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次拜访

2个月前 作者: 李辛辞
第1章 初次拜访

第1章 初次拜访

信箱就在路灯的一侧,被一团月季簇拥着。信箱上溅了一摊蓝色的颜料,地上有个破了的颜料瓶。鹿离下楼,小心地拨开月季,摸出随身携带的回形针,不到五秒,锁开了。

里面有一个薄薄的信封,信封上打印着三个字:鹿离(收)。

夏天才刚刚开始,马蹄莲还能开一整个盛夏。

01

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之间又阴了起来,这比卡带机的电池耗尽更加让人郁闷。

鹿离躺在废桥上,两腿悬空,一只手垫在脑袋下面,另一只手将烟头弹进了桥下的河水里。废桥横跨于茂密的杉树林之间,若一条飘飘摇摇的裙带。

一群黑鸟从北边飞来,接着是火车路过的响声。

鹿离忽然坐起来,双手握紧栏杆,咬牙切齿地喊:“我要跳下去了!”

不远处,红皮火车的尾巴已经消失在隧道中。

鹿离很多次都想从桥上跳下去,可每次他都只是扶起倒在地上的单车,沮丧地骑进杉树林。经过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再经过一座木桥,木桥往南不到百米,鹿离会停下来查看他放置的捕兔夹。

这次,他没有失望,但铁夹子上的猎物不是野兔,而是斑鸠。

云层不厚,但光线很暗。鹿离把斑鸠挂在车把上,迅速穿过了躁动的危险区。海老头不止一次警告过他,这里有野猪出没。

东边的木屋已经升起了袅袅白烟。迷蒙的烟雾在树梢间散开,被浓云迅速吃掉。鹿离把自行车靠在储物室的门上,拎着斑鸠走进屋,屋里弥漫着炖鱼的味道。

“你没有把夹子换位置?”海老头说。

鹿离没有作答。

“斑鸠也不错。”

鹿离随手拿起书架上的一本书翻了几页,很快便不耐烦地放下了。海老头在外面劈柴,动作十分敏捷。他骨骼宽大,身体健硕,一副永远打不倒的神态。

“我要回去了,今晚有课。”鹿离抓起桌子上的洋葱咬了一口。

“你不是要毕业了吗?”

“感情课!你不懂的啦!”

“今天刚捕的鲫鱼,很嫩,很快就好。”海老头抱着柴火走进屋,疑惑地看着泪流满面的鹿离,“干嘛每次都流泪,每次都会见着就吃?”

“喜欢啊。”鹿离擦了擦眼泪,扣上绿色套头衫的帽子。

“就像你喜欢坚持只在一个地方捕捉野兔?”

“对啊,我知道那里有兔子,早晚会得手。”鹿离拿起洋葱又啃了一口。

“是吗,你一定对兔子有偏见。”海老头坐到木凳上抽起了烟。

“小时候的北方每年冬天都会下很大的雪,我时常跟着哥哥去丘陵捉兔子。”鹿离倚在门框上,眼睛里有种无法捕捉的迷离,“我们把做好的铁丝套下在野兔经常出没的下坡处,哥哥总是穿着一件红色的棉袄,母亲做的,她很擅长这个,就像哥哥擅长做铁丝套和鸟笼。”

“可这是南方,从来不下雪,只有又热又潮的雨季。”海老头拍打着掉在膝盖上的烟灰,通常他都是自己卷烟。

“我觉得,只要有兔子的地方,他就会在。”鹿离的思绪飘忽不定。

“我们都是偏执狂。”鲫鱼炖罢,海老头把多余的火灭了。

鹿离双手插进口袋走出门去,但很快又回来拿了洋葱。

“斑鸠怎么办?”海老头探出窗户喊。

“给你下酒。”

