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假作真时

2个月前 作者: 侧侧轻寒
第16章 假作真时

第16章 假作真时

白色的灵幡在阴雨天中缓缓随风轻摆,纸钱在院间如雪花般飘起落下,道士们轻诵太上往生咒,伴随着闲云等人的哀哭声,王家蒙在一片肃杀哀愁之气中。

李舒白带着黄梓瑕到来时,琅琊王家的哀事已经开始。

王若的灵位放置在灵堂正中,灵前摆放着着香烛供品。虽然王若的死事出突然,但王蕴是极其能干的人,做事有条不紊,一切哀礼在仓促间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李舒白带着黄梓瑕在灵前上香完毕,王家一众向他行礼致谢。他还礼后向着王蕴说道:“事发突然,你近日必定辛苦了。”

王蕴今日穿着一件素丝单衣,外面罩了一层麻衣,但死者毕竟只是自小来往不多的族妹,虽然面上似有隐忧,也不见得多悲切,只说:“是我分内之事。”

灵堂内侍女啼哭,气氛压抑,李舒白与他走到门外,站在檐下台阶之上,问:“她父母未曾赶到么?”

“事发突然,哪里赶得及反应?只能是先遣人回家中报丧,让她家人出琅琊迎接了。”

李舒白默然,目光转而向后,看向放置在灵堂后的棺木。

露出一角的黑漆棺木已经盖好,显然是不准备让人瞻仰遗容了——那样一张脸,也确实没必要。

站在李舒白身后的黄梓瑕,分明感觉到,自己与他都在考虑如何能顺理成章开口,拦下这具即将被运送出京的遗体。

正在他们准备开口时,外面门房跑进,上气不接下气地到王蕴面前,勉强让自己说话顺畅一点:“少……少爷!皇上和皇后前来致祭了。”

一听这个消息,别说黄梓瑕,就连李舒白也觉得诧异。王皇后毕竟是王家的人,过来拜祭族妹还算情有可原,但皇上过来,又是为了什么?

唯有王蕴淡定自若,显然宫里人早已知会过他家。

不过,看到王家上下全忘了哀切,一个个整肃衣冠到门口迎接御驾,甚至几个族中的年轻人还面露喜色时,黄梓瑕顿时了然了。

难怪宫中传说,皇帝性子温和平顺,与他相比,王皇后则更有威仪,凡是王皇后所求,他一律应允,从不拂逆。譬如上次王皇后要宫城防卫司与夔王府侍卫两百人同时在雍淳殿护卫王若,也只需一句话,皇上便准许了。京中玩笑传言说,“今上崇高,皇后尚武”——两人的相处模式,赫然就是高宗与武后的翻版。

所以,就算王皇后为了王家的声势,请皇上与她一同到王家致祭,那也不是什么难事,估计只是一句话而已。

帝后此次到来是微服,只带了数十人随侍。两人都是素白缂丝常服,皇帝戴了白纱帽,皇后头戴着粉白色珠花步摇,通身的素净却越发凸显了她墨染般的头发,点漆似的双眼,胭脂薄薄沾染的唇,显得整个人如画中飘渺的神子,太过美丽反而令人无法明确地看清她周身一切。

帝后一起到灵堂,皇后给王若上了一炷香,皇帝则找刑部尚书王麟略问了一下此案进展,知道至今依然没有头绪,便不悦地说道:“皇宫中出这样的事情,真是亘古未有。卿身为刑部尚书,又是王家中流砥柱,相信定会对此案多加心思,不至于最后拖延成积年陈案吧。”

“是,卑职与大理寺崔少卿一直有联系,目前他亦是束手无策。”王麟是死者亲属,按律不能主持此案,因此崔纯湛才是本案的负责人。

皇上挥挥手示意他退下,待抬头看见李舒白,才面露微笑,示意他跟自己出外。

黄梓瑕跟在李舒白身后,随着两人走到灵堂外,脱离了那青烟缭绕的环境,顿觉舒适不少。

皇上问道:“四弟,此次王家女之事,你有什么想法?”

李舒白说:“命运无常,天时往往出人意料。”

皇帝也自叹息,又问:“朕在宫中,也听得许多传言,说此事与庞勋有关云云,你意下如何?”

李舒白摇头道:“恐怕未必。”

“哦?四弟心中对此案已经有了把握?”

“臣弟日常忙碌,哪能有什么发现?只是我身边的宦官杨崇古,对于此事已经有了一些想法。”李舒白回头示意,黄梓瑕赶紧躬身朝皇帝行礼。

“杨崇古,不就是上次破了京城四方案的那个小宦官吗?能从别人寥寥几句话中就清晰准确地了结一桩疑案,这可是个人才啊!”皇上也是对她记忆犹新,“不知这回,他又有什么发现?”

“以她看来,此事牵连极广,时间从十六年前至今,地域从长安到扬州,绝非寥寥数语所能概括。”

皇帝神情略有诧异:“之前听说庞勋旧部复仇,朕已经十分惊讶,如今听起来,似乎内幕比这个更加深广?”

“是。而且,幕后的主使人,甚至可能会影响到朝廷和皇家,牵连到数百年的世家大族。”

皇帝望着身后的灵堂沉吟,缓缓地说:“不过是一个女子的死,身后,竟然会有那么巨大的内幕?这可千万不要错判了。”

“臣弟不敢。”李舒白说道。

皇帝回头看了黄梓瑕一眼,目光颇有深意。

灵堂内,烟雾缭绕,一片哀戚。

二十四名道士的一百零八遍太上往生咒已经诵念完毕,道长右手持桃木剑,左手金铃轻晃,长声发令道:“地暗天昏,五帝敕令,呼雨驾雷,神鬼遵行。即行启程,跋涉乡关,诸怨解除,血光弥消,青莲定慧,神魂永安。急急如律令。”

周围等候的八名壮实家丁应了一声,拿着麻绳一起上前,要捆了棺材,抬出大门。

“等一下。”

一个声音在堂上响起,声音并不响,但众人都听出这声音的来源,一片寂静中,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李舒白的身上。出于对他的敬畏,稀疏的人声顿时消弥。

他走到灵堂内,抬手在棺材上轻抚了两下,又从袖中取出一条白玉镶金手镯,说:“这手镯本是我拟在婚后替王妃添的妆奁之一,谁知她为人所妒,以至于在重重守卫中香消玉殒。此事诡异非常,自然是人力所不能及,因此深知她是为我所累,被庞勋鬼魂所害。这个手镯,我要让她带入地府,让世人都知道,虽然王若在生前未曾做我的妻子,但死后我依然愿给她一个承诺!”

