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番外篇 当时年少春衫薄(9)

2020-03-11 作者: 翩竹
第130章 番外篇 当时年少春衫薄(9)

“糟!”眼见着景玗拄刀走来的模样,景天罡心知他已受伤,即便如今土蝼已经只剩了最后一口气,但倘若让景玗现在碰上它,却仍是凶多吉少!眼见儿子出现在最不恰当的时机,景天罡也无从多想,当下提气纵身,以着最快速度掠起轻功,朝景玗所在的方向冲去。

几百步的距离对于平日的景天罡来说,不过是须臾而至的工夫,然而今日今时,他却感到怎么都来不及……那头土蝼已是强弩之末,不过是在毙命之前回光返照抖了下威风,待走到山嘴边缘时,忽然就一头栽倒,沿着山崖滑了下去……被临死的土蝼用四爪一带,那剩下的半块早已脆弱不堪的巨石终于失去了平衡支撑,跟着土蝼一同翻下山嘴,裹挟着汹涌的雪浪向山下隆隆而来。

景玗闻声抬头,惊得几乎愣住,他想要提气跃起,躲开这一波雪崩波及,然而身体却使不出力气来,眼见着雪浪已经带着雷霆之势近在眼前……却忽然有一双结实有力的胳膊将自己一把揽进怀里,同时将身一扭,以自己的身躯作为盾牌,为他抵挡住了最来势汹涌的一波雪浪袭击。

“玗儿别怕,有爹在!”这是景玗在失去意识前,最后听见的话语。

“景玗!天罡伯父!”待山嘴上这波局部雪崩终于停歇之后,原本众人所处的山谷中,已经有将近一半的空间被填上了厚厚一层白雪。慕容栩等人在齐腰深的雪堆中不断翻找搜寻着失踪的二人……然而满谷素白,视线所及之处俱是一片白茫,哪里能轻易找到二人的踪迹。

“景玗!天罡伯父!景玗……景……”慕容栩的声音里已经带了抑制不住的哭腔,然而就在他惊慌失措之际,眼前的一个小雪堆后面却忽然出现了一抹红色……慕容栩手脚并用地扑到近前,使出吃奶的力气扒拉着上面的积雪,终于,雪堆下面出现了熟悉的赤霄,随即又摸到了些许与雪块不同的东西……在卓旦等人的帮忙下,几个孩子仍是用了数息时间,才将被埋的二人刨了出来:两人俱是陷入昏迷,人事不省,但景玗被景天罡牢牢护在怀中,身上并没有明显的外伤;而景天罡的背脊却明显地向内凹陷,看起来情况不容乐观。

在慕容栩的指挥安排下,卓旦等人回到部落,叫来村人,用树枝和外袍做成担架,将昏迷中的二人抬了回去……景玗在当天傍晚时分便悠悠醒转过来,然而景天罡却迟迟没有起色。终于,在整整发烧昏迷了将近三天之后,景天罡忽然毫无预兆地在第四天黎明时分醒了过来。

“天罡兄?你可好些?”自出事之日起便留在村内负责照顾二人的碧鸢先生见状,连忙探身上前问道。被他的询问声一惊,已经好几天不曾解衣睡下的景玗和慕容栩也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膝行着凑到跟前查看情况。

“玗儿呢?”景天罡的眼神看起来还算清明,在认出了景玗的脸之后,他突然咧开嘴,如以往一样嘿嘿一笑,“还好还好,我总算没有再一次对不住你娘。”

“爹爹……”景玗嗫嚅着说不出整话,才刚喊了一声眼眶便已通红——在误会发生整整三年之后,他终于再一次理解了自己的父亲,也再一次找回了心目中的英雄。

“去,找找挂在门边上的那个剑袋,在它的夹层里面有些东西,去取来给我。”景天罡扭头看着家门方向,如是嘱咐道。碧鸢先生随即起身,从剑袋夹层中掏出了两枚被油纸包裹的信封和一枚印章,递给景天罡道:“找着了,可是此物?”

“这是我为了以防万一,提前准备好的景家信物。”景天罡看了眼碧鸢先生手中的物事,微微点了点头道,“让玗儿收好了,将来他若是要回返景家,这些东西……可以作为凭证!”

“爹!”景玗听出了父亲言下的不祥之意,出声打断道,“你说过要等我成人后,带我一起回去的!”

“……爹爹怕是等不到那时候啦。”景天罡咧着嘴,嘶嘶吐出一口气,仍旧笑道,“以你娘那等姿色,我怕在泉下也会有鬼神觊觎,我放心不下,能早点下去守着她,想来也是件好事……玗儿,景家刀的刀谱,我已经誊写过一份,如今便存于碧鸢先生处。今后你仍要日日勤加练习,不可懈怠……待刀法有成之后,劳烦碧鸢先生,带你们去一趟西域弯月城,那里有我的一位故人,两封信中的其中一封,是写给他的……他会教你们一些特殊的本领,待学成之后,你要回归景家!替我守好本家阖府与长留城,能不能答应?”