鹿离走到不远处的公路上,站在对面的公交站牌下等车。

不到三分钟车就来了。黄色电车在郁郁葱葱的山丘和杉林间格外醒目。鹿离在空荡的车上尽情吃着洋葱一路飙泪。细雨在车窗外缠绕成一张纤柔的网。

02

一个小时的车程后鹿离回到大学城。他并没有在租住屋的那一站下车,而是提前一站下了车。他去冷饮店要了一杯冰冻柠茶。那个叫茶梗的女孩今天没有来,所以无法向她讲述今天杉林里的事了,只好咬着吸管从旋转椅上离去。

鹿离沿着街边走回位于红房子的租住屋。红房子是学校专门为教师盖建的公寓,价格十分优惠,有些教师买来之后就把房子出租给学生住。鹿离与人合租了一套,每月会向一个叫福七婶的二手房东交纳房租。

他在楼下超市买了一包烟和十包泡面,外加一袋进口猫粮。

楼下的紫薇和绣球开得十分旺盛。

“你吓了我一跳!”一个穿着黑色背心的女孩正在他房间里上网,“下次进门前记得带套子!”

“什么?”鹿离关上门,把东西丢到床上。

“没事。给你带了个礼物,桌子上。”良芥继续浏览着网页。

他看到桌子上的确有个看起来软乎乎的东西,走近一看竟然是一只塑胶乳房。

他茫然地看着良芥。

“会叫的,捏捏看。”良芥头也没回地说。

鹿离深吸一口气,慢慢伸出手,握住它,试着捏了一下,乳房立马发出了一声近似放屁的怪声。

“是不是很酷?”良芥抓了抓软软的短发,一下站了起来。

她穿着一件绿色的短裤,光着脚在水泥地上。五月的阴郁在她身后的窗外细织成一片淅沥的雨。鹿离的脸上很快爬过一片密集的痉挛。她走过去揽住他的脖子,像松鼠一样跳到他身上,“去医院看看吧。”

他摇摇头,“很快就会过去。”

瘸腿的黑猫跳下窗台。随即两人抱着跌倒在床上。

房间不大,但收拾的很干净。墙上贴着几张科特·柯本的旧海报。书架上摆满了良芥送给他的奇怪礼物和磁带。木头衣柜已经被长年的潮湿泡得发胀。一盆垂死挣扎的不明植物永远躲在角落里。

鹿离仔细端详着良芥,她身上总是散发出一种深深吸引他的气质,具体又说不出来,不能用简单的漂亮或性感来形容,就好像雨后的清晨躺在漫无边际的草地上,后背被草扎得又疼又痒一样让人身心愉悦,不加修饰,有一种原始的柔软和野性。

“什么时候剪的?”鹿离揽着良芥的脖子轻抚她毛茸茸的短发。

“我们好几年没见了?”良芥一只脚不停地踢着墙,发出咚咚的声音。

“的确……有那么几次,我在四五点钟醒来,你躺在我旁边,微光照在你的脸上,周围是一副陌生的景象,我像是从一个冗长的梦中归来,我们已多年未见,因为你的脸上又多出了几粒新的雀斑。”

“得了吧你,那只能说明你对我的观察不够仔细。”良芥拉下被鹿离撩到肩膀的背心,用指甲戳了戳他的肋骨,“喂,毕业设计做得怎样了?”

鹿离舔了一下指尖,用它擦了擦海报上科特·柯本的额头,然后起身拉严窗帘,点了根烟。

哦。该死的雨季。

“我只希望你能顺利毕业啦。”良芥穿上内裤,下床撕开猫粮,那只叫‘黑骑士’的瘸腿猫迅速凑了过来。她把猫粮倒在一只画有红色叉号的白盘子里,这只猫是鹿离去年收养的流浪猫,宿舍里不能养猫,所以去年夏天他租了这间房子。

“以后不要再给它买进口的粮食,还是改善一下你自己的伙食吧。”良芥边说边穿上绿色的短裤。

“今晚不住在这?”鹿离问。

“不了,有一大堆调研报告要写,还要考教师资格证啊营养师证啊什么的。”良芥叹了口气,显得有些疲惫,“哪像你啊成天那么闲。”