在场众人无不愕然,没想到这位京中传说冷淡无情的夔王李舒白,居然对已经惨死的准王妃如此情意深重。

王麟赶紧说:“多谢夔王厚爱,琅琊王氏感激不尽!我们这便……”

“夔王这一片心意,真是让人感慨。”有另一个声音打断王麟的话。那嗓音温柔醇厚,与主人一般无二的令人如沐春风。是王蕴出了人群,向着李舒白行礼,说道,“然而阿若如今尸身不堪,恐怕已经戴不上王爷的金玉手镯了。”

“是以我在那一批首饰中选中了这件,金扣可以解开,应该可以戴上。”李舒白将手镯解为三截,递给黄梓瑕,并对她说道,“我记忆中的王若是艳若桃李的美人,她如今的模样,我不想看,便由你代为戴上吧。”

黄梓瑕无语接过他手中的手镯。看来摸女尸这个重任,最终还是落到自己身上了。

这要求合情合理,王蕴也无法再固执反对。堂上一片安静,众人都望着那条镶金白玉手镯,在心中感叹夔王深情。

几个家奴抬起棺盖,挪开一条一尺来长的缝隙,让黄梓瑕伸手进去。

黄梓瑕拿着手中的金镶玉手镯,屏息静气地摸进去,然后握住女尸那已经溃烂不堪的手。

初夏季节,尸体本就中了剧毒,如今更是已经腐烂,摸起来跟烂泥似的。她一咬牙,抓住那只已经半腐的黏湿手腕,转头对李舒白说:“王爷,奴婢有话要说。”

“说。”李舒白凝望着她说道。

黄梓瑕放开女尸的手臂,走到堂上跪下,说:“启禀陛下,奴婢在替王妃戴手镯时,发现了一些可疑之处。此事事关重大,又兼涉皇亲之事,奴婢请屏退所有无关人等,以免口舌是非泄露。”

皇上略一思索,点头首肯。

王麟微微皱眉,挥手示意一干奴仆退下。

一时间,堂上人纷纷退下,眼看只剩下帝后,王麟,王蕴以及李舒白和黄梓瑕。

黄梓瑕却对着退出的人说道:“闲云,冉云,你们二人留下。”

闲云冉云都是一惊,呆呆地回身看着她。

黄梓瑕却没有再与她们说话,只回身站在堂上,将手按在棺木上,说:“陛下,皇后,以奴婢看来,这尸体恐怕不是王家姑娘!”

堂上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啊”的一声低呼。本来坐着的王皇后更是震惊地站了起来。

李舒白也是一脸诧异模样,说:“不得胡说八道,这尸身从宫中送回王家府上,自然一直有人守护,怎么可能变成别人?”

王麟赶紧说道:“是啊,这几日灵堂中一直有人照看,而且法事不断,尸身怎会有变?再者,尸身这般模样,还有谁能伪造?”

黄梓瑕说道:“请王都尉恕罪,我认为尸身在宫中出现时,或许就不是王姑娘的尸体。”

王麟微有愠怒,还想说什么,王蕴站在他身后,微微皱眉,抬手点了一下父亲的手肘。

王麟悚然一惊,便将目光转向帝后,不再说话。

皇上面露不解,只打量着那具棺木,思忖着李舒白刚刚与自己说过的,关于王若之死背后的情由。

而王皇后面色沉静,不疾不徐地问:“你是叫杨崇古?”

“是,奴婢杨崇古,夔王府宦官。”

“之前听说你破解了京城四方案,所以看来是个会解案的聪明人。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这尸身不是王若?”

“回皇后,奴婢之前奉命向王若姑娘讲解王府律,曾接触过多次,记得她的手掌纤细小巧。而这尸身的手掌,却比她的手要大多了。”

“你可知她因中剧毒而死,身体肿胀?”

“肿胀的只是肌肉皮肤,却绝不可能令骨骼增大。这女尸的手掌骨骼,比之王若的要大许多无疑。”黄梓瑕放开那只手,直起身子,说,“当时替王若验尸的,便是周侍郎的小公子周子秦,他对于尸身的手掌骨骼必定清楚,陛下与皇后可召他来问一下当时的验尸结果。”

王皇后一时沉吟,王麟赶紧说道:“杨公公,移棺吉时即将过去,你再阻拦着,莫非是有意为难我们王家?何况,阿若的遗体出现在失踪之处,身长年纪衣服首饰无一不合。这手掌因为中了毒,有所变形增大也是正常,你如此揣测,莫非是想让阿若无法入土为安,死不瞑目吗?”

王皇后闻言,点头叹道:“吉时不可错过。杨公公,我王家的姑娘遭此不幸,已经令人不忍,你何必横生事端?”

“奴婢不敢。”黄梓瑕低头道,“只是既然尸身有异,奴婢觉得还是详加细查较好,免得鱼目混珠。”

“崇古说得有理。”李舒白终于在旁边开口说道,“并非是我包庇府上宦官,既然此事存疑,琅琊王家百年望族,祖坟墓地中英灵无数,又怎么可以入葬来历不明的尸身?不如让周子秦过来再验证一下,若证实尸身无误,也能放下一桩心事;若确实不是,那也是好事,至少说明王若还有存活于世的希望,不知帝后意下如何?”

王皇后蹙眉,转头看皇帝,他挥手,说:“去宣周子秦吧。”

周子秦早就按照黄梓瑕的嘱咐,将一切有关的东西都已收拾好了。所以这回过来,可谓准备充分。他捧着上次的档案,身后那两个随从阿笔和阿砚抬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箱子,放下后便赶紧行礼退出。

周子秦向帝后行礼之后,立即兴致勃勃地捧着当时的验尸档案说:“上次我与杨崇古验尸后,将详细情况记录了下来,女尸当时验讫:死者某女,身长约五尺七寸,面目模糊,全身肌肤乌黑肿胀,脓血充体。死者牙齿齐全,头发光泽,发长及膝,全身无外伤,应系中毒身亡。除此之外,还记录有尚无法判断的手骨较大等问题,但当时因为无法剖尸取证,所以我也没有说出来,只是暂时在档案中提了一句。”

周子秦合上档案,又说:“不过,在崇古提出死者手掌似乎偏大的问题后,我事后针对此事寻遍京城老仵作与骨科名医,又跟着杀猪匠到屠宰场学习查看了半日,并帮助济善堂处理街头倒毙的尸身,并征得一位垂死的病人同意,在他死后解剖了他的尸身……”

终于就连皇上都有点受不了,开了尊口:“说重点。”

“是,我结合庖丁解牛篇章,发现肌肉,经络和骨头的相接、走势、脉络都是有规律可循的,所以,有了骨骼之后,只要按照肌理走向还原,便能重塑死者模样。虽然头颅的肌肉复杂,我一时还没能掌握,但依照手掌骨骼还原,绝对没有问题。”

皇帝已经不想听他啰嗦了,抬手说:“你快去弄好,朕等着呢。”

周子秦从箱中取出涂了醋蒜的口罩和那种薄皮手套,递了一套给黄梓瑕。

黄梓瑕默默接过,心想,我这只刚刚已经穿过女尸肌肉与皮肤的手,虽然洗过手了——用掉了王家半斤澡豆——还有戴手套的必要么?

