对我忠心耿耿。他死之后,我好几天没吃下饭,心里特别不舒服。”二狗认为,赵红兵不但心里不舒服,胃肯定也不舒服。

范进浑身上下只有一处伤,就伤在后脑。

人死有很多种方式,死的地方更是有很多可能,死在病床上、死在自己家里……但二狗认为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横尸街头。死人没有一个好看的,但是横尸街头后还要被展览起码半小时,任路人围观、参观、评论。

范进就这样趴着,毫无生气,脸紧紧地贴在小区门口冰冷的水泥地上,碎掉的眼镜就掉在离他不到一米处。就在昨天,他还是活生生的,生龙活虎的,还在和赵红兵、费四等人喝酒,喝得大醉,骑着踏板摩托到处得瑟。今天,他死了。

这是宿命,谁也没办法。

“赵红兵,过来下。”官阶极低但恰好管这片的市区刑警队支队长严春秋看见了赵红兵。

“嗯,他是怎么死的?”赵红兵语气还算平静。

“认识他吗?”

“认识,他叫范进。他是怎么死的?”

“被人砍死的。”

“谁?”

“志刚,已经抓住了。”

“被砍死的?”

“嗯,被砍死的,就一刀。”

赵红兵无语了。范进居然被一刀砍死了!当地混子斗殴,每天砍刀菜刀都朝对方招呼,但还真没听说谁只被砍了一刀,就被砍死了。范进,不是一般的背。

赵红兵一回头,费四落泪了。费四知道,范进死的这地方,就是他地下赌场所在小区的门口,范进一定是为了他的赌场出的事儿。

当天晚上,赵红兵就知道了范进死的全过程。

由于正月十五费四和老婆去赵红兵的饭店喝酒,所以地下赌场里只留下了范进和两个小兄弟看场子。来费四这里赌钱的,有不少江湖中人。那天,李老棍子手下的战将志刚也在这里赌钱。那天志刚挺背,玩的诈金花,一下午,输了八万五。

“范进,给我拿一万块钱。”志刚对范进说。志刚经常来这里赌钱,所以和范进认识,他的大哥李老棍子和范进的大哥赵红兵也算是认识,都是江湖中人。输红了眼的志刚想跟范进借一万块钱翻本。

“志刚,我们这不抬钱,你也不是不知道。”抬钱的意思就是借高利贷。

“没要跟你抬钱,就是跟四哥借点儿。明天我就还,这点儿小钱算什么。”

“那我可做不了主。四哥去和红兵大哥他们喝酒了,等他回来吧。”范进说得还算客气。

“四哥什么时候回来?”

“那就没准了。”

“范进,那我跟你个人借一万块钱行不行?今天你这水抽了起码有三四万吧,一万块现金总该有吧?”

“志刚啊,你看看你,就剩下一个眼睛了,眼神还不好使。别**赌了,快回家吧。”

最近过于嚣张的范进说的话又不上道了。其实他是不想借给志刚钱,但他却拿志刚被勾疯子打瞎了的眼睛说事。范进这不是得瑟吗?志刚是好惹的吗?

“不借就不借,磨叽那么多干啥?操!”志刚不高兴了。

“你别在这得瑟,你知道这是啥地方吗?”范进牛着呢。

“不就是费四开的场子吗?你吓唬谁呢?你动我下试试?”

刚刚输了钱的志刚又被范进挖苦了眼睛的残疾,火气上来了,带着一股火朝范进走了过去。两人越离越近。“削他!”范进掏出了把抢,朝身后的两个兄弟说了一声。那几年总有些流窜犯爱持枪去抢赌局,所以当地地下赌场看场子的都带着枪。范进身后的兄弟冲上去就是两耳光。“别在我们这装逼,爱他妈的玩不玩。再装崩了你!”范进挺得意。自从加入赵红兵这一帮之后,范进算是鸡犬升天了。志刚没说话,转头就出了门。志刚是个什么人?十几岁就敢在街头杀人!李四或者张岳这样的人或许能对付他,但他范进肯定不是志刚的对手。

志刚回去找了李老棍子。

“大哥,这事你管不管?”

