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花园

2021-02-25 作者: 七月流火星
第一百五十七章 花园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屈达尔就清晰地明白,自己能够从路曜司令身上感受一种特别的气质。或许是这位司令与匈人冷硬的面容不同的柔和,也或许是他与匈人崇尚暴戾与刀剑的性格迥异的温和,总之,尽管常年率领着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屈达尔仍旧觉得他与自己刚刚见到时一样可靠而值得信赖。

他比司令大几岁,儿时没有机会享受到系统的教育,如今塞格德的学校大都是根据王廷包容法令和路曜司令的倡议而成立。因此,他只是跟着部族长老们略识得了一些字母。效力于东方兵团后,司令教了他希腊诗歌与哲学,教了他罗马戏剧,也教了他曾经不甚理解的仁慈与谦卑。

似乎是路曜司令一直鼓励并践行的那种温和的力量发挥了作用,屈达尔发现自己不再有刚刚的那种强烈的不安与恐惧,能够有余力去审视对面这个长得像老鼠一样的家伙制造的“真实幻境”。

说真实是因为它几乎使他忘记了自己其实在一辆狭窄破旧的马车里,仿佛就置身于人影下方,仰望着面前这长着路曜司令的脸庞的家伙。而说它本质上是某种幻境,是因为他此时敢于回看向对方,迎着对方带着笑容的审视目光。

他已经十分确认,这利用幻境冲破迷雾,直接审视自己的人影并非路曜司令!

一旦摆脱了那种不正常的情绪,与司令相识多年,彼此互为挚友的屈达尔至少有十种办法来确认对方的真假与身份,就现在而言,促使他作出判断的,是那张面孔上出现的陌生青年形象。尽管那个“路曜”仅仅是在几个细节里体现出陌生的不协调,但屈达尔能够感受到,这细微的不协调正在主导这幻境和虚影。

有鉴于此,他对面前救了自己的人和对方背后的势力又多了一些戒备。

真正出现宛如实质的人影和周遭幻境仅仅出现片刻,旋即消失。从神秘人手中将屈达尔救出的自称是“非人”的长相奇异的矮个子男子并未隐瞒有关他的来意和有关的消息。据他和他的同伴潜藏得知的消息,塞格德城防卫队关闭了主要的城门,城内情况不明。未知的情况让即使是他们这样的生活在阴影里的人也无法真正了解发生的情况。

而据他说,他的一位朋友,同为“非人”的一个家伙曾在城门关闭以前,听说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并设法传递了出来。据这条消息称,大丞相瓦格萨出了事,现今已经失踪,大丞相府所属的几支队伍都陷入了混乱。另外,引起屈达尔注意的,还有对方无意透露的一条并不重要的消息:大丞相府熄灭了一半的火炬。

黑军也瘫痪了...作为黑军的执事,屈达尔无比清楚这条信息意味着什么,也随即有了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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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西罗马新的都城,距海边不远的拉文纳并不像旧都罗马那样辉煌和繁复,也不像米兰那样精致考究,而是突出了海港城市的粗犷与军事防御考虑的坚实。紧凑的城墙和堡垒,厚重的房屋墙壁,都让这里少了些许罗马人看重的考究与历史的厚重。

新的都城有些窄小,让跟随皇帝前来的名门望族还来不及营造庞大奢华的别墅,城内的几处绿地大多是皇室和军团修筑的公共花园。这在平时招致了贵族和富商们的许多抱怨,但应对如今的情况才体现了它的作用。

匈人突然出现在罗马城外的消息不久前抵达了拉文纳,并迅速扩散到了全城,引发了强烈的恐慌。传说匈人是住在马上,以鲜血为食的恶魔,他们的首领阿提拉以把别人撕成两半为乐。有消息灵通的已经得知了不久前罗马盟友西哥特的战败,图卢兹已经沦为了蛮族肆虐的乐园。而如今,他们已兵临罗马城下,那座千年的永恒之城即将或已经面临着同样的命运。

拉文纳的平民惊慌失措,许多人连夜出逃,港口官员不得不限制出港船只的船票销售,近卫军也全部集合驻防以安定人心。但就城内的混乱而言,各种做法都收效甚微。

城西的几个花园里,人满为患,平日里躲藏在城市各个角落里的贫民没钱购买价格高昂的船票,凭借着求生的本能进入有各种小别墅、凉亭等建筑和小教堂的花园,指望着攻进城来的匈人能够在主的庇佑下放他们一条生路。

这些小花园并非更接近广场的公共花园,而是拉文纳为数不多的几个私人花园。它们的主人并未阻拦贫民的涌入,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城内的混乱。这里属于太后所属的家族科恩家族的几个旁支,这里没有像往常一样,由那些高大而凶神恶煞的努比亚人驱赶闲人,足以说明这对涌入贫民的无视有科恩家族的授意。