不过看周子秦那种名正言顺要她帮忙的模样,她也只能戴上,帮他扶着女尸的手,让他细细地摸索女尸的手掌骨骼,画出上百个点与几十条线。

眼看时间近午,经王麟建议,帝后与其他人撤到正厅用饭。

周子秦打开箱子,拉开一个格子,里面是一种较硬的黄泥,他按照纸上的点线图,迅速捏出手掌的一根根骨骼,又剪了几根细铁丝接好。然后再取出较软的一种黄泥,又揉又捏,一条条一片片蒙覆在里面的黄泥骨骼上,最后等泥土稍干,又取出几张白色薄纱,剪好蒙在最外面,用鱼胶仔细妥帖糊好。

他将这只假手放在黄梓瑕面前,颇有点得意:“怎么样?”

黄梓瑕拿起来端详,手掌修长,手指有力却并不粗壮,薄薄的白纱下隐约透出黄色,与真人手掌极其相似,远看一时可以乱真,而且更难能可贵的是,居然真的与她当初注意过的锦奴的手一般无二。

“真是神技啊!”黄梓瑕赞叹。

“那是!我都说了,我可是要成为天下第一仵作的,以后一定让我的心上人黄梓瑕对我刮目相看!”

黄梓瑕将自己的脸转到一边,把其余夸奖他的话吞到肚子里去。

王蕴亲自送了午膳过来,主食是樱桃毕罗,配着四道凉菜两道热菜和一大碗汤。现在正是樱桃时节,樱桃毕罗风味奇佳。

黄梓瑕吃了两个,见王蕴一直看着自己,摸了摸脸问:“馅儿沾脸上了?”

他摇头,说:“我还以为你们会吃不下的,没想到你不但吃得下,居然还吃得这么香。”

“要是再多点肉就更好了,我无肉不欢。”周子秦蹲在棺木旁边吃边说。

饶是王蕴这样优雅淡定的人,此时又在情绪低沉中,也不由对他露出佩服之色。他转头看着棺木和假手,说:“是我疏忽了,下次一定给你多弄点。”

他们匆匆吃完饭,那边已经传来消息,说帝后休整完毕,让周子秦带着东西去燕集堂。

阿笔和阿砚不敢有半点埋怨,抬着沉重的箱子又往王家的燕集堂而去。黄梓瑕叫来闲云,两人先去了一下王若住过的房间,拿了一个镯子出来。

燕集堂是王家府中的正屋,广厦华堂,朱门生辉,大小足有五个开间。堂正中是左右上座,铺着织金牡丹锦袱,帝后已经安坐其上。堂下陈设着两排十二把椅子,李舒白与王麟在左右上首坐下,王蕴站在父亲的身后。其余闲杂人等,已经全部屏退。

黄梓瑕向王蕴要了个托盘,将周子秦做的假手放在上面,呈到帝后面前给他们看。而周子秦则将自己的手掌覆在那只假手上面,对比了一下大小,说:“诸位请看,这手掌的长度,与我这个男人的手掌都小不了多少,只是手指骨骼稍微纤细,手指细一点而已。这双手,应该是一双明显比其他女子要大而有力的手。而且,左手指尖与右手掌缘下方有常年留下的薄茧。”

黄梓瑕看着闲云和冉云,问:“闲云,冉云,你们来证明,你们姑娘的手大小如何?”

她们期期艾艾地互相看了看,然后闲云开口说:“可能……可能差不多吧,我也不太清楚……”

王蕴沉声打断她们的话:“照实说!”

“是……”闲云顿时慌了,赶紧说,“姑娘的手十分纤细柔软。当初素绮姑姑来教导姑娘宫中礼节时,还曾经夸过她的手……”

“就算你们不说,还有更直观的证据。”黄梓瑕将之前拿来的王若的手镯取出,将那双假手慢慢捏弯成一个戴手镯的姿势,再强行套下。薄纱内尚柔软的黄泥被勒得变形,但依然套不下那个镯子。

黄梓瑕手中举着那个镯子,说道:“王妃……王家姑娘的镯子,根本套不上这只手。”

众人面面相觑,而王蕴反应最快,说道:“如果这具尸体不是我妹妹,那么此案必定还有内幕。第一,不知道她现在何处?第二,这具突然出现的尸体,又是何人?”

“王姑娘如今身在何处,我虽然不知,但在座的自然有人知道。”黄梓瑕将那只假手放回托盘,掷地有声地说,“不过,这具被误认为王姑娘的女尸身份,我却知道是谁。”

堂上寂静无声中,黄梓瑕转而问周子秦:“根据刚刚你描下来的骨骼大小,你再说一下女尸双手的细节。”

周子秦点头,举着自己描的骨骼点线图,说道,“女尸手掌总长五寸三分,手指骨骼修长,与普通女子相比稍粗壮。女尸左手中间三指的指尖、右手大拇指与右手掌缘下方有常年摩挲留下的薄茧。”

“左手指尖,右手掌沿下方,这两个地方的茧,一般人不会有,唯一能具有的,只有一种人,那就是,琵琶艺人。”黄梓瑕做了一个左手按琵琶弦,又说持琵琶拨子的动作,“所以,左手指尖会有薄茧,而右手掌沿和大拇指,正好是搭着拨子的地方,摩擦多了,自然会留下茧子。”

王麟皱眉道:“可是,天底下弹琵琶的人这么多,上哪儿可以确定一个已经连面貌无法分辨的琵琶女的身份?”

“此事却不难知道。”黄梓瑕掰着自己的手指,缓缓说,“第一,外教坊中近日刚巧失踪了一位琵琶艺人;第二,她收拾的包裹已经在教坊外发现,里面只有几件外衣和首饰,明显并非她自己本人收拾,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她也是中了毒箭木的毒而死。”

周子秦“啊”了一声,说:“你说的那个琵琶女,是外教坊的锦奴!可……可锦奴是中毒死的吗?”