“不,爹爹,别走,别说这等不吉利的话!”景玗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豆大的泪珠如雨点般簌簌而下,一颗颗打在他紧握的双拳之上,“……我错了,我再也不责怪你了!只求你别抛下我们!只求你……你一定要好起来!求你……别走!”

“……适才在山谷之中挥出的那一招,名叫‘鸿蒙一刀’,是景家刀法中最强的一招,百年以来数代人之中,也只有极少数能够习得。”景天罡双眼渐渐失神,双唇却在不停开阖,向景玗勉力传达着最后的信息,“这一招的刀诀,我未曾写进刀谱之中……玗儿,你听好了,记下……”

“我不要什么刀诀!我也不要再学刀了……只求你不要走!”景玗痛哭失声道。

“玗儿,天地……可畏也!”然而景天罡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回答,仍旧自顾自地沉声默诵道,“……大丈夫立人世间,当畏天畏地,畏父畏母,畏妻儿骨肉,畏人道沧桑……此畏非惧而伏之,乃畏而惜之也,畏之则知刀剑之重,知刀剑之重则堪千钧之锋……唯畏刀者,方能举轻若重,以千钧之力破万世之垣……是为鸿蒙一刀!”

待将刀诀背诵完毕,景天罡的双眼忽然像蒙了雾气一般,渐渐黯淡下来,他微微扭过头,似是在寻找景玗,嘴角含笑道:“能不能答应爹,守好景家……和长留城?”

“不……爹爹,别走!求你了!”景玗双肩颤抖,浑身有如筛糠一般,几乎快要跪坐不住。然而景天罡依然没有顾及他的回答,他的双眼仍旧在茫然地寻找着什么,最终定格在门外初露的晨光之中,面露释然道:

“你娘她……还是那么漂亮啊……”

话音落定,景天罡溘然长逝,一代江湖豪杰就此落幕,仅余下幼子嚎啕,声如断肠,闻者无不落泪。

因为救了白氐族长的儿子,以及斩杀了之前从未有人能降服的土蝼,景天罡于身后配享了白氐族人规格最高的葬仪——因了景玗坚持,在葬仪结束后,景天罡将被安葬于毡房背后,与发妻同眠一处。于守夜之际,景玗跪坐于先父灵前,宛若泥塑木雕。卓旦等人怕他哭坏了,端着些许食物凑到近前,低声道:“贡戈珠库……”

闻听这一称呼,景玗的脑中却如遭霹雳般感到一阵刺痛——贡戈珠库,雪山的儿子,这个名字对于他而言,曾是某种尊荣与自傲的象征……然而如今,雪山却用千钧的白雪,吞没并夺走了他真正的父亲!

“今后,不准再用这个名字叫我!”景玗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冷声回复道。

“当年还是心浮气躁,如今想来,本没必要这般急着离开白氐部落。”回忆终了,景玗看着眼前渐渐西斜的月色,不竟自嘲一般微笑起来,“因为受不了继续留在那里,我便急着求碧鸢先生带我们来了弯月城……我爹的服丧,我竟然连百日都未曾守到!想来若是此去,便毙命于天下英雄之手……恐怕也是我应得的吧。”

“别瞎胡说!天罡世伯可就剩你这根独苗,便是他不拘小节,肯领了你去,伯母也是绝然不肯答应的!”慕容栩同样眺望着远方风景,微笑着打趣道,“你便老老实实地前往长留城,好好地成家立业,开枝散叶吧……若要慰藉他们二人的在天之灵,想来也只得如此……据说昆吾的女子大多柔媚娇丽,风情又不同于西域与氐族诸般,你这副皮囊着实不错,别轻易浪费。”

“都要走了,从你嘴里还是听不到几句正经话!”景玗笑斥一句,将手中长刀迎着月光拔出一截,借着月光相看。慕容栩仔细看了眼刀型,当下却是一惊:“这是……赤霄?师父将它还给你了?”

“嗯,还淬了毒,重新换了刀格刀鞘,所以看着像是新的一般。”景玗将刀完全抽离出鞘,玄色的刀身在月光下泛出幽幽暗红,映照着素白的皎洁人影,仿佛迎接玉面罗刹的彼岸花海。

“还真是难得,我以为你不会再用它了。”慕容栩凝视了片刻这饱含不祥的深邃刀光,微微凝眉道,“你不怕它接着妨主伤人吗?”

“师父说得对,想要称雄武林,统御一方,若是连一把刀都唯恐镇服不住,那还是趁早打消念头罢了。”景玗站起身来,手握长刀挽了个剑花,似乎是在呼应这把凶刀所自蕴的刀气一般,沙风忽然划出一道凄厉的长鸣,在远处的弯月湖水面上划出了一道褶皱。

“爹,从今往后,你只管守好娘,我来守景家……和长留城!”仿佛是在于无形的对象交付约定一般,景玗持刀,直指东方天际那一道微露的白色晨曦,如是宣言道。

大漠无声,唯有长风猎猎,黄沙扬起……宛若为远行之人奏响的羌笛声声。

——《当时年少春衫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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