“算了吧,都是朋友,这些都是误会。我和红兵现在关系不错,明天我给红兵打个电话,让那个看场子的给你道个歉,摆几桌酒,这点儿面子红兵还是会给我的。我看,这事就这么算了。”李老棍子才不愿意再因为这些手下的小摩擦再跟赵红兵发生冲突呢。

“大哥你不管可以,借我把枪。”

“不借。”李老棍子也是为志刚好。

“那我自己解决。”志刚说着就走了出去。

“你回来!”李老棍子喊了一嗓子,但志刚没听,走了。

志刚回家拿了把开山刀,又到了红旗小区。他没贸然进赌场找范进算账,而是守在了红旗小区的门口,躲在门楼后的阴影里。这是范进出来的必经之路,他就在这里等着范进出来。志刚这阴损忍耐的劲儿颇有几分李四的意思。

该范进倒霉,据说志刚刚到了不到五分钟,范进就出来了,自己一个人。他是下楼买烟来了,不但没带枪,连把刀都没带。

手里掐着大哥大走路风尘吸张的范进走到小区门口时,根本就没注意到小区的门楼阴影处,有个独眼龙正在死死地盯着他。

当范进刚走出小区门口时,志刚从他身后拼尽全力抡了一刀。

这一刀,正中范进的后脑。

刀太快,志刚的力气也太足,就一下。

范进当场倒地。

据说,倒地后,范进居然没死。他翻了下身,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手里还攥着大哥大。

范进鲤鱼打挺起身后,没去转身看究竟是谁袭击他,却拨了俩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拨给他妈妈的:“妈,我死了,我对不起你。”说完,挂了电话。

第二个电话是拨给赵红兵的:“红兵……”说到一半,扑倒在地,死了。

抡完一刀的志刚看着范进打电话的背影,傻眼了。

后脑被猛砍一刀,按理已经死了,居然还能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而且还连打了两个电话。这死法,忒悲惨了点儿。如果没有父母,没有赵红兵,或许范进直接就倒地不起,死了。但是他心中还有父母,还有红兵大哥,临走之前,他要打个招呼。

范进得瑟是得瑟了点儿,但他无愧江湖中人的称号,为母尽孝,为大哥尽忠,到了临死的时候,还记得和扶持他、保护他、让他赚了钱的大哥赵红兵道个别。只可惜,话没说完。

赵红兵是帮了范进还是害了范进?没人能说清楚。

吓傻了眼的志刚沿着马路夺路狂奔,没跑多远,就被迎面过来的巡逻警车当场按住了,20 世纪90 年代初期,年年的灯会之类的节日,当地流氓的斗殴都会死几个人。所以每当这时候,几乎所有的警车都会出动,满大街巡逻,随时待命。志刚选了个好日子,否则也不会这么快被逮到。

范进自己为自己报了仇。如果他不是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打了两个电话,志刚也不会被吓得居然沿着马路狂奔,或许早就找个地方躲了起来。

当天晚上,费四被拘留。

“费四这回是扔进去了,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了。”李四说。

“事儿弄得忒大了,费四弄不好得定罪,组织经营赌局弄出了人命。四儿你快想办法找人把费四捞出来啊。”孙大伟说。

“费四的事儿以后再说,他没啥大罪,无非就是组织赌博,最多也就是判几年。捞费四的事儿过几天再说,现在找人也没用。”张岳不愧是大哥,遇事不慌,分得清主次。

“现在要找的人是,李老棍子和范进的父母。”一直沉默的赵红兵说。

“走吧!”李四说。他的很多想法和赵红兵完全一样。

“大家一起去!”孙大伟说。

“不用了,四儿和张岳我们三个去。又不是要去打架,去那么多人干吗?”说完,赵红兵起身走了。张岳和李四跟了出去。

赵红兵就有这魅力,遇上大事,他说出的话,虽然并不是以命令的语气,但是却没有兄弟反驳,大家都习惯性地听他的话。

深夜,赵红兵、张岳、李四三人去了李老棍子的别墅。李老棍子安排三人坐下,沏茶倒水,挺客气。

“老李,志刚砍死了范进。”沉默了一会儿,赵红兵说。

“我没拦住他,我更没想到事儿惹了这么大。”李老棍子为自己开脱。

“嗯,我知道这事和你无关。但是,范进是我的兄弟,他被你的兄弟砍死了,将来他父母跟我来要儿子,我怎么办?”赵红兵说。

“……要不这样,我拿点儿钱出来吧。”这事本来和李老棍子无关,李老棍子之所以拿钱出来,是因为他忒怕赵红兵。当年赵红兵拿着五六枪刺把他吓得跳了楼,他记忆犹新。

“我也是这意思。这钱是给范进父母的。老李,你想拿多少?”