“正是,锦奴曾经在宫里向皇后和赵太妃讲述过自己的过往,那时我们都看过她的手,确实比一般女子要大。”

“但那也不能说明那具女尸必定是她。而且她毕竟已经找到尸体了,就在她的包裹旁边……而且,那具尸体并没有中毒的迹象,是被人斩首而死。”

“不,那具无头女尸并不是锦奴。被拿来冒充王姑娘的,才是锦奴的尸体。因为锦奴死的那一夜,正与崔少卿,我,周子秦等人在缀锦楼聚会。在结束时,我们打包了几份菜送去崇仁坊给几个乞丐,结果,那几个乞丐全部中毒而死——所中的毒,就是毒箭木。”

周子秦更加瞠目结舌:“什么?前几日那几个乞丐的死,也与我们……与此案有关?”

黄梓瑕怕他又想着多做解释,横生事端,便打断他的话说:“其实准确来说,那几个乞丐的死,与锦奴有关。因为毒就下在当时锦奴收拾的那一盘樱桃上,而她当时也说手有点痛痒,并说是樱桃梗扎到的原因。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她当时正好中了毒,并且染在了那盘樱桃上,间接毒死了那几个乞丐!”

周子秦忙问道:“当时锦奴一直与我们同座吃饭,并未离开,吃的东西也与我们一样,怎么我们安然无恙,而她就中了剧毒?”

“因为,她是一名琵琶艺人。”黄梓瑕叹道,“不知你还记得不,她在弹奏琵琶之前,还试了几个音,然后埋怨说,暮春多雨,琵琶受潮,音都发得不清透了。于是她取出一盒松香粉,撮了两把慢慢涂抹琴弦与琴轴,是吗?”

周子秦点头:“对,我记得。”

“所以,只要凶手在松香粉中掺入一点浸过毒药的竹屑或硬一点的木屑,锦奴在涂抹捻压时自然会被竹木屑刺破手指皮肤或指甲缝。那些细微的伤口加上剧毒,她压根儿感觉不到疼痛,只会感觉到一点点麻痒。但毒箭木号称见血封喉,虽然只是些微毒药,但时间一长,等她回到外教坊自己的住处之后,手上的毒便可顺着手慢慢传遍全身。她会陷入昏迷,最后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死去,身体肿胀,再也看不出面目——刚好,可以拿来假冒王姑娘的遗体,让真正的王姑娘借此逃遁,从此彻底消失在世人的眼中。”

堂上众人议论纷纷,皇帝也是满脸惊奇,问:“凶手这么煞费苦心弄一个假尸体过来冒充王若是为什么?又是怎么让王若在宫中消失的?为了什么目的?”

黄梓瑕应道:“刚刚奴婢破解的是第一个谜团,即王姑娘的尸体,到底是谁。如今一切迹象都已经揭示,这尸体是锦奴而不是王姑娘。请陛下皇后容许我再揭开第二个谜团,即王姑娘是如何失踪的,又是如何被换成锦奴的。”

李舒白忽然开口,对周子秦说:“子秦,之前弄假手和作证辛苦你了,你也该累了吧,下去休息一下吧。”

周子秦一脸不解:“可是,杨崇古还没破解谜团……”

李舒白没再说话,只眯起眼睛,微微看了他一眼。

周子秦虽然单纯,却并不傻,一看到李舒白的眼神便立刻悟了,马上收拾好东西,说:“子秦告退!”

等周子秦离开,黄梓瑕关好门,皇帝才微微点头,说:“此事朕也听皇后说起过,这真是咄咄怪事。一个大活人凭空在重重防卫中忽然消失,真是奇哉怪也。”

王皇后皱眉,恨道:“必定是庞勋残部,毋庸置疑!”

黄梓瑕摇头,说道:“此案纷纭多日,所谓的庞勋作祟之类的传言,只是凶手扯来当做障眼法的工具,其实他与此案,归根结底,并无任何关系!而真凶,以奴婢看来,应该就在这个堂上。”

她这一番话清楚明白,掷地有声,令听到的人都是悚然,直起身子,如芒刺在背。

王皇后冷笑道:“放肆,难道你意指凶手就在我们王家人中不成?”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凭借着自己多日来的调查,作出唯一可以解释所有事情的推断,至于凶手,奴婢只讲事实,不曾考虑其他。”

“如果不是庞勋所为,而是我们之中的某一人是凶手的话,那么,你又想说是谁?”王麟环顾堂上寥寥数人,气急质疑道,“当初阿若失踪,那可是在京城防卫司与夔王府近卫的眼皮底下。你可以信不过宫中人,或是信不过我儿子带去的兵马,但你自己也是夔王府的人,可信得过那些护卫?”

李舒白微微皱眉,开口说道:“请王尚书不必担心,杨崇古必定不是这个意思。”

黄梓瑕不卑不亢说道:“王姑娘失踪时,我与夔王爷也在当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所感。我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样,相信着夔王爷和京城防卫司的诸位。”

“好了,大家稍安勿躁。”皇帝抬手,安抚众人道,“先听杨崇古说说自己的推断吧,等他说完之后,大家若有什么质疑的地方,到时再问不迟。”

“多谢陛下!”得了皇帝的首肯,黄梓瑕便不再理会其他人,只向皇帝躬身行礼,然后说道,“王若的失踪案,固然扑朔迷离,但在失踪之前,还发生了一件更让人觉得难以解释的事情——她在蓬莱殿休息时,为何会有宫人在这样危险的境地之中,去冒险刺杀她?而且在我听到内室响动,立即跑进去查看时,那个刺客已经失去了踪影。蓬莱殿外毫无遮蔽,全是平坦地势,可比我早一步的长龄等女官尚能看见黑影越窗而逃,我只迟了一步便踪迹全无,难道说世上真的有什么办法,能让一个人瞬间消失?

“然而我在事后反复思索,才发现这个只出现了一瞬间的刺客,唯一的作用,就是让皇后殿下采取了一个举动,那便是,将王姑娘迁往雍淳殿。”

王皇后冷笑道:“这么说,我疼惜阿若,意欲为朝廷和夔王保护夔王妃,是做错了?”

“不敢,奴婢并未说此事是皇后的错,奴婢的意思是,正是因为当时王姑娘身处重重包围之中,反倒促成了这桩疑案的发生。因为,雍淳殿是一个事先早已安排好的,最适合作为王若凭空消失的舞台,是整个宫中,看起来最严密,实际上最适合那个消失戏法的地方——”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薄纸,展开在众人面前,正是她事先早已备下的雍淳殿地图。

她按住自己发间的银簪,拔出中间的玉簪,在纸上描绘示意,对堂上所有人说道:“雍淳殿原本被拿来作为内库,四面高墙牢不可破,而且皇后又请陛下调集了两百兵马集聚此地,在众目睽睽之下,也造成了鱼水混杂,局势反而混乱。而王若又分明有意地在失踪前走出阁内向王爷致谢,让我们注视着她走回阁内,然后消失在一个根本不可能消失的,最严密安全的地方。”

她的簪子在最中间的内殿东阁画了个圆圈,显示这是重重守卫的最中间:“在她失踪之后,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眼看着王若走进阁内,她却在转瞬之间就消失,到底她是如何才能避过所有人的目光,瞒天过海消失的?”

