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话·密使

等三人走后，洪承畴又独自在书房沉思许久，其脸色阴晴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个小时后，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忽然神色一肃，起身稳步离开了书房。

这时候，其瘦弱矮小的身形才明显起来。

不过他留着三缕长髯，配上一身青色长衫，看起来倒也颇有些正气凛然之意。

在平常时候，洪承畴是不穿那身绯色官袍的。

很快，他就来到了总督衙门后院的一间偏僻厢房外。

这厢房附近的隐蔽角落里，居然有数十名精悍的士卒隐匿其中。

见到洪承畴到来，厢房左边墙角的阴影里立刻闪出一名魁梧将领。

其朝洪承畴抱拳一礼，随后掏出钥匙打开了紧锁的房门。

洪承畴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只带着这名将领进入了房间。

因为窗门紧闭，房间内光线极差，看起来颇为的昏暗。

屋中只有一个看起来很阴鸷的汉子，此时这人正坐在客厅中心的方桌前。

桌上点着灯，汉子正提笔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

正午的阳光从洪承畴二人背后射入，从汉子的位置望过去，一时间竟只能看到两个黑色的人影。

“好像还没到饭点把吧？怎么这么早...咦？莫非这位就是洪督师？”汉子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向门口之人，还下意识想问今天怎么提前送饭。

但当他的眼睛适应了突如其来的阳光后，嘴里的话立刻就变了。

示意魁梧将领把门关好后，洪承畴走到汉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某便是洪承畴。”洪承畴面无表情的开口。

因为关了门，光线又昏暗起来，洪承畴的脸在摇曳的烛火中忽明忽暗。

“失敬失敬，在下龚元睿，见过洪督师！”汉子闻言起身，一脸微笑的抱拳行礼。

这汉子赫然就是卢裕手下的最重要人物之一，情报司司长龚元睿。

自从汉中的战事平息之后，龚元睿的团长职务就被卢裕撤了。

之所以如此，也是为了让他专心担任情报司司长。

而且，让一个情报部门的主官带兵，卢某人总归是有点不放心。

见到龚元睿起身的时候，跟在洪承畴身边的将领立刻上前。

其手中的腰刀已经拔出一截，露出了寒光闪闪的刀身。

龚元睿笑了笑，没有说话，直接坐回了原位。

“你一个流贼敢来这里，难道不怕本官杀了你吗？”洪承畴阴森森的开口。

这人来了五天，被审了好几次，他自然早就从属下那知道了对方的名字，也知道对方是卢贼军中的高层。

“督师是聪明人，又怎会做那种不智之事？”龚元睿微笑着，看起来根本没有丝毫害怕之意。

“你来此意欲何为？”洪承畴看了龚元睿十几秒，然后才缓缓问道。

问话的时候，他一直紧盯着对方的表情。

“奉大帅之命，特来与督师谈一桩好买卖。”龚元睿没有迟疑，依旧笑着回答，仿佛早已料到对方的问题。

“哼哼，笑话，本官乃是朝廷任命的三边总督，专剿你们这些流贼叛逆，怎会和你们这些逆贼做什么交易。”洪承畴冷笑一声，直接不屑的嘲讽。

“督师这就言不由衷了，若真不想谈，你又何必来见在下呢？”龚元睿似笑非笑的看着对方。

“说说吧，那卢裕到底要你带什么话。”洪承畴那傲慢不屑的表情缓缓收敛，终于严肃起来。

龚元睿也郑重起来，他收起笑容，肃然道：“大帅说：‘事已至此，你我两军再战下去也无意义，只会徒增明军伤亡而已，不若你我二人暂时秘密握手言和，也好减轻关中百姓的负担。’”

“哼，好大点口气，朝廷在陕西调集了十万虎贲，已经将高闯之流打得几近覆灭。

只要过些时日彻底剿灭了高贼，朝廷大军立刻就能挥师入汉中，到时候天兵一至，尔等立刻就得灰飞烟灭！”洪承畴仿佛真的发怒了，语气极为严厉。

“呵呵，督师何必如此吓唬在下。

明军真实情况到底如何，你应该比我清楚。

真要是动起手来，败的会是谁不言而喻。

到那时候，督师怕就真要要难以面对朝廷的责难了。”龚元睿又恢复了淡笑的神色，一脸我早就看透了你的表情。

闻言，洪承畴的眼中透出了冰冷的杀机。

自从得到关宁军大败的消息，正在陕中主持大局的洪承畴就被惊得连夜赶回西安坐镇。

同时，他还源源不断的把围剿高闯的明军主力部队往回调，近五万营兵和边军很快云集西安，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自汉中入关的各处关口要隘，更是布置了重兵防守。