“红兵,5 万行吗?”李老棍子问赵红兵。

“不行。老李,来之前我想好了,你拿15 万,我们哥儿几个拿25 万,凑40 万给范进的父母养老。” 李老棍子抽了几口烟,没说话。“明天一早,我叫我儿子把钱给你送去。”沉默了半晌的李老棍子说。

“老李,那谢谢你了。”

“红兵,求你件事儿。”

“说吧。现在这时候了,你就别说求了。”

“听说,志刚是一刀把范进砍死的,但他并不一定是奔着要范进的命去的。我学过法律,我知道这样的情况,可能会判死刑,也有可能会判死缓……红兵,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但志刚,必须崩。我得给范进一个交代,也是给所有兄弟一个交代。”

“如果志刚不死,我再出10 万,凑齐50 万给范进的父母,行吗?”

“不行,这事和钱没关系,你出15 万就行了。”赵红兵说完,站了起来。

李老棍子没说话。

“老李,我们走了,明天早上几点侄子送钱过来?”

“……九点吧。”李老棍子躺在沙发上,一声叹息。

这可能是赵红兵唯一的一次欺负人,也可能是李老棍子这一辈子唯一的一次挨欺负。赵红兵这次去李老棍子家要钱,完全属于硬讹,李老棍子是老江湖,看到赵红兵带着张岳和李四来就明白了。李老棍子叱咤风云二十几年,如果说他真的怕一个人的话,那他就怕赵红兵;如果没有赵红兵的话,全市的混子都会被李老棍子全部归拢。赵红兵不是一个人,身后还站着张岳、李四、暂时入狱的费四。这些人,随便拿出来一个,都有实力和李老棍子火拼一把。李老棍子再牛,总不能把这些人全杀光了。李老棍子出来混是求财的,不是和张岳这样的全市闻名的亡命徒拼命的。

李老棍子知道,赵红兵这次是红眼了。赵红兵红眼的后果,李老棍子很清楚,他尝过。

赵红兵这次讹钱,可以说不得不讹,必须讹。目的有二:其一,必须给死去的范进一个交代,给范进的父母弄点养老钱,杀人的志刚进去了找不到,那该李老棍子倒霉,就得去找他了;其二,如果他不从李老棍子这里把钱拿到,或许社会上的人就会说:“红兵其实没李老棍子厉害,李老棍子手下的志刚砍死了范进,红兵也不敢说什么。”这舆论,就足以让一向爱面子的赵红兵受不了。

第二天一早,李老棍子的儿子把钱送到,加上沈公子从银行取出来的

钱,一共40 万。早上10 点,赵红兵和李四去了范进的家。赵红兵之所以带李四去,是因为李四是费四的亲妹夫。范进家的大门开着,赵红兵和李四径直走了进去。范进的家很破败。在1994 年,当地多少有点儿钱的人都住了楼房,范进他家却还是两间尖脊大瓦房。据说,刚刚赚了钱的范进已经为他父母订了一套一百多平的楼房,但是还没交房。范进的父母在春节这些天,每天都在欢天喜地地联系装修公司。

赵红兵进去时,范进的父母正端坐在两个扶手已经磨破的破旧沙发上。“爸,妈,以后我就是你们儿子。”赵红兵一进门就跪在了地上,磕了个头。李四跟着跪下,也磕了个头。范进的爸爸面无表情地看着赵红兵和李四,目光呆滞,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像是个木雕。眼泪,在昨天的一夜里应该已经流尽。

范进的妈妈白发苍苍,看着跪在地上的赵红兵和李四,干哭着,只流泪,却没哭出声。泪水沿着苍老的脸颊向下流着,流到了脖子上,嗓子里发出“嘶嘶”的声音。看来,嗓子早已在昨天的一夜里哭破。

“爸,妈,兄弟几个给你们凑了40 万块钱,你们先拿着。”赵红兵跪着

挪向前去,双手举起报纸包着的重重的一个大包。范进的爸爸还是像木雕一样坐在那里没有表情。范进的妈妈也没有接钱,任凭赵红兵双手举着。半晌,范进的妈妈“…… ”地哭出了声。这是发自喉管的声音,嘶哑着:“儿子都死了,我们要钱干啥呀?”