堂上一片寂静,就算是早已知晓内情的李舒白,也不由得全神贯注,听她破解这个本案最核心的诡计。

“其实我们一直都被误导了。就算设想一万个可能,也根本无法得知她究竟如何在雍淳殿消失。直到我在西市街头受到一个戏法艺人的启发,才发现这个失踪案的真相——并不是王若神秘地在雍淳殿东阁消失,而是一开始,王若根本就未曾进入过东阁!”

王麟冷冷道:“可老夫却听说,包括夔王与你,还有当时把守在殿内的数十名护卫,全都是眼看着王若进入内殿东阁的,她明明在当场众多人的注视下走进了阁内,你现在又说她并未进入,难道说,当时所有人都出现了幻觉?”

“并非幻觉。因为王尚书您不知是否注意到,雍淳殿自内库改成居所之后,为了改换那种古板的四方造型,特意在内外殿的间隔,也就是中庭靠近内殿的地方,陈设了一座假山?”

“但这座假山十分矮小,只有一两个地方的石头高于人头,难道这也能动什么手脚?”

“只要一个地方能遮住人头就行了。”黄梓瑕十分冷静地说道,“其实,这个戏法只需要一瞬间,就可以成功——因为王都尉对现场侍卫们的分派,所以假山的后面并没有人。唯一能看见假山后的,站在东阁窗外的那两名侍卫,也被勒令全程面朝窗户,紧盯出入口。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的众人看着王若回到东阁,其实只是看着她的背影一路行去而已。”

“所有人看见她的背影,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因为,那片刻之间完成的所谓失踪,只需要一刹那。而她刚好有一刹那,能让所有人都看不见。”黄梓瑕的簪子指向假山,“内外殿之间,是一座十分低矮的假山,中间有一条青砖地蜿蜒而过。这里,就是最高点,堪堪遮过身高五尺七寸的王若。所以,只需要一个穿着与王若同样衣服、梳着同样发髻、戴着同样首饰的女子事先躲在假山后,在王若走到最高那块假山石的一瞬间,王若弯腰蹲下,而她直起身子,走出假山,刹那之间,移形换影,在我们注视下走向内殿东阁的王若,此时就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黄梓瑕回头,看着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闲云与冉云,缓缓地说,“当时陪着王若过来见夔王爷的,是冉云,所以在假山后假扮王若的那个人,自然就是闲云了。”

“荒谬!”王麟冷笑道,“杨公公好厉害的猜测,看到街边一个戏法,就能这样被你转嫁到案件上。为了牵强附会,公公连王若与闲云的身高相差半个头都不在意?王若身材比常人修长许多,难道从假山后出来的王若,背影一下子矮了半头,也没有人会注意到?”

“要改变身高并不难,尤其对于女子来说。坊间卖的登云履,下面垫的木底最高的足有五六寸,让闲云高上半个头并不是难事。而闲云在进殿时,我注意到她的脚在门槛上挂了一下,这自然是因为穿不惯那样的鞋子。而另一个更有力的证据是,闲云在进殿之后不久便出来了,带着食盒去了殿后角落的小膳房。我估计,在那里她应当是烧掉了自己乔装的衣服和鞋子。可惜她经验不足,又太过慌张,让我们在灶台中翻找出了一片状似马蹄的半焦木头,那正是登云履鞋底的残跟,留下了证据!”

李舒白见王麟一时无言,便开口问:“那么,在事后大家马上就开始搜寻整个雍淳殿,王若又去了哪里?”

“很简单,她在假山后穿上塞在假山洞中的、事先备好放在那里的宫女或宦官的衣服,在众人去假山寻找她那支叶脉凝露簪时,假装是帮找的宫人,离开了假山。”

“荒谬,难道没有人对殿中出现一个长得与王若一模一样的人起疑?”王麟又喝道。

“当然没有。因为皇后身边的女官长龄很快就出现了,还带着一队宫女和宦官。她留下了几个人在殿中帮忙寻找,又带着几个人去通报皇后——而跟着她离开的人当中,就有王若。在出了混乱的雍淳殿之后,王若自然就如飞鸟投林,鱼游大海,再也寻不到踪迹了。而之后,雍淳殿的防卫撤去,如今只剩几个老宦官宫女看守着,只要有一个在宫中有耳目有帮手的人指使,尸体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宫中,出现在东阁内,绝非难事。”

众人都默然,燕集堂上一时陷入死寂。

皇帝思索着黄梓瑕的话,思索的目光看向皇后,而王皇后的眼睛低垂,望着自己白裙上的银色纹饰,缓缓地问:“听杨公公的意思,似乎是对幕后指使者已经了然?”

“奴婢斗胆,奴婢……本不愿这样想。但此案的种种手法,除了那人之外,再无其他人能有办法做到。”黄梓瑕抬头看她,目光澄澈,毫无畏惧,“纵然我会因此得罪我无法想象的强大势力,我也要将自己所发现的真相,从头至尾说出来。”

堂上众人都是神情变换不动,唯有皇帝依然神情温和,点头说道:“既然如此,你先说说,王若失踪这桩谜案,幕后的指使者,终究是谁?”

“其实从种种迹象看来,我们已经不难知道。第一,此人能在事先决定作案地点,将王若移到雍淳殿;第二,此人在事先能指使长龄、长庆等宫中的大宫女、大宦官;第三,在案发之后,又能让延龄带走王若;第四,在锦奴死亡之后,能轻易将她的尸体移入雍淳殿。”

她说的时候,低头看着地上,并没有看着哪一个人,但答案,已经是呼之欲出。

“至于幕后主使者,我先说一件事,那便是事件的开端。王若祈福仙游寺那一日,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一个神秘男子,手持着一个鸟笼,在我们面前上演了一场障眼法。他告诫王若说,过去的人生,无论如何也无法隐藏,最后又神秘消失在守卫严密的仙游寺中——正是因为这个神秘男人的出现,才引发了后面一系列的事情。”