“我跟你一块下去。”鹿离换上一件灰色的长袖衫,拎起门外的黑色垃圾袋。

两人顺着十字路穿过花坛和喷水池,雨水不是很大,没有带伞。他揽着她的肩膀从白玉兰下走过,一切静极了。他送她到女生宿舍楼下,拥抱过后他原路返回。他给阿歪打电话想询问关于毕业设计的事情,但没有打通。宿舍区里的商店和书店都挂出了邮寄包裹的牌子,几个学生正在填写包裹单子,原来告别的季节早已来到,他却不知何去何从。

鹿离一个人在校外的餐馆吃晚饭。今天他破例要了一小瓶白酒,自斟自酌起来。不可否认自己是个对未来毫无规划的人,没有目标,没有梦想,就连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有时都弄不太清楚。

“一个人喝酒会不会很闷?”一个打扮怪异的男孩坐在了鹿离面前。他把啤酒瓶往桌子上一放,探身伸出了右手,“你好,我叫林肯。”

“林肯?”

“林肯!”

林肯五官长的十分精致,只是把头发漂染成了金黄色,还扎了个辫子,两只耳朵的耳钉和耳环加起来共九只,穿着印有樱桃小丸子的T恤衫,左手腕戴着一只骷髅金属手链,右手腕上纹着一行英文,活像个从漫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孤独的人。”林肯怪笑着一指鹿离,“我在学校里经常看见你,你总是把帽子扣在头上,低着头走路,就好像这个世界不属于你,或者你不属于这个世界。你是个特别的人。”他说话语速相当快。

“怎么个特别?”鹿离盯着怪人林肯。

“其实,你和我都是特别的人。我们虽然生活在这个世界,但我们的内心与这个社会是格格不入的,我们的灵魂徘徊在边缘地带。我这样说不知道你能不能懂,如果你不能懂那就没有资格进入‘大脚丫’乐队,那么接下来的谈话……”

“等等等等,大……什么乐队?”鹿离问。

“大脚丫。嘿嘿。我的脚特别大,所以室友都叫我大脚丫,实际情况是我的左脚比右脚要小一个码,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乐队的灵魂——自由。”

“你是大脚丫乐队的?”

“队长。独一无二的。”林肯的表情十分认真,认真得让鹿离想笑,但鹿离努力忍住了。

“这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每一辆电车每一所大学每一幢楼房每一个美女每一张钞票每一个马桶每一场雨……所有肉眼能看见的都沾有人性的邪恶,都有着不可见人的秘密。什么是最干净的?答案是自由。当你呼吸着自由释放出的新鲜空气,遨游在这个怪异的星球,你才会发现那个真正的自我。他不在地球的另一端。他就在你的身体里,与你血脉相连。他无视一切,蔑视一切。他在你的王国里为王。”林肯喝掉最后一口啤酒,接着朝空中打了一个响指,“服务员,一杯白开水。”

鹿离久久未能从他的语境中抽离出来。

“你一定可以理解,因为我知道你和我一样,自命不凡。”林肯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一次性纸杯,并用餐巾纸反复擦了擦杯沿。他朝服务员一咧嘴,“不好意思,我有洁癖。”

服务员生气的走了。

“乐队需要你这样的人。”

“什么样的?”鹿离停止了喝酒,太阳穴开始发胀。

“能在十秒内开开我自行车锁的人一定不是个寻常的人。”

“你在威胁我?”

“当然不是,我知道你十分钟后又把自行车还了回来,这些都不是重点。我需要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乐队现在还不成熟,我希望你能加入,给她带来永恒的力量和思想,同时让你自己得到超脱一切束缚的勇气和决绝。”林肯喝了一口水。

“那次是我要去拿一个快递,我实在懒得走,所以就借用了一下……”

“自行车送你都无所谓。”

“乐队现在有几个人?”