赵红兵和李四跪在地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儿子都死了,我们要钱干啥呀?”

“儿子都死了,我们要钱干啥呀!”

“儿子都死了,我们要钱干啥呀?!”……

范进的妈妈只在嘶哑地重复着这句话,一句比一句凄厉。

一向以心狠手辣闻名的李四落下了泪,抽泣起来。

跪了十几分钟,赵红兵放下了钱。

“爸,妈,我们走了。放心吧,范进的仇一定要报。无论我们花多少钱,一定要崩了志刚。”

说完,起身拉起了李四,两人默默地走了出去。

走到范进家的大门口,赵红兵这个坚强无比的男人也落泪了。他可能想起了他自己的爸爸。还好,赵红兵挺幸运,还活着。

3 天后,范进的爸爸去世,脑血栓。

10 个月后,志刚被枪决。

半年后,范进家的大门外多了个白发苍苍、整日絮絮叨叨的眼睛已经快哭瞎了的老太太,她每天坐在家门口的一块大石头上,对路边的行人和邻居讲他的儿子。

“我儿子,学习成绩一直挺好,第一年高考只差了一分。”

“我儿子如果不是考试时抽了风,现在大学已经快毕业了,马上就要上班了。”

“我儿子虽然没上大学,但是钱赚得比谁都多,还给我们买了房子。”

“我儿子孝顺啊,临死之前还给我打了电话……”

没有一个人听到这些不落泪。

范进给他父母买的楼房,至今空着,没人去住。

每当逢年过节,总有三个人拎着大包小包到这个老太太家去看望。这三个人中,有一个少了好几根手指头,有一个是瘸子,还有一个总像是没睡醒的大烟鬼。这三个人总是隔段时间就莫名其妙地少一两个人。到了最近两年,只剩下了少手指头的和瘸子两个人,那个看着像大烟鬼的人,也死了。

“看了没,那三个人就是老太太的干儿子。都不是什么好人,黑社会。” 邻居总是这样品头论足。

“老太太的儿子就是黑社会,死了。黑社会就是这下场,知道不?”邻居总是拿范进当反面教材,教育那些七八岁的、并不认识范进的孩子。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费四进去后的第二天,和范进与费四走得比较近的赵红兵也被传讯。据说,市区刑警队以严春秋为首的那些刑警对赵红兵还算客气。但是临走的时候,警察也给赵红兵扔下了一句:“我们知道你事儿也不少,悠着点儿吧。要是你犯事儿进来,我们可不就这么客气了。都知道你现在活得不错,自己掂量掂量吧。”赵红兵笑笑,笑得挺诚恳,没说话。赵红兵也不愿意总给公安局添乱。人民警察,有时候也挺苦口婆心的,也挺不容易的。

范进死后,赵红兵心情特别不好,特沉闷。沈公子恋爱了,不能每天和他混在一起了。和赵红兵喝酒有得一拼的费四也进去了,还没定罪。虽然偶尔和高欢幽会,但毕竟是地下情,不能每天在一起。

赵红兵还得混下去,还得随时准备横尸街头。准备着,时刻准备着。因为,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为了兄弟也好,为了自己的面子也好,都

必须走下去。上贼船了。上什么船都行,千万别上贼船,上去再想下来,忒难了。他还必须归拢东波,这个得罪完李四又得罪了张岳的滚刀肉不得不收拾。赵红兵要收拾东波,是有催化剂的,这催化剂就是东波那滚刀肉式的

烂嘴。

什么叫催化剂?初中化学就学过,催化剂是不影响化学平衡,只影响化学反应速度的东西。也就是说,虽然赵红兵、李四早就想好好收拾一下东波,但是如果没有他那烂嘴催化剂,东波肯定还能再蹦跶几天。