皇帝点头道:“此事朕亦有耳闻,也是一件奇诡之事。依你之见,仙游寺中那个男人,从何而来,又如何而去,他做这一切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以奴婢之见,仙游寺高墙深院,那日寺中早已清空香客,又有夔王府派来的士兵守卫。当时我一心钻了牛角尖,只想着神秘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怎么消失的,却未曾想过,其实那个神秘人,原本就是与我们一起来的,始终就在我们身边。在我们离开人群的时候,他只需要扮上伪装就可以出现在我们面前,而要消失也很简单,就只要在后殿脱下外面的伪装丢到香炉中烧毁,然后快步沿着山道台阶旁的灌木丛中下来,抢在别人面前再度出现在我们面前便可以……而当时,第一个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人,就是您——王蕴王都尉。”

黄梓瑕的一句话,就似六月晴空中放出一个旱雷,震得众人瞠目结舌。

在众人目瞪口呆之时,王蕴则静静地凝视着她,他的面容上只掠过一丝波动,仿佛被清风掠过的春水,随即便恢复了平静。

他声音低沉而平缓地问:“杨公公,我不知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黄梓瑕直视着他,并不因为他的神情而动摇:“我是指,仙游寺中出现得那个神秘男子,就是王都尉您乔装的。而且您为防万一,在去西市买那个戏法的道具时,还特意化妆出一个更容易被人记忆的特性,以误导追查者,可说是十分谨慎。可惜您弄巧成拙,却在一个关键的环节上,不小心露了行藏。”

“什么关键环节,我怎么完全不知晓。”王蕴不怒反笑,神情依然雍容自在,“杨公公,按你刚刚的推断,是当时仙游寺内的人乔装打扮的话,那么无论是侍卫或者侍女都有可能做到,你又如何一口咬定就是我呢?”

“只因你弄巧成拙,原本意图将本案引向庞勋鬼魂作祟,以破坏这桩婚事,可谁知道,当时你留在供桌上的那枚大唐夔王的箭簇,最后却暴露了你的身份!”

王蕴一直轻松自在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他盯着黄梓瑕,问:“那枚箭簇,怎么会与我有关?”

“夔王府已派景轶前往徐州调查过,箭簇属于庞勋残部买通城楼卫兵所盗。在箭簇失踪后不久,一伙庞勋残部出现在附近州府,一路北上。最后在长安城郊失踪。虽然京中颇有传言,但我想在座诸位必定都知道原因。”

李舒白在旁边平静地说道:“你是不是指,今年三月,京城防卫司获知流寇在京郊出没,于是右都尉王蕴率兵迎敌,尽诛残兵那件事?”

“是。然而残兵被灭之后,那枚消失的箭簇却没有出现,直到几天后,出现在了仙游寺。夔王府准王妃到仙游寺中祈福,调动京城防卫司的人自然说不过去,所以当时跟您过去的,全部都是夔王府的私军。换言之,能拿到那枚箭簇的京城防卫军不少,能在仙游寺装神弄鬼的王府军也不少,但同时有可能两者都具备的,唯有王蕴王都尉您一个!”

王蕴微皱眉头,还想说什么,但随即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只能说道:“杨公公……真是料事如神。”

王麟怔愣在当场,一动不动,只看着自己儿子发呆。

皇帝看向皇后,却发现她只怔怔望着黄梓瑕,脸上神情僵硬。他轻握住皇后的手,只觉冰凉一片,便伸双手将她的双手拢在掌中,说:“你别担心,王蕴既是你堂弟,也便是朕的堂弟,不管如何,朕会照拂他。”

皇后回头看他,唇角微启,似乎想说什么,但许久许久,皇帝也只听到“多谢皇上”这四个模糊的字。

而李舒白面带着凝重的神情,反问王蕴:“这么说,一切都是你做的?传播庞勋冤魂索命流言的人是你,让王若失踪的人也是你?”

“是……全都是我。”

王蕴声音滞涩,却字句清晰,坦然承认一切。

他看了黄梓瑕一眼,转身向帝后跪下请罪,说:“微臣求陛下降罪,此事……全都是微臣一时起念,以至于行差踏错,演变成如今这种局面,微臣罪该万死!”

“哦?”皇帝微微皱眉,问,“你又是为何要害王若?”

王蕴说道:“因我感觉到王若在被选为夔王妃之后,似有异状。经我逼问她身边人,才知道原来她在琅琊早已心有所属。并且,闲云等曾发现她私下发誓,意欲在嫁过去之后大闹风波。微臣……联想到当日我的未婚妻黄梓瑕所作下的一番不堪事情,感觉此事后果堪忧,于是便决定破坏此桩姻缘。”

黄梓瑕听到他提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心口猛然一跳。

她眼角的余光看见王蕴正回头看着她,只能强自压抑自己,不让脸上神情泄露自己的秘密。

只有藏在袖子中的双手,暗暗地握紧,指甲嵌入掌心,那一点刺痛提醒着她,让她勉力维持自己的平静。

李舒白不自觉地微皱眉头,但见黄梓瑕外表并无异状,便又低下头,把玩自己手中的玉扇坠去了。

只听王蕴继续说道:“当时王若已经是夔王亲自选中的王妃,我心知此时已经绝不可能悔婚了,只能私底下暗动手脚。因夔王当年平定庞勋之乱威震天下,我便想到可以借此大做文章,所以才针对此事,特意设计了庞勋冤魂作乱的假象,以混淆视听。也正因如此,皇后身边的女官及宦官等都知晓我王家不易,愿意私下帮我。长龄等人助我,皇后实不知情,请陛下宽宥明察。”

黄梓瑕听完,皱眉片刻,反问:“那么,一开始王若的庚帖上出现纰漏,便是你做的手脚?”

“纰漏?”王蕴一时尚不明白。

“那张定亲的庚帖上写着,琅琊王家分支第四房幼女王若,大中十四年闰十月三十日卯时二刻生。但事实上大中十四年闰十月,只有二十九日,并没有三十日。”

“这是我的疏忽。”王蕴轻叹,立即点头承认,“我在看到族妹王若的庚帖时,发现她去世那日正是夔王母妃忌日,按理是绝不可以入选的。是以我便自作聪明,在空缺处填上了闰字。而谁知司天监因顾着王家,竟然没有加以验证,直接批了一个吉字就入选了。我当时还以为侥幸成功。谁知却惹出如此多的事端来。”

“那么,锦奴的死呢?”

王蕴抬头望着她,她站在门口光线最强之处,午后的阳光正斜射进来,照得她一身通透,无瑕无垢。

她光芒刺目,在这一刻,王蕴忽然觉得不敢直视。

所以他闭上眼,说:“是,一切都是我设计的。我先散布谣言,然后在宫中调动防卫司兵马时,利用职务之便将王若带走。为了永绝后患,我又毒害了身材与王若差不多的琵琶女锦奴,然后移尸雍淳殿……”

王蕴声音平静至极,仿佛在讲述着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

“只是我没想到,最后真相终究会被揭发,杨公公真是料事如神,一切都逃不开你的法眼。”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你告诉我。”黄梓瑕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你是什么时候给锦奴的松香粉中下毒的?”