“一。”他树起了一根指头。

“我五音不全。”

“我压根没音。”他用一种极为神秘的语气说,“没关系,我们要的只是呐喊,声嘶力竭的,撕心裂肺的——呐喊。”

鹿离递给林肯一支烟。

“我不抽烟,我爷爷死于肺癌,我奶奶死于肺癌,他也会死于肺癌。”林肯用大拇指随便往后一指。

鹿离看见服务员凑近了一个抽烟的壮汉窃窃私语了一下,壮汉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谁说我死于肺癌!”

“这么巧?”林肯难以置信地朝鹿离抽了下鼻子。

“别回头看。”

但林肯还是忍不住往后看了一下,壮汉拎个酒瓶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我先走了,这是我的名片。”林肯把名片往桌子上一扔,起身朝壮汉挤了挤眼,指指了指鹿离,然后夺门而去。

壮汉把啤酒瓶扔了过来。鹿离用手挡一下,疼的“嗷”了一声。壮汉把桌子掀了。鹿离被狂扁了一顿,身上全是酒和菜。壮汉按着他的脖子,举起右拳,瞪着眼问,“谁死于肺癌?”鹿离躺在地上笑着说,“你爷爷,你奶奶,还有你。”一拳下去,天昏地暗,血肉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鹿离被人架了起来。

他擦擦脸上的血,拾起地上的名片,踉踉跄跄走出了酒馆。

雨已经停了。起了微风。身上又湿又凉。他借着路灯的光看那张用烟盒制作的名片,上面用黑色的笔写着大脚丫乐队主唱林肯,以及他的联系方式,最下面有行小字:5月23号在学校体育场举办首场演唱会,期待您的光临。

鹿离蹲在浴室的地上,喷头里的冷水顺着头发往下淌。他起身关掉了灯,绝对的黑暗为他带来了一丝安全感。他闭上眼,一种窒息的宁静燃烧了起来,他感觉自己正独自走在一座桥上,但桥的那头没有人在等。

他用纱布包了手。黑猫已经在床一边的书堆上蜷缩成了一团。站在窗前看对面的宿舍楼灯火通明,一秒钟后全都归于黑暗,想必已经十一点整。打开窗户,楼下的泥土味和花香一股脑灌满了鼻腔。初夏的南方午夜有一种醉人的甜腥。

忽然“砰”的一声,鹿离吓了一跳,黑猫更是被吓得一哆嗦。

有东西砸到了楼下的信箱,随即传来争吵声。

鹿离看着那个绿色的信箱,那是最初住在这里的老师用木板做的,听福七婶说起过他,他是文学系的老师,因为出了事情所以五年前辞了职。关于那件事情鹿离也略有耳闻,甚至它还曾上过H城的报纸。这个老师和他的一个女学生谈起了恋爱,后来女孩在学校图书馆的厕所里自杀了,大多数人就只知道这些,没有人去探究更具体的细节,对于校方来说这更是不能言说的秘密。鹿离想到那个女孩也像他现在一样站在窗前,不禁打了个冷颤,赶紧打消了继续往下想的念头。但那个绿信箱倒勾起了他的强烈探究欲。他换上干净的衣裳下了楼。

信箱就在涂着黑油漆的路灯杆一侧,被一团月季簇拥着。上面有一滩蓝色的颜料,地上有个破了的颜料瓶。他小心拨开月季,摸出口袋里随身携带的回形针,把它掰直,将其伸进生锈的锁眼,五秒钟不到,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啪”,锁开了。不可否认,他有些紧张和激动。他幻想着打开它的时候里面各类信件会像石油般涌出来,结果让他失望了,只有一个薄薄的信封,但很快又令他不安了,信封上打印着四个字:鹿离(收)。