据说,东波惹恼了赵红兵,是一次他在赵红兵饭店里,喝多了。那天,范进刚刚烧完头七,赵红兵和沈公子刚刚回来。“红兵大哥,忙不?”醉醺醺的滚刀肉东波迎面见到赵红兵,打了个招呼。“有点儿,东波,喝多了吧?少喝点儿酒。”赵红兵拍了拍东波的肩膀。“我就这点儿爱好了,人活着就那么回事儿,今朝有酒今朝醉。大哥,你说对不?”东波搂住了赵红兵的脖子,一嘴的酒气。当地的江湖中人喝点儿酒,都爱搂脖子表示亲切。“呵呵,那你就喝呗。”

“大哥,咱们俩还没喝过呢!啥时候咱们俩喝点儿?”东波的嘴都快贴到赵红兵脸上了,赵红兵差点儿没烦死。

“改天,改天吧,这几天处理范进的事儿。范进刚烧完头七,他爸爸又该烧了,我总得帮着张罗张罗。”赵红兵边说边推东波。

“范进死得真惨。我知道他是你的兄弟,我也难过啊!”东波彻底醉了,搂着赵红兵的脖子,眼眶红红的,仿佛是要为根本就不怎么认识的范进哭上一场似的。

“呵呵,是吧!”赵红兵快被烦死了。“是啊。不过大哥,范进也是有点儿太得瑟了。你说志刚跟他借一万块钱,大家都认识,他不借就不借吧,还扇了人家俩嘴巴子。他也太得瑟了。” 赵红兵没说话。“范进这就是该死,他不死谁死?都是在社会上玩儿的,范进装啥呀?”

东波边说边伸出食指,恶狠狠地边说边在空气中乱点。

“你说什么呢?”沈公子忍不住了,说了一句。

“我说,范进就是该死!他不该死吗?”

赵红兵虽然涵养不错,但是也忍不住了,一把推开了东波:“你喝多了,早点儿回去吧。”

“大哥……你别不高兴,范进就是该死。”东波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话。

“把他弄回去。”沈公子对和东波一起来吃饭的人说。

东波被一同来吃饭的几个朋友扶走了,边走边说:“大哥,你别不高兴,你说范进是不是该死?”

“他快被归拢了。”赵红兵看着东波踉踉跄跄的背影,说。

“嗯,快了。”沈公子说。

范进人都已经死了,东波还一遍一遍地说范进该死,他这不是找被归拢呢吗?就算赵红兵和东波见面会打招呼,平时东波对赵红兵也客客气气,赵红兵确实不好意思自己动手收拾他,但赵红兵还不会找别人收拾他?

晚上,赵红兵找来了李四。“四儿,你准备啥时候收拾东波?”赵红兵问。收拾东波早在李四的计划内了,就是个时间问题。“一两个月内。怎么了?”

“今天碰见他了,他说范进该死,磨磨叽叽地说了半天。”

“范进和咱俩一个妈,他骂范进和骂咱俩没区别。人都死了,东波还说这些干啥?”看得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李四,这次也火了。

“你准备怎么收拾他?”

“我早跟王宇说了,让王宇找两三个身手好、下手黑的小兄弟,生面孔,趁他不注意,黑了他。”李四说这些轻轻松松,喜欢背后阴人的李四干这些事驾轻就熟。

“好,你准备把他弄到什么地步?”

“他讹了我15 万块钱,我就让王宇照着大概15 万左右的医药费打。如果东波不死,在医院里的住院费用就要超过15 万。超过多少,我奖励王宇多少,如果东波住院的费用到时候少于15 万,那王宇就再找人去打一次,打足为止,呵呵。”李四这一笑,也就是赵红兵能顶得住,换了谁听到他这笑声,都会觉得凉飕飕的。

李四这奖惩制度是如此的特别。

“呵呵,那要是把东波打死了呢?”

