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大小姐不要她，夫人更不会要她，那么她的出路就只能被赶出府，回到那个一贫如洗的家里。

七巧家里只是乡下一户普通的农户，父亲好吃懒做嗜赌如命，她上面还有三个姐姐，都无一例外的被父亲卖了给人抵债。

只是她运气好一些，当时正逢顾府要人，父亲贪财，就把她卖了过来，她把每个月发的月钱都攒下来拿给父亲，才过了些安生日子。

也正是因为她不是家生子，才被分给了顾锦珠。

刚开始她怨天怨地，以为自己命不好，摊上个不受宠的大小姐，以后的日子还不定怎么艰难呢。

却没想到这大小姐被三爷帮着，日子倒是一天天好了起来。

顾锦珠待下人宽厚，她渐渐也能攒些私房钱，心思越发活络了起来。

她不想再继续给人当奴婢，看人脸色，将来在府里头再嫁个平头小厮，一辈子都是听人使唤的命。

她想着，如果能攒够一笔钱，赎了身出去，再找个老实本分的人一起做些小本生意，日子才会慢慢红火起来。

这才想偷拿一些东西出去卖，在她看来，大小姐有那么多好东西，手指头缝里漏下一点，就够她赚好多了。

她小心一些，她一定不会发觉。

她为自己打算的好好的，却不曾想在今夜出了岔子，她绝不能让大小姐知道，如果现在把她赶出去，爹一定会把她卖给那些半截身子都入了图的老棺材瓤子做妾，那她就连活都活不下去了。

她紧紧咬着唇，身子不停瑟瑟发抖，耳朵却始终竖着听着院子中的声音。

杨柳有水性，也许还能爬上来，她脑中不停想着，说不清楚是担心她回来，还是担心她回不来。

就这样，她一直睁着眼睛，慢慢看着窗纱一点点被染亮。

然而，院门却始终没有响动，杨柳并没有回来。

早上，芸香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她昨晚饭吃的少，只跑了几趟茅厕又好好休息一晚就没事了。

她早早赶过来伺候顾锦珠，看着七巧端着盆水晃出来，两眼无神，面容苍白如纸，整个人就像个游魂一样，她诧异的道，“你怎么了？昨儿个没睡好吗？”

七巧吓了一跳，慌忙垂下头道，“我，我昨晚，有些头疼，大概是受凉了……”

芸香皱眉道，“那你就先下去休息吧，小心给小姐过了病气。”

七巧答应一声，忙不迭的把盆放下，向自己屋子走去。

她整个人失魂落魄的，甚至没来得及和芸香说一声。

芸香看着她的背影，眼底划过一丝狐疑，然而她也并没有在意，径自挑帘进了屋子。

顾锦珠已经起来了，芸香挽起帐子，顾锦珠看着她问道，“怎么样，肚子好些了吗？”

芸香笑道，“早好了，倒是素菊她们还在睡着。”

顾锦珠道，“你也多睡一会儿去吧，这里有七巧伺候，你不用担心。”

“她？”芸香撇撇嘴，“平时偷懒耍滑不干活就算了，稍微做点事就说头疼脑热，奴婢已经让她回去歇着了。”

顾锦珠摇了摇头，趿着鞋子下地。

洗漱完毕后，就见小翠忙忙从外面进来，脸色带了一丝焦急道，“小姐，杨柳不见了，奴婢早上起来的时候，就见院子门没关上，奴婢以为杨柳出去了，也没有在意，可是等到现在她也没有回来，往常这个时候，她都扫过院子了。”

顾锦珠一怔道，“没出去找找看吗？”

小翠急道，“前前后后奴婢都找过了，可是没有找到。”

芸香道，“小姐你先别急，杨柳大概是有什么事出去了，奴婢带人手再出去找找，她力气那么大身子那么好，一定不会出什么事儿。”

顾锦珠点了点头，看着芸香和小翠快步出去。

芸香把院子里面所有的人都叫上，一起出门去找杨柳。

素菊进来道，“小姐，她们出去干嘛呀？”

顾锦珠把杨柳不见的事说了一遍，看着她道，“你好些了吗？”

素菊郁闷道，“只是拉了几回肚子，今天就没事了，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坏东西。”