其中一座花园所属的别墅内,二层的一个窗口里,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子看着窗外不远处贫民们的推搡争吵与琐碎闲谈,手指随意拨弄着窗边布帘的穗子。女人身后,一个身材瘦小的矮个子女人正坐在地上,悉心擦拭着床边的一盏镶嵌着细小珍珠的灯。

”夫人,您为何会同意打开花园,允许那些贫民进入?花园里那些金盏花刚冒了花苞,这下全被踩没了。“女孩似乎与窗边的女人关系很近,虽然是下人,但语气却并不很谦卑恭顺。

被称为夫人的女子没有回头,仍旧看着花园里的人群,”昆塔,你念书少,不明白我们的经商之道。你看到的是蜂拥而至的杂乱的贫民,我看到的则是一笔笔活动的第纳尔和索里都斯(1)。之前不让他们进来,是因为彼时他们就像正在抛售的公债,一文不值。但今时不同往日了,如今的局势,他们就是一个个免费的士兵,一个个能够让我们科恩重新站在世界顶端的绝佳机会。“

被称作昆塔的侍女很显然没有完全听懂夫人的话,擦灯的动作也略有停顿。窗边的女人也不再言语,神情复杂地看着花园大树旁一个衣衫褴褛的女童偷走她花园里一个家丁的钱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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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角湾是整个欧洲最早迎来日落的地方之一。事实上,希腊的学者们早在千年以前,就确定了太阳这颗发光发热的星体并非均匀而平等地同时照耀世间。此刻,金黄的夕阳把海边的高耸城墙、城墙里的层叠宫殿和随风微微波动的海水被染成了灰白与火红,幽蓝与明黄兼备的浓汤,在已有些炎热的傍晚翻滚。

君士坦丁堡城南的朱利安港暂时关闭,足有一个军团人数的近卫军已经关闭了港口通向的铁门,让整个内城严阵以待,以保证来访的叛乱匈人政权使者的安全。

大皇宫靠近圣索菲亚大教堂的一侧房顶被平整和修葺一新,二十年前在这里,那位著名的狄奥多西皇帝修筑了规模不大但非常美丽的露天花园,为本身单调陈旧的大皇宫一带增添了难得的景致。

露天花园的大小仅仅相当于君士坦丁堡城内最普通的官员宅邸里的花园大小,但见缝插针地铺设了大理石道路,安设了喷泉,选用的植株都罕见而典雅,给此地增添了不少来自异域的神秘风情。罗马长公主普尔喀丽亚曾在数次宴会上声称,”花园是大皇宫存在的唯一意义“。

花园一处背阴处的摇椅上,普尔卡用自己的实际行动验证着自己的话。她只穿着薄薄的纱裙,且没有佩戴属于圣女的头巾,姿态悠闲地轻轻摇动。旁边的小桌上燃烧着名贵的熏香。坦白而言,她并不喜欢熏香这种昂贵有有奇怪味道的奢侈品,小萝卜也说过不喜欢,但既然弟弟狄奥多西喜欢,这次见面又是对方安排的,那她不可能再为这种小事争执什么。

姐弟二人关系一直紧张,不仅是因为普尔卡曾当过相当于皇帝的共治者奥古斯塔,狄奥多西天然会对可能分享自己权力的人抱有警惕和防备,还因为她的丈夫马尔西安将军统率一个强大的军团,还拥有元老的身份,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狄奥多西曾囚禁过自己的姐姐,普尔卡放心进入大皇宫的唯一理由是,有能够让双方完全放下戒备彼此合作的充足理由。

阿提拉的骑兵和两个重装步兵军团已经兵临罗马城下。

”你确定你真的要扣押多罗斯托尔来的使者?他们可能是你为数不多的底牌之一了,为此你甚至真的把那座城堡给了那些背叛者匈人,就像把自己的妻子送给了隔壁邻居一样。“”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吗?“狄奥多西侧头反问,但并未被姐姐的挑衅话语激怒。

”我当然会,你不做我肯定会做的,背叛者永远都是背叛者。“普尔喀丽亚毫不犹豫表现着自己对多罗斯托尔的共和匈人政权的敌意。”冷静些,我的姐姐,扣押使者、让马斯切拉诺有所顾忌而不会干扰西方战局,这是我们的共识,不是吗?你丈夫准备好了吗?“东罗马皇帝如同儿时一样摆弄着马斯切拉诺遣使送来的礼品,不慌不忙劝慰。

下巴微微扬起,带着浅浅笑意的罗马公主皱了皱眉,用盖子熄灭了那味道怪怪的熏香。”当然。第七军团早就封锁了大皇宫,除了我和你,没有人能够随意离开这座宫殿。至于筹码,马尔西安在赌桌上从来没有输过。“