他将信箱重新锁上,拿着信转身往回走。隔壁单元的楼上响起女子啜泣声。抬头去看,一个男子正在四楼的阳台看着自己。他穿着一件条纹睡衣,头发长而凌乱,正趴在栏杆上喝着啤酒或饮料。鹿离见过他,他经常开着一辆蓝色的吉普车到杉林写生。鹿离迅速低下头快步返回。关上门。拉严窗帘。打开台灯。信封是牛皮纸的,邮票是普通邮票,没有邮戳,撕开后里面是一张白色的纸,上面只打印着一行字:林薇勒,鸢尾路78号。

鹿离陷入一汪无边的沉思,脑内一条早已坏死的神经忽然又被电击复活。

他已经两年没有见过小林老师,就连最后一次见面都已忘了时日。

回忆如四处窜动的藤蔓将午夜缠绕。他躺在床上,久不能寐。那年夏天明媚的阳光晃过了眼前。

03

次日阴天。鹿离搭上了一辆开往市区的电车。电车上很挤,随处充斥着浮躁的气息。在旁边女生涂抹的蓝色指甲油的清凉气息中他进入了一种迷幻的境像。

灰蒙蒙的清晨,在一片湿漉漉的森林中,一头花鹿迷失在一条瘦弱的小径,它抬头凝望前方的雾霭,沉默笼罩着世界。一辆记忆的电车穿过冰冻的河流,停在了前方蓝色的屋子旁。一声清脆的铃响后,车门打开了,花鹿仓皇逃窜,遁入迷丛。

鹿离睁开眼,电车已经驶出大学城。

在未修好的地铁入口旁鹿离下了车。沿路找到一家糕点房,他想进去买点草莓味的曲奇饼干,结果没有。继续向前走,有一家十分特色的书店叫“23号书店”,书店的橱窗上贴着一张克林顿自传的宣传海报。鹿离走进去买了两本诗集。店老板是个戴眼镜穿白衬衫的男子,看起来温文尔雅。他站在收银台前一直面带微笑。结账后他问鹿离是星期几生日,鹿离回答星期四。老板点一下头,示意慢走。鹿离走出去后才想起自己出生那天应该是星期三,他转身想回去纠正,但又一想至于星期几生日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他站在玻璃门外看见老板优雅地跳起了华尔兹。

鹿离穿过了一个公园,走过了一座石桥,一路打听找到了鸢尾路。

鸢尾路出奇地窄,简直就是一条小巷子,而且一路走来一株鸢尾也没有见到。经过一个邮局和诊所他看到了78号的蓝色牌子。这是一座旧的教师公寓,灰色的墙壁已被泛滥的爬山虎吞噬干净。公寓一旁是块无人修理的草坪,散落着几棵结满果子的枇杷树,两张坏了的木条椅沉睡于杂草中,另一旁是冬青树和健身器材,四周被矮墙围着,外面的大门已被摘去。大学城建成以后所有位于市里的大学都迁到了开发区,老校区的地块有些已经卖掉盖起了新的楼房,有的还没有出售或出租所以闲置,反正这里看起来有那么一点落寞。

鹿离在公寓门口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出来。

他坐在路边的香樟树下点了支烟。过了大约二十分钟还是没有人出现,就连路上也几乎没有行人。他有些诧异,决定去附近的邮局问问。

刚走了没几步就看见来了一辆前面黑色的轿车,那是一辆原始的桑塔纳。车子驶进了院子,开到了公寓一旁的空地上,并十分熟练地停在了两棵枇杷树之间。鹿离盯着车窗看,是个戴眼镜的男子。车门打开,一只黑色的皮鞋和一只黄色的条纹袜子撕裂了鹿离的原始审美观。这人显然是个医生,一袭白大褂,头发油亮整齐,褂子上口袋别着一支红色笔帽的笔。他看着鹿离,左手提着药品箱,右手往后用力闭上了车门。鹿离往后退了一下,他显然对医生怀有一种敬畏感。医生朝他动了动嘴角,鹿离还没来得及往前走,他就一下消失在了公寓门口。