“是那日在缀锦楼中,我趁人不备偷偷下的毒。然后尾随着她,等她倒下的时候,便将她带入宫中,放在雍淳殿东阁。”

“你在说谎!”黄梓瑕冷冷地戳穿他的谎言,“那日锦奴在缀锦楼中,对那盒松香粉十分珍惜,一直都贴身放在自己怀中,并且说自己从受赐之后就一直藏在怀中。而你一直坐在对面,请问你有什么机会给她下毒!”

王蕴紧皱双眉,把目光转向一侧,不再说话。

黄梓瑕点头道:“在这个案件中,王都尉您所做的,只是一开始修改庚帖和仙游寺的那一次敲山震虎,后来的一切,您没有做过,就算想承揽上身,也是徒劳。而真正的幕后凶手,我想应该是——”

黄梓瑕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终于微微迟疑了一下。

她的目光滑过面前的帝后与王家父子,看向了李舒白。

李舒白看见,她那始终无所畏惧的一双眼,在这一刻,也终于染上了一丝后怕与犹疑——她自然知道,自己这一句话说出来,也许不仅仅是真相,更有可能是自己必死的宣言。

李舒白望着她,缓缓点了点头。

他的神情平静而从容,就像他那时说,“无论如何,我保你性命”时一样,看似云淡风轻,背后却隐藏着坚不可破的承诺。

黄梓瑕按住胸口,觉得那种因为紧张惧怕而涌上来的迟疑如潮水般自她的四肢百骸缓缓退去。她整个人的神智异常清明,毫不犹豫,深吸了一口气,便一字一句地说:“尽管王都尉您不惜一切想要保住真凶,尽管王家如今满门的荣宠都在这人身上,但真相就是真相,一百个,一千个替罪羊,也无法掩饰她手上的血迹!”

黄梓瑕的目光,落在王皇后的身上。

王皇后王芍,这个此时素衣淡妆依然容光逼人的倾世美人,静静地坐在堂上,端坐如一朵无风的午后恣意绽放的白色牡丹。

“王皇后,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人,是您。”

燕集堂上,一片死寂。

皇帝慢慢放开了王皇后的手,像看一个陌生人一般看着她。

闲云与冉云已经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王麟脸色铁青,下巴的胡须微微颤动。

唯有李舒白神情如常,他把玩着手中玉扇坠,口气平缓:“杨崇古,妄议皇后殿下是什么罪,你知道吗?”

“死罪。”黄梓瑕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那你还敢胡说八道?”

“回王爷,我所说的一切都是证据确凿,没有一句妄言,也不曾胡说八道。”

“杨宦官。”王皇后终于开口,声音略有沙哑,但依然带着那种拒人千里的威仪,“你说此案与我有关,我愿闻其详。第一个想听的,就是我与阿若情同姐妹,又如何要让她在大婚前失踪,落得如今生死不明?”

“是,您与王若感情极深,见过的人都会感叹那种温情,这在您这样的上位者身上是很少有的,所以我在看见的时候,真觉得难能可贵。”

“所以?”她冷冷一哂。只是这冷笑极其勉强,几乎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

“十二年前您入宫为后,那时候王若估计只有四五岁,我曾有疑惑,两个年纪相差那么远的堂姐妹,您又似乎是长房庶出的,与四房的王若关系应该会十分疏远,就算好,也应该只是那种同气连枝为了家族的感情,为何您会对王若,有这样超乎寻常的关爱?”

“她是我们王家这一代中十分特出的一个女儿,我自然看重她。”王皇后僵硬地说。

黄梓瑕不置可否,低头说道:“由此,我便开始考虑此案第四个问题,那便是,皇后殿下您为什么要破坏这桩亲事,让王若失踪。”

王皇后冷笑,微仰下巴,似乎不屑看她一眼。

黄梓瑕毫不在意,继续说:“我对王若身份起疑,是在我传授她王府律时。我在日常中发现王若自幼学过的琴曲,并不是王家闺秀应有的大雅之声,而竟是花街柳巷的俚曲。”

王麟悻然道:“这是我王家对子女管教不严,与皇后殿下何干?”

“是,但同时,我曾有幸得王姑娘同车送我一程。在马车上,我遇见了并未跟她进宫,但应该是一直在马车上等着她的一位四旬妇人。”黄梓瑕转头看闲云与冉云,说,“我先问你们,当初随着王姑娘从琅琊老家过来的那位大娘,你们知道吗?”

两人畏惧地互相对视,不敢说话。

王皇后冷冷道:“有什么,你们照实说!”

闲云与冉云吓得一起点头。黄梓瑕又问:“那位大娘,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如今又去了哪里?”

闲云迟疑地说:“她……我好像听姑娘叫她冯娘,但我们相处没几天,她就回老家去了,所以不太清楚……”

“是吗?回老家了?”黄梓瑕从袖中取出自己临摹的那张陈念娘和冯忆娘的那张小像,问,“你们可还记得冯娘的模样?”

闲云与冉云抖抖索索地将自己的手指向画上的冯忆娘。

“这位画中人,名叫冯忆娘,来自扬州云韶院,是一名琴师。四五个月之前,她受故人之托,送故人之女上京,就此再无音讯。”

只这寥寥数字短短片言,让在座所有人都仿佛窥见天机泄露,不由自主地脸色都难看起来——她护送的故人之女,只可能是一个人。

“因冯忆娘迟迟不归,她相依为命的师妹陈念娘,就是画上这一位——”黄梓瑕将自己的手指移到陈念娘的身上,“从扬州云韶苑出发,上京寻人,巧遇当初同在云韶院的锦奴。锦奴曾举荐她入宫,只是皇上皇后与太妃并不喜欢古琴,所以她未能借助宫中力量寻找到冯忆娘。后来她受鄂王所聘,我拿着这幅小像帮她到户部询问时,却没有冯娘的下落——王家并没有将她的名册递送到户部。”

王麟沉着脸说:“那段时间事情太过忙碌,再加上她很快就回去了,是以并没有到户部报备。”

“她真的是回琅琊去了吗?”黄梓瑕并不畏惧他的神色,说道,“不巧,我在户部正遇上一个去处理完幽州流民的小吏,他认出画上的冯忆娘是死去的流民之一,并记起那具女尸的左眉,有一颗黑痣。”

王蕴的眉尖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而闲云与冉云更是已经低叫出来。

黄梓瑕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依然说道:“没错,死在幽州流民之中的那个左眉有一颗黑痣的女人,正是冯忆娘。我与周子秦在当夜去乱坟岗,找到了冯忆娘体内的一块玉佩,那是陈念娘与她交换的信物。她在毒发临死之前,将那一块玉吞到了肚子里,不愿舍弃,也让我们确认了女尸的身份。”

李舒白见堂上众人都是惊骇不能自持,便出声发问:“依你之见,冯忆娘死亡的原因是什么?”