顾锦珠问，“紫鸢呢？”

素菊笑道，“紫鸢姐姐去厨房了，说是昨天的食材可能有些不干净，怕大小姐误食了，所以要先检查一次。”

顾锦珠点了点头。

哪知芸香这一去，就去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她用完了早饭，她们还没有回来。

顾锦珠开始觉得有些不安，吩咐素菊给她披上斗篷，正准备也出去看看，就见小翠从外面连滚带爬的跑进来，整个人都泪流满面，一脸慌张地高声叫道，“大小姐，不，不好了，杨柳出事了！”

顾锦珠心口一跳，看着小翠的模样，一股极不好的预感突然涌了上了，脱口问道，“怎么了？杨柳怎么了？”

小翠一进来就扑倒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小姐，杨柳，杨柳掉进了后湖里，已经……”她哭得说不下去。

“什么？”顾锦珠只觉得一道晴天霹雳从头顶劈下，脑中蓦地一阵晕眩。

她的身体晃了晃，素菊忙手疾眼快地扶住她，脸色也惊白到了极点，颤声问道，“你，你说什么？杨柳她……”

小翠扑在地上大哭，断断续续道，“杨柳，掉进了湖里，被冻死了。”

顾锦珠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脑中蓦地涌上杨柳那张憨憨傻傻的脸，她向来没什么心机，别人说什么也只会嘿嘿笑着，那样一个人，怎么就会突然死了呢？

她觉得像有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了下来，整个人都抑制不住的浑身发抖，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问出的声音，“她，她现在在哪里？”

“在后湖那边，芸香姐姐带着人在那边守着呢。”小翠哭道。

顾锦珠只觉得两腿发软，几乎都站立不住，幸亏旁边有素菊用力扶着她，她定了定神，推开素菊道，“走，我们去后湖。”

素菊，紫鸢，小翠都跟在她身后，主仆几人匆匆出了门，向后园走去。

谁也没有注意到，从耳房溜出来一个丫头，脸色惨白，眼眶通红，明明吓得脚都软了，却还是跟在了后面。

离着后湖越近，远远就看见芸香她们一堆人围在岸边，风中送来一阵哭声。

顾锦珠心口冰凉一片，浑身都开始颤抖，死死地咬着唇，眼泪已经一颗一颗顺着脸庞滑下。

素菊哽咽着道，“小姐，您慢一些，小心滑倒。”

顾锦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一眼就看见湖中心裂开了一个大洞，上面漂浮着一个身影，远远的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看到一只手还在探在外面。

芸香看到她就迎了上来，泣不成声的道，“小姐，湖面的冰太薄，杨柳身子太重，我们拉不上来，已经去外院叫人了。”

顾锦珠点了点头，眼前却是早被泪水模糊，她死死咬着牙，问道，“弄清楚了吗？杨柳怎么会来这里？”

芸香看着她，眼中划过一丝犹豫，抽泣着没有说话。

“说，到底怎么回事？”顾锦珠的声音蓦地严厉起来。

芸香咬咬唇，终于还是抽泣着道，“我们过来，就看到大小姐的那盏灯落在哪里，杨柳，杨柳大概是为了那盏灯，才跑过来。”

她伸手向一个地方一指，顾锦珠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瞳孔瞬间一缩。

在距离杨柳不远处的一处冰面上，扔着一盏八角宫灯，半边都陷进了雪里，露出的一角上挂着一只银色的铃铛，正是她从德胜楼赢回的那盏宫灯。

就听芸香哭着道，“我们来了才看见那盏灯扔在那里，大概是被哪个小贼偷了出去，杨柳追了出来，那小贼把灯扔在了湖面上，杨柳为了替大小姐拿回灯，才，才……”

她哭得说不下去。

而顾锦珠看着那盏灯，眼睛被狠狠刺痛，浮在湖中的那个人，探出的那只手仍向着宫灯的方向，很显然是想把灯拿回来。

她心口就像被插了把刀一样，瞬间痛的连气都喘不上来，身子摇摇欲坠。

素菊和紫鸢忙扑上来，扶住她惊叫道，“小姐！”