鹿离站在桑塔纳车旁看着车窗里的自己,越发觉得刚才医生的表情似乎带了点嘲讽,至于嘲讽的内容他却一无所知,但他确信一点他绝没有看见他脸上的细微痉挛。

副驾驶座位上有一张卡片,兴许那是他的名片,鹿离深知四周没有任何人,但还是环视了一圈。几秒钟后车门被回形针打开了,原来只是一张叫“食草者联盟”的俱乐部会员卡,上面的姓名写着“红笔帽”。鹿离扫兴地把卡片丢回座位,然后坐到了副驾驶上。四分钟后他实在难以忍受这硬邦邦的座位便下了车。

鹿离绕楼一圈,仔细观察了这幢楼,他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整幢楼只有四楼的两户人家拉严着窗帘,其他全部像没有人居住的样子。楼基本上是空的。

鹿离走进了公寓。

公寓里光线微弱,他按了按过道上的电灯开关,没有起作用。他发现根本没有电灯泡。他打开手机,借着屏幕的光,小心地往上走。楼里死寂一片,连他的脚步声也渐渐失去了分贝。走到二楼的时候他几乎不敢再迈步子了。他的喘息声在楼道里分外沉重,甚至能听见呼吸的回声。忽然响起了刺耳的哈哈声,鹿离吓得跳了起来,他手忙脚乱按掉了手机来电,屏幕上出现了良芥的名字和笑脸,这是良芥专门给他设置的专用铃声。鹿离深呼一口气,良芥的笑声还在回荡。

等鹿离再抬头时红笔帽就站在前面的台阶上。鹿离往墙边靠了靠,红笔帽拎着药品箱走下楼梯从他身边走过,但又在下面的台阶上忽然停住了。他扭过头来仰视着鹿离,嘴角再次抽动了一下,“有时你看到的我其实并不是真的我,我强大得多,脆弱得多。”他用近似萎靡的声音说。

随着急促的下楼声和刺鼻的香水味红笔帽走出了公寓,他看起来像是出诊。

鹿离一直站在那里,直到听见一声沉闷地汽车发动声后才关掉手机走到了四楼。

四楼过道里光线好了一些,401的门口里扯着黄色的警戒线,门也用黄色胶带胡乱封了起来,门上有一些看不清楚图案的脏涂鸦。402的门看起来还算正常,鹿离开始敲门,但没有回应。他试着扭了一下门锁,门开了。客厅里没有人。

“小林老师……”鹿离站在客厅中央的黑白地板上,宛若身处迷雾森林,有些失重。客厅里摆设十分简洁,一只玻璃茶几,一张长形的咖啡色沙发,墙边有个电视柜,但上面只有一个鱼缸和一盆白色马蹄莲,没有电视。茶几上有易拉罐啤酒、烟灰缸和书,而沙发的一半更是堆满了书。他把两本诗集放到茶几上。

“请问……有没有人?”鹿离的声音始终不大,这样才能配得上这幢楼的气氛。

厨房里没有人,里面收拾的过分干净。主卧室的门是半开的,鹿离虽然犹豫,但还是走了过去。卧室很大,铺着深色的木地板,只有一张大床,阳台上有一把椅子,四面墙壁上连一个钉子都没有,卫生间的门开着里面也没有人。鹿离走出主卧打算去敲次卧室的门,但从主卧室的卫生间里传出了声音,仔细去听,是音乐的声音。

鹿离朝卫生间走去。音乐有些沉闷。房间里的一切都变得不同了。鹿离走进卫生间,赫然发现门后的浴缸里一个裸体的女子背对着他蜷缩在水里。她看起来很瘦,皮肤很白,背部弯得像一张弓,脊椎一节一节如刺般突起,下颌几乎顶在了膝盖上,长长的