关宁军既然大败，那就意味着汉中已经不保，瑞藩更是失陷无疑。

若再让战力彪悍的卢贼部冲入关中，威胁了西安府城，那他洪某人可就真麻烦了。

不过卢裕的迟迟没有动静，让洪承畴迷惑不已。

按照常理，这种时候流贼不应该乘胜追击，一股作气乘着大胜关宁军的威名攻城略地吗？

不过，这也让他有了调查卢裕部的时间。

每日都有一些人从汉中逃出，他们都是中下层士绅和富户里的族人。

因为大多是旁系，作恶较少，便侥幸没被处理。

他们的到来，给洪承畴带来了许多情报。

而且随着曹变蛟的逃回，凤县之战的经过也渐渐揭开了谜团。

当洪承畴了解了卢裕的行事风格、得知了卢部流贼的战力之后，他心中立刻警兆大生。

在他心中，卢裕的危险性已经被提到了最高，高闯之流完全不能与之相比。

一个懂得安抚百姓的流贼，远远比只会劫掠地方的流贼要可怕的多。

而且，凤县之战的失败，他之前以为是卢贼部凶悍野蛮，加上曹文诏轻敌冒进，所以才有大败。

但从曹变蛟那里了解了战斗的详细经过后，洪承畴立刻明白自己想错了。

卢贼部不仅军纪严明，火器更是犀利到难以想象，战力似乎比之戚少保亲自带的浙兵也犹有过之。

第一时间，洪承畴几乎就要下令召集各路大军集结，然后一波将还未彻底成长起来的卢贼扼杀在摇篮里。

但他冷静下来一想，立刻就发现自己的计划行不通。

从关中进攻汉中，总共只有那么几条窄路。

卢贼部的火力优势过强，以明军那种普遍的神奇士气，怕不是挨了几轮齐射就得溃败。

虽然卢象升孙传庭手下有几千士气高昂的精锐，但也肯定无法抵挡那种威力强大的连珠小炮。

但汉中的失陷影响太大，他又不得不快点想办法解决。

特别是当今亲叔瑞藩的失陷，直接吓得陕西众文武夜不能寐。

失陷亲藩，这是比流贼肆虐陕西还要严重的政治事件。

光凭这件事，搞不好就能把洪承畴撸下去，甚至都可能让他人头不保。

在洪承畴苦思破敌之策的时候，那卢贼居然派来了秘密信使。

信使自然就是龚元睿，但跟他同来的，居然还有一个宦官。

经过洪承畴手下去过瑞王府的人确认，那宦官就是朱常浩的贴身太监。

洪承畴随后就从这太监口中得知，朱常浩居然还活的好好的。

不过他也没有完全相信太监的话，而是要派人去见见瑞王。

这也是他肯和对方接触的原因。

当然了，他那时候从始至终都没有见龚元睿一面，一切交流都靠亲信传话。

他当时从来没想过要和流贼有什么真正的牵扯，留龚元睿一命也是以防万一罢了。

后来，根据朝中座师说可靠消息，汉中失陷的事传回京师之后，朝廷百官惊诧，陛下的震怒，对他的处理可能会很不好。

洪承畴得知消息后，当时就要孤注一掷，准备强攻汉中。

但他派去汉中的亲信偏偏又带回了瑞王尚在的消息，这顿时让他投鼠忌器。

不过他也不好公布这个消息，因为那个太监已经被他灭口了。

和流贼私下接触，这种事绝对不能泄露出去。

事实上，除了他身边的将领，知情人已经全部被处理掉，其他亲兵也根本不知道龚元睿的身份。

“卢裕想说的，应该不止这些吧？”许久之后，洪承畴的杀机收敛，又淡淡开口。

对于龚元睿先前传达的提议，他根本提都不提。

“哦，对了，大帅还说过，希望洪承督师能将陕西流民迁入关中，且人数不能少于百万。

作为回报，大帅可以将瑞藩送回来。”龚元睿立刻笑眯眯的道。

对于先前的杀意，他仿佛完全没感觉到。

“他怎么保证不会食言？”洪承畴瞳孔一缩，神色阴晴不定。

但思考了一会儿后，他居然没有拒绝。

“在下能来到这里，不就是最大的诚意吗？”龚元睿闻言坐正身子，收起笑脸，诚恳的看着洪承畴。

“本官会考虑的，你且等着吧。”洪承畴有点奇怪的看了对方几眼，沉默半晌，起身离去。

待二人离开，洪承畴的脚步声远去，龚元睿忽然长呼一口气，他的背后已经被冷汗浸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