对于西方的兄弟,东罗马宫廷的态度十分复杂。君士坦丁堡会尽全力阻止任何人摧毁故土,但向来对类似哥特人这样的雇佣势力的劫掠和匈人这样强大敌人的进攻谨慎中立。对狄奥多西而言,让马斯切拉诺半死不活,让强大的匈人王国保持分裂,让强大的阿提拉尽可能削弱拉文纳,符合自己和国家在商业和政治上的各种利益。

为此,他不介意用某种间接的办法,帮助自己野心很大的姐姐,对她自己儿时的羁绊,给予一点点帮助。

尽管他自己并不理解有关情爱的幼稚欲念。这其中更多的原因也在于,他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血王座及其背后恐怖力量的人了。这世间已经没有任何诱惑能够与此相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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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人王国南方,一处位置险要的要塞里,路曜刚刚忙碌完一天的工作,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办完王廷的任务,从塞格德离开后,路曜的东方兵团就部署在了这个要塞。这里理论上属于一个异族附庸,但那个附庸的首领同意王国军队在此部署,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希望王国的军队能够顺便庇护他个人的走私生意。路曜的兵团将在此制衡罗马的力量,保障王子们的军事目标能够顺利实现,并通过就地屯田为人数庞大的兵团士兵提供后勤保障。

而让他心情沉重的原因,不是任何战略上的问题,而是他两天前与自己的侍卫长兼生死兄弟屈达尔失去了联系。

几天前他派遣屈达尔秘密返回塞格德,这位拥有大丞相瓦格萨私人势力黑军和路曜的势力执剑者双重身份的将军将要执行一项有关执剑者的任务。按照约定,两人有至少五种方法取得联系,且间隔能够保证信息的时效性。而目前为止,他已经与自己的侍卫长失联两天了。

而这就意味着,他现在已经断绝了来自塞格德方面的可靠信息来源。

路曜难以掩饰自己的焦虑不安,在自己的房间走来走去,或是随便抓起什么文书看上几眼,却完全没有缓解。

”你在担心什么?“一道声音突兀地从他的身后响起,随之而来的真实触感让路曜背后一紧。

一层冷汗平息,没好气的路曜没有回头看那讨厌的家伙,”你一定要以这种突兀的方式出场吗?“

他的身后,那化作面容冷峻的青年的血之石用胳膊搭在路曜肩头,把嘴巴贴在后者耳后,”我本身什么都不是,你想我是什么样子我就是什么样子,不是吗?“

不等对方反驳i,这青年带着有些邪气的笑容低声说:”这是你的机会,我的主人,我知道你早就想摆脱塞格德这个泥潭了,如今无论是瓦格萨,还是裴丽尔,还是你看不透的大王鲁嘉,你都可以摆脱了,从此刻起,你可以做你想做的,去找你想找的人,去阻止原本不可能阻止的一切,这难道不好么?“

路曜本打算挣脱血之石的胳膊并严词拒绝,可最关键的时刻他犹豫了一下,到嘴边的话没有立即说出,于是最后,他还在血之石的”怀里“,也没有拒绝对方提出的可能性。

”不,我还是有最基本的判断力的,屈达尔的失联证明了塞格德情况的变化,而这种未知根本就不能通向你所谓的机会,这完全打乱了我的布局。“他用不带什么感情的拒绝回应了血之石的提议。

”那么,我的主人,我想请你看一下你最忠诚的部下看到的画面,以及他最终的选择,在那之后,我想您的决定才是最终的和有意义的。“不给路曜反驳的机会,面容年轻冷峻的血之石从他背后消失,一幅画面迅速出现并变得真实。

在那幅画面里,淡薄的雾气笼罩着一座花园,层叠的雾气中央,是一座巨大的暗红色金属王座,上面液体暗红,仿佛仍在流淌。不知什么时候,路曜发现自己已坐在了那王座之上,高高台阶下方侍立着一个身材高大但颇为瘦削的身影。那身影模糊不清,还在统辖着周围许多谦卑弓着腰的人,仅仅能够略微看清面部轮廓。那人影的面部似乎涂着红黄的油彩,从远处看起来既滑稽又带着些恐怖,就像印度来的马戏团里常见的小丑。

路曜从没见过这个小丑,此刻的感觉,就好像新婚妻子把丈夫拉进房间,蒙着被子只是为了让对方看自己新买的一块夜明珠一样。

这荒诞而不合逻辑!

就这?

注1:第纳尔是罗马帝国时期的银币,是流通量最多的货币。索里都斯是东罗马法定货币,因其金币的属性和铸造者东罗马的强大支付能力,在故事发生的年代被广泛接受为某种通用货币和一般价值衡量符号。

(昨天有点事没更,今天补上。感谢各位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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