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没了

2021-08-27 作者: 任叶青
什么都没了

寒假短得不像话,元宵节看完花灯就开学了。

新学期徐如歌和原择依然拼命学习,早到,刷题,互相监督,伴随着些小互动。

她每天晚上多学了一小时,越来越累,课间总想趴桌子上睡觉,教室里趴倒一片,争分夺秒睡六七分钟,有原择在身边,这几分钟睡眠质量都奇高。

耽误学习的不是谈恋爱,是情况频出的玩感情,而幸运的是,他们两个躁动不安的心相互深深吸引着。

他们学校这学期开春季运动会,分校开秋季,不同校区时间错开,无论哪个开运动会,所有体育老师都会凑在一起,正式盛大。

每个人最多报三项,徐如歌和原择都报满了。

担忧了一个星期的事还是发生了,太阳雨很不给面子的突然下起来,又急又猛,迅速打湿了橡胶跑道,枯燥的暗红变成了鲜红,看台上的人都往原本用来遮阳的伞下躲,表情激动地挤在一起,没遮挡的就两个人凑活顶着一件外套,嬉闹“抱怨”着这场雨。

没人为这场雨感到扫兴,少年总是追逐既定之外的意外,特殊,转机,让无波澜的青春,肆意荡漾开。

稚气而不讲理着。

就如同在最后一刻到来之前,每个人都相信自己为什么不能是那匹冲破黎明的黑马,没人可以打败他们朝阳般不息的热情。

你有大把时光,怕什么!

徐如歌朝观众席相反的方向跑去,国旗队是第一个方队,衬衫黑裤的男生们站在操场出口,她趁着雨乱,淹没在人群里,纷乱中眼里只有那片还未散开的鲜红,没有人知道她的终点,雨丝便没有负担的加重她发的重量。

这些凉意也同样斜斜触到原择的发丝。牵引着她肆意奔跑,无论是躲到他怀里避雨,还是和他一起享受这场意外之喜的清凉。

当他在队伍里举着红旗,瘦削挺直的身躯走过主席台时,周围瞬间羽化,她想拽住他干净整齐的衬衣袖口,用手指勾勒上面那枚小纽扣的轮廓,朝他没心没肺地笑,怎么舍得碰到他,他那么好。

北方的雨鲜少有江南烟雨的温婉,急促得爽快通透,淋满心口的快意。

眼镜上落了雨,模糊不清,徐如歌把它摘下来握在手里。

看不清脸,她根本认不清人,只能茫然地搜寻着体型相似的,茫然却不无助。

往体育馆里急忙撤退的人群里,有一个高挑的身影面向她定定站在那。

雨幕里,凝视着她。

徐如歌跑步的脚步不自觉放慢,变成走,一步,又一步,慢慢体会着每分每秒敲进心底的雨点,他的脸随着一点点距离的拉近,渐渐清晰,像看着早晨的阳光一缕缕冲破天际,洒在身上,暖意点点攀满全身,她的笑容越来越明艳,桃花瓣一样柔,朝露一样清澈。

每近一步,全身都在叫嚣着,牵住他,困住他,抓牢他,占据他的眼。

永远。

原择右手叉在兜里,站得笔直,看着她跨越足球场向他跑来,她用雨里最惊艳的笑容,让一切重要的,无所谓的都成为了背景,这场雨,似乎只是为了让他,深深记住这天,永远无法忘却顺着发丝向下滑动的雨点,和她鞋旁踩起的水花,水洼一发不可收拾地荡漾着,波澜起伏了很多年。

难以忘却。

刻骨铭心。

后来她回忆起那年的这场雨,似乎上天就为了让她记住三个人,能见的躲避不见,再见不到的思念到流干了眼泪也只是一场梦,黑夜里剥掉一身虚假靓丽的伪装嘶吼哭泣,想依靠的一个不在身边,走的走,丢的丢,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也许那天她拿了跳高第一,也许雨里如愿扑到了他的怀里,也许她还是在等爸妈回家,很多细节反反复复折磨着她,不肯放过她,掐着喉不肯让她喘一口气,拼命锤着头,恳求抹杀掉这戏剧般耍弄她的一天,哪怕模糊不清,支离破碎,不要清晰十足地如同一个钟表,秒针走动的声音震耳欲聋。

啊啊啊啊——!!