“死就死了呗。我不早就跟你说,我给东波的那15 万是给他买棺材板儿的钱吗?呵呵。”李四又笑了,笑得还挺开心。

“小心点儿吧,弄出了人命,不好办。”赵红兵说。

“东波他快完了。放心吧,一个月内。”

“嗯。”

李四说完站了起来,夹着夹包,用手摸了摸自己只留了几毫米青茬的头发,踱着小方步,悠悠哉哉地走了。

李四这样的人,最适合混黑社会,甚至比张岳还适合。

东波早晚要被收拾,赵红兵和李四简单地谈了一次以后,就没再怎么当回事儿。他十分头疼他现在和高欢的关系。

在赵红兵和高欢医院重逢的几个月后,也就是1994 年2 月底,高欢决定离婚了。据说高欢的老公也挺通情达理,没给什么阻力。“离就离吧,反正你也没真爱过我。我只有一个要求,等孩子过了哺乳期,孩子归我。我不可能让我的孩子和赵红兵那样的人一起长大。”

的确,在1993 年和1994 年,归拢了赵山河又欺负了李老棍子的赵红兵、张岳等人,在普通市民心中已经是超级大坏蛋的代名词。不了解他们的人,每当听到这几个名字时,脑中浮现的通常是武侠小说中的大反派,魔教教主、金轮法王之类的形象。

“赵红兵抢人家老婆,人家肯定敢怒不敢言,谁敢惹他啊?”社会上的人都这么评价。

赵红兵苦笑,无可奈何。

“高欢离婚了,我要和她结婚。”考虑了好久,赵红兵还是跟沈公子说了。

“呵呵,我就知道你早晚得走到这一步。”虽然赵红兵从来没和沈公子说过,但是沈公子早已心知肚明。

“你可考虑好了,高欢人家的家庭被你拆散了,现在她还有个孩子。这些你都想过吗?”沈公子问。

“我不是头脑发热,我早就想好了。”

“那就行,只不过……”

“说。”

“我昨天看电视,新片子,《过把瘾》,有句台词的印象挺深。里面的方言和杜梅领了结婚证以后,方言对杜梅说:‘咱们俩从今天以后就不算是了吧?’杜梅回答说:‘是不是觉得不是就没劲了?’”

“你说这些啥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觉得你这人就喜欢搞点儿私奔、什么的。你20 出头的时候跟人家高欢私奔,等私奔回来她成你女朋友了,你又放弃了。等你出狱以后,她成了人家老婆了,你又开始和她。你说说你这人像话吗?我真怕等结束以后,你和她真结婚了,你又觉得没劲了。”沉浸在爱情甜蜜中的沈公子话格外的多,损起赵红兵来一套一套的。

“别说得那么难听!”赵红兵对被定义为,有点儿不满。

“那你这不是

是什么?”

“话说回来,我也挺佩服你的。虽然你又私奔又

的,但对象始终是一个人。”沈公子说。

“滚远点儿。”

赵红兵和沈公子两人之所以是最好的朋友,不但是由于互相欣赏,而且在对待感情问题上,也颇多共同之处,都比较专一。

“那你和高欢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年底,你呢?”

“最近一两个月。过几天我回北京待段时间,带兰兰见见我的爸妈,还有我姐和我弟弟。娶老婆是大事儿,我得回北京结婚去,结完了再回来。”

“没事儿,饭店这里有我,你就去吧。”

沈公子带着兰兰回了北京,在北京一待就是两个月。

沈公子没想到,等他回来以后,赵红兵又进了班房。

1994 年4 月初,李四来找了赵红兵。

“收拾东波,就这几天了。”李四说。

“人找好了?”

“找好了,王宇找的人,三个小伙儿,二十来岁,生面孔。这三个人里有两个是哥俩,家里都挺困难,缺钱。”

“准备给他们三个多少钱?”

“三千块。”

“每个人才给三千块?”赵红兵从没雇过打手,根本不了解行情。

“一共给了三千块,三个人一共……”

“……啥?”

“怎么了?”

“办这么大的事儿,就给这点儿钱啊?”

“红兵你没穷过,你不知道三千块钱意味着什么。”

“你说说,三千块钱能干啥?分到每个人手里才一千块钱。一千块钱,

来我饭店吃顿饭都未必够。” “你这饭店都是什么人来的?是他们来的地方吗?”据二狗所知,当地的混子间冲突,最早并且最爱雇佣打手(甚至杀手)的就是李四。“红兵,我告诉你三千块钱可以干什么。你知道我游戏厅旁边的那个大

骨头抻面馆吗?那里的抻面,大碗的一块五一碗,小碗的一块。三千块钱,就是两千碗大碗抻面,够他们吃一年的了。”