“自然是因为她护送的那个故人之女。她死亡的原因,是她知道得太多了。”

王麟压低声音,却压抑不住语气中勃发的怒气:“杨公公,我们王家与你并无瓜葛,可你口口声声所指的那个扬州歌舞伎院中的故人之女,似乎有所指?”

“是,我指的,就是王若。”

她的回答干脆利落,连一点迟疑都没有,便赤裸裸揭开了遮羞布。

这一下,就连王皇后的脸都转为煞白,她勉强抑制住自己微颤的手,低声说:“你这小宦官可知道,无凭无据胡乱造谣要负何等责任?王家数百年名门大族,你在开口前先掂量一下自己的言语!”

“皇后息怒,我今日既然准备揭开这个案子,就是已经作好了豁出一条命的觉悟。”黄梓瑕朝她低头说道,“关于您为何要让王姑娘消失,接下来我所说的,或许还要比揭发王姑娘的身世更大逆不道。”

“好,我倒要看看,你接下来还有什么妄测!”王皇后怒哼一声,那张娇艳的面容上微褪了颜色,显出一种倔强又倨傲的威势来。

黄梓瑕低头向她行礼,说:“在与王若相处时,她曾有一次十分担忧地问我,汉景帝妃子王娡,之前在宫外生有一女,后来隐瞒婚史进入太子府,最后成为太后——如果王娡这种行为被发现了,是不是将会酿成大祸?”

王皇后徐徐抬起脸看她,那花瓣般的嘴唇微微显出一种苍白,如残损凋零的落花。

她盯着黄梓瑕很久很久,才说:“那孩子真是不懂事,怎么可以与别人议论这个话题。”

燕集堂上的气氛更加压抑,皇帝靠在椅背上,那张一向温和的面容如今已经绷得铁青。但他却并没有出声制止黄梓瑕,他甚至也没有看王皇后,只将目光转向窗外,似是看着外面景象,又似是看着遥远虚无的一个世界。

然而,死寂的堂中,黄梓瑕的声音冷静得几近无情,终于还是戳破了这不堪的事实:“那时候我也曾经怀疑过,王若是不是曾有过婚姻,她是不是隐瞒了婚史前来候选王妃。但后来我才发现,她指的,是另一个人。”

王皇后冷冷地望着她,微抬右手制止了她的话。她转脸看着身边的皇帝,勉强笑问:“陛下,难道真的可以纵容此人胡说八道下去?”

皇帝的目光扫过黄梓瑕,又缓缓落在王皇后的身上。

窗外是初夏葱茏的树荫,鸣蝉在枝叶间偶尔稀疏一两声。唯有燕集堂上,死一般寂静。

皇帝的声音,似远还近,在堂上徐徐回响:“皇后,如今话正说到这里,如果此时听了一半而搁下,也许今后反倒会有猜疑芥蒂。不如我们就先听完,再看看这个小宦官说得是否有理,再行治罪,你看如何?”

王皇后那张如牡丹般娇艳的面容,面容瞬间转成灰白,如被夜来风雨折损的花朵,颜色暗淡。

在听到皇帝的话时,知道他的心中,亦已经有了怀疑。

她缓缓放下了自己的手,只是她的腰依然直直地挺着,以一种无可挑剔的姿态坐在堂上,依然是母仪天下的那种态势,任谁也无法比拟的一种尊贵傲气。

王麟望向黄梓瑕的眼已经变得阴狠而躁怒,显然如果此时他可以决断的话,他一定已经把面前的黄梓瑕毫不留情地扫除。

而王蕴则静静地站着,那张白皙温文的面容上,波动着一种异样的恍惚与晦暗。他看着面前这个与自己的未婚妻容貌相似,又一样擅长抽丝剥茧、直指要害的小宦官,不自觉地,紧抿住自己的唇。

李舒白的目光,望向黄梓瑕。黄梓瑕向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未受影响,然后继续说下去:“第四个需要解决的问题,皇后您为何要让王若失踪,是因为,两个人的出现,和一个人的死。”

“第一个出现的人,是王蕴王都尉。他在仙游寺一番装神弄鬼,本打算是让王若知难而退,谁知惊动的,却是您——并不知情的王都尉,还以为王若只是父亲寻来的,冒名顶替的女子而已——这种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皇后您与王尚书,干脆连王都尉都蒙在鼓中。而王都尉也采取了私下的行动,让您与王尚书也蒙在鼓中,你们肯定万万想不到,你们事情败露的第一个苗头,竟是由你们王家的子弟引起。”

王麟嘿然无语,而王蕴则只默然看着空中虚无的一点,听着她说话。

黄梓瑕便继续说道:“第二个人的出现,便是锦奴。锦奴与我私下也曾见过几面,她一直念念不忘自己那早已去世的师父梅挽致。在她的心中,那是她此生最大的骄傲和梦想。可她没想到,在十二年之后,她在远离扬州的长安,在世间最繁华鼎盛的地方——大明宫蓬莱殿中,又再度遇见了让她原本以为再也不可能见到的人——她的师父,梅挽致!”

王皇后的手微微一颤,倔强地抬起下巴,沉默着。

“她当时就在我的身边,恐惧而惊慌,吓得浑身发抖,但是我却误以为是她看见了自己认识的王若所以惊惧,却不知她窥见的天机,比之我设想过的,更要可怕——她看见了如今站在天下最高处,令所有人仰望的师父,风华绝代,艳倾天下。然而她的身份,却已经不是当年扬州云韶苑中的二姐梅挽致!”

王皇后唇角露出嘲讥的笑容,冷冷地说:“杨公公,锦奴已经死了。所谓死无对证,若你拿不出一点凭证,始终只有这样的臆测,那么我只能斥之为无稽之谈,并恳请陛下不要再听这种妖言惑众的胡话,依律治这个宦官的大不敬之罪!”

皇帝见皇后的后背微微颤动,脸上是愤恨已极的表情,他抬手轻抚皇后的背,却一言不发,只端详着黄梓瑕,暗自沉吟。

王麟袍袖一拂,痛心疾首地在皇帝面前跪下,颤巍巍说道:“陛下!我王家高门大族,数百年来繁衍生息于琅琊,当今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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