其实她早该料到!

一切都有预兆。

那个一周前夜里父亲在她额头落下的吻。

哥哥说为了工作要出国几天时眼底压不住的慌乱恐惧。

可她沉浸在美好的惯性里,放松了所有警惕,傻傻地,单纯地,等着他们回来,等着他们回家,毫不知情,愚蠢地狠狠撞烂身体,撕裂了灵魂。

老天和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让她恨不得拿自己做这次游戏的祭品。

哥哥那天是晚上三点四十九到家的,她睁开惺忪的眼,视线是模糊的,笑容还没敛起,“你回来了。”

她都忘了林任是用什么语气,什么表情,什么可怕的眼神,告诉她,什么都没了。

爸妈在美国遇到意外了。

“你在……开什么玩笑……?”

怎么可能呢?

妈妈去参加画展了,她出门的时候穿了条漂亮的款式繁琐的过膝盖的裙子,爸爸是在等了妈妈五天后才去的美国,是要接着妈妈一起回来的。她把每一天都精准地记住了,不,是每一秒。

她不信的,不信的,可是为什么会有死亡证明?她宁愿不认识上面的英文字母,那一刻她如愿以偿,仿佛确实不认识了,为什么她的手机上有爷爷的电话?林任开个玩笑,为什么要表情这么痛苦?

她自己在家的三天她一点都不怕,真的。

她学习好累啊,在客厅里留了灯,学完习凌晨两点半的时候,会开着饮水机的保温,到他们的卧室门口看一眼,回屋笑着睡觉,屋子就没那么空了,夜也不是很黑,他们总会在一片星空下。

她没这么幸福过。

她高兴坏了。

老天烦透了看平淡的生老病死,所以让她尝到了最入骨髓的甜头,又笑着把她打进了最冷,最黑,掉不到头的深渊,什么都看不见,抓不住,只能往下坠,渴望着摔死,她上辈子一定是十恶不赦的魔鬼,妖兽,犯尽了伤天害理的大错,天理难容,所以活该遭这些罪。

不然到底为什么啊!啊——?!啊——?!

为什么啊!

她机械地摇着头,林任的嘴唇一直在动,可是她一个字也听不见。

他,到底在说什么……?

视线无意识地模糊了,感知不到周围的环境,身体死机了一样,徐如歌突然掀开被子要下床,林任死死抱住她。

徐如歌使出最大的力气挣着,失去理智地捶打他的背,胳膊肘死命地捣,腿踢动着。

“滚!!滚啊!!!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你滚——你去死啊——!”

徐如歌不知疲惫地一直挣扎着,咆哮着。

只要喊醒了,天就亮了。

一切就好起来了。

然后她站在一边看他们笑着开门进来,换好拖鞋,疲惫地坐在客厅沙发上。

昨晚她给他们留了灯,乖巧地去讨夸,你看呀,我给你们留了温水呢……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了,都没了。

“你让我出去,让我去找他们,哥!”

她狰狞的表情痛苦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流,“我求你了哥,我求你了,求你了,求求你了,我要去找他们,然后回来让爸妈给咱做饭,我乖乖喝牛奶,抢着刷碗筷,好不好?啊不,以后我学做饭,做给你们吃……我求求你了,哥……”

她泣不成声,哭得绝望又无助,她成没人要的孩子了……她不该奢求有妈妈的,反正十六年不是也好好的过去了吗,为什么要贪得无厌?现在她连爸爸都没了,她唯一的支柱。

她使劲抱住林任,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遍一遍叫着爸爸,妈妈,哥哥……

林任把她的头重重摁在自己胸口,仰头看着天花板落泪。

他刚从心底接受了这个美满的新家,沉稳有学识的父亲,温柔美丽的妈妈,可爱活泼的妹妹。

他要怎么说?