“四儿,你这是扯淡。他们不至于连抻面都吃不起吧?”赵红兵从小生活在高干家庭,从没为温饱发过愁,而且他常年接触的李四、费四等人,也都是从小就衣食无忧。他不知道真正的底层群众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吃不起。”

“……”

“真就吃不起。”

李四给了三个人3000 块钱,那是1994 年的价格。到了1998 年,虽然经历了通胀,但是价格又低了。没办法,下岗工人太多,打起了价格战,恶性竞争。1998 年的价格是800 块钱废一条胳膊,1200 块钱废一条腿,要一条命3000 块。

李四给这3000 块钱,到了1998 年已经够要东波的命了。李四毕竟是社会大哥,手里有的是钱,出手阔绰,张口就给了3000 块。

后来二狗知道,这三个被雇佣的打手中有哥俩姓张,二狗暂且将其称为张大、张二,另一个人姓季。

王宇性情刚烈,不似李四般阴柔。上次被东波欺负了一把,王宇早就想报仇,只是李四一直压着,要不王宇早就提着把大卡簧捅了东波。

“四哥,咱们就应该直接带人去抄了东波的家。找人收拾他,不解恨。” 王宇认为,这样的方式才是江湖中人的解决方式,不太同意也不习惯李四的方式。

“你今天抄了他家,明天你就进了笆篱子(监狱)。这样就有劲了?最近可又严打呢,严打一百天。犯了事儿,罪就不轻。”李四说。

李四这样说了几次,王宇终于愿意雇人去归拢东波了。

“你找的是谁?”

“我的邻居,哥俩儿,张大和张二,还有这哥俩儿的一个朋友。这哥俩人都挺老实,但是下手肯定也够黑,我从小就认识。他俩家都挺困难,我简单和他们聊了聊,他们俩就都愿意帮我办这件事儿了。”

“他们嘴够严吗?”

“这哥俩都不爱说话,嘴挺严。而且我跟他们说了:‘你们这是给红兵大哥和四哥办事,说出去是什么后果,你们自己考虑。’”王宇说。

王宇想不到,就是他这句无心的话,给日后强判赵红兵提供了证据。

“你说这些干吗?”李四觉得不妥。

“没事儿,他俩肯定不敢说出去。”王宇挺自信。

1994 年清明前后的一个夜里,东波在自己家门口的胡同里被伏击,三个人抡着大片刀砍的。

东波倒在胡同的角落里,身中37 刀,浑身是血,没一处好地方。

邻居报案时说:东波被砍了上百刀,已经死了。

恶人长命。刑警队的人来了以后才发现,不用拉尸体,东波还没死彻底呢。

头骨都被砍塌了的东波活了下来,顽强地活了下来。半年后,东波又开始在街上到处得瑟了,只是脸极其恐怖,见了的人没一个不怕的。日后,东波靠着自己这张脸,讹钱更容易了。只是,治疗时过度的疼痛,使他不得不扎杜冷丁,扎得多了,成瘾了。东波又成了个瘾君子。

都说扎杜冷丁其实是吸毒的最低级阶段,但就是这最低级的阶段,人也很难戒掉。

如果是斗殴时把东波砍成这样,这样的事儿在当地经常发生,公安局可能并不会过多地关注。但是有预谋地砍人,性质和斗殴就完全不同了。而且,这次伏击手段过于凶残,严打期间顶风作案,刑警队的人都憋着一口气要抓到凶手。

如果不是张家兄弟酒后胡言,恐怕刑警队还真破不了案。因为,东波在社会上得罪的人太多了,刑警队很难把目标定在近期没与东波发生任何冲突的李四身上,更别提赵红兵了。

张家兄弟等三人把事情办妥以后,如愿拿到了3000 块钱。这是他们人生中见到的最大的一笔钱,大到他们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花。

拿到钱的第二天的中午,几乎从没下过馆子的张家兄弟终于下了馆子,还真是李四说的抻面大骨头馆,应该是当地最便宜的饭店。

只吃大骨头,不吃抻面,这哥俩要了四份大骨头,猪骨头。当地的大骨头馆卖的大骨头12 块钱一大份,8 块钱半份。二狗自认为食量相当不错,但也只能啃半份大骨头,一份肯定吃不完。结果,这哥俩吃了四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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