外院的管事很快就带着人来了，看到这个情景也是大吃了一惊，命人拿来了竹竿钩子等物，站在冰面比较结实的地方，费了好大一阵子才把尸体勾了上来。

他们抬着人向岸上走过来。

芸香哭着拉了拉顾锦珠衣袖道，“大小姐，您，还是避一下吧……”

杨柳的死相不好看，她到底怕冲撞了小姐。

顾锦珠却摇了摇头，任芸香如何劝说，她都固执的站在原地不肯挪动一步。

杨柳很快被抬了上来，放在地上，所有看到的人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尸体被泡得已经肿胀发白，而且被冻得太厉害，脸色苍白中透着一股青黑，头发眉毛都已经结了一层冰碴子，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只手还在僵持着向上伸举着，像是努力想去够到前面的东西。

顾锦珠只看了一眼，脑中“嗡”的一声，泪水就夺眶而出。

周围哭声一片，清蔷院众人看到这幅情景，都哭泣不能自抑。

杨柳平时憨憨傻傻的，别人说什么都不计较，哪怕人家故意指使她去干活，她也是呵呵笑着，把所有的脏活累活计都包了。

她身强力壮，清蔷院众人其实平时都拿她当成小厮一样使用，她也从无怨言，却没想到死得这么惨。

顾锦珠想起初见她的时候，这个憨憨胖胖的丫鬟从人群中走过来，挠着头笑道，“奴婢叫铜锁……奴婢娘觉得这个名好养活。”

她替她换了名字，她喜不自胜地道谢。

她吃的又多，大家背地里都叫她饭桶，她也并不生气，平时谁有什么事儿，从来没有拒绝过。

甚至几次和姚氏的冲突，都是她护在顾锦珠的前面，就如同在不久前的花灯节时，她一直用高壮的身子在前面为她开路，素菊和芸香还会偶尔被周围的新奇花灯和吃食吸引了视线，只有她老老实实的，一直尽心尽责地保护着她。

顾锦珠想起那晚发赏钱时，她只拿了一枚铜钱，笑呵呵的道，“奴婢只要一个，就可以沾到大小姐身上的喜气了。”

她目光向下，果然见到那个香囊，还被她牢牢的挂在腰间，当成宝贝一样，连晚上睡觉都不舍得摘下去。

顾锦珠捂着唇，眼泪一串一串的滴下来，觉得站都站立不住，颤抖着蹲下身来。

这次和喜鹊那次不同，喜鹊是忘恩背主的东西，就算她死，她也只是觉得，一条鲜活人命消失带给她的冲击力。

而杨柳却不一样，她是一直伴在她身边的人啊，她打从心里喜欢这个憨憨傻傻的姑娘，甚至刚提了她做二等丫头。

可是转眼间，她怎么就能死去呢？她怎么都无法置信！

素菊她们也哭着，可看她伤心过度的样子，过来扶着她忍不住劝道，“大小姐，人死不能复生，杨柳就算是在，也不希望看到您哭坏身子……”

外院的管事也上来道，“大小姐，您看这怎么处理？”

顾锦珠深吸了一口气，道，“先等一下，有劳你们了。”

她顺手从头上拔下了一个银簪子，塞到管事手里。

管事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故作为难道，“大小姐，这人死了太晦气，得快些抬出去，停在这里奴才怕夫人知道了怪罪。”

顾锦珠看着他道，“你放心，出了什么事儿自有我担着，你只要听我吩咐就好。”

她的语气那样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压，管事没办法了，只好带着几个仆人等在旁边。

顾锦珠让人把那盏灯捡回来，她慢慢走过去，抱在了怀里。

灯已经被磕破了，四周的绢纱全被撕破，画面七零八落，她触摸着那残破的绢纱，死死地咬着唇。

这盏灯早就该给三叔送去了，却因为这些日子他不在府里，便一直拖到现在，却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杨柳这个傻子，不过是一盏灯，有什么要紧，值得她把命都豁出去？

她泪珠不停滚下，砸落在灯上。

芸香有些担心的道，“小姐……”

顾锦珠摇了摇头道，“没事。”

她吐出一口气，把灯塞给芸香，径直走到湖边，细细查看。

岸边有不少积雪，刚才已经被踩得七零八落，她又往远处走了一些，想看看有什么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