告诉她母亲到死都在维护自己清白却未果的惨状吗?告诉她父亲的痴情决绝,以及一枪断送了自己的人生,同时抛弃了两个未成年的孩子的狠心吗?徐如歌受不了,他更受不了再插一刀。

“如歌,你还有哥,咱们还有两个人,哥会陪着你,哥给你做饭,哥去学,你想吃什么,哥就学什么,哥……不会让你比别人少……”

他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已经少了,已经少了,什么都无法弥补,她再也比不上其他的孩子了,他也是。

徐如歌哭着摇头,“我要爸妈……”

“哥,我为什么要遭受这些?我才刚有妈妈,可是现在什么都没了,我宁愿一直没有!”她的心脏被凌迟着,痛得仿佛在滴血,呼吸困难,不,她想要父母,可是为什么她想要就那么过分,天理难容,凭什么啊,为什么是她。

不是一切都好好的了吗?

她冲出过门一次,却看不清脚下,踩空顺着楼梯滚落,头重重摔在拐角的墙上。

眼皮好重,一点都不听使唤,楼梯在重影,有人惊呼着冲下来,她才走了不远,得爬起来,可是胳膊一点力也用不上。

她咬着牙撑起一点身子,在林任迈下来时重新摔回了地上,头磕在地板上,好疼啊,她还没去找爸妈,就要睡了吗……

好不甘心啊,可是这样是不是痛能轻点?

……

后来醒来她在医院里,已经离开了她生活十七年的城市,是爷爷安排的。

她从没放弃闹着要去见爸妈,爷爷告诉她已经入葬了,在老家,她坚持要去看,等不及头好,根本听不起去一群人说她得了什么病,有什么症状,多严重。

“会死吗?”

医生、护士、爷爷和她哥脸色都苍白了。

“不用担心,你好好配合治疗,不……”医生先反应过来,放慢语速,温和开导。

“死不了怕什么,他们躺在那里好冷啊,我梦见了,我爸说,他想我了,可是他来不了了,只能我去找他。”

徐如歌面无表情地看着医生,像节失去生机的朽木,大眼睛里滚下泪珠,直接打在被罩上,湿了一小片。

脸火辣辣地疼,林任支走所有人后,她以为他要带她走的。

徐如歌没管脸上挨得一耳光,眼睛更暗了,看不见一点光,死气沉沉。

“你这样心里会好受点吗?你这样时光就能倒流回到出事之前了?你好受吗?啊?有用吗?”

林任揪着她的领子,难以控制地摇着她泄愤,愤怒地撒开了手,徐如歌呆看着变化的景象,任自己无力躺在床上。

一句话也没说。

她成了主动的植物人,逃避思索,放空了脑子来盛放悲伤。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她……

“你不比谁都清楚吗?你明明知道没结果,还让自己装傻,做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你装傻没人摇醒你,可你不该不拿你的命当命,你果然……和你爸一样自私!”

他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就后悔了,可是他气晕了头,根本没控制住自己。

“我爸?”徐如歌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她一团火憋在胸口想发泄,可嘲讽无法满足她了,一字一句杀伤力如果够大,她早就被自己折磨死了。

她牵动了一下嘴角,讽刺地大笑起来,明明是笑着,却比哭还痛苦,她都已经不知道如何表达情绪,如何抒发自我了。

眼泪又留下来的时候,她把头转向窗外,让眼泪藏进枕头里。

她知道没意义,她只是和自己有个约定,眼泪流干就不去找了,那时候小溪就流到他们身边了,就像是她知道固体介质传播声音的速度更快,可这埋葬他们的地,不是她的,溪是她的。

多简单的道理,只有她懂。

徐如歌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昏昏沉沉睡去的,对不起,哥,我已经无暇自救,也忘了我们其实只差了几秒出生,我们原是一般大。

她越来越嗜睡,没有精神,这不正常,一定是吃了什么让她想睡觉的药,可她无能为力,闹绝食吗?以死相逼吗?她不再闹腾了,开始一句话也不说,醒了也闭着眼,偶尔看着病房里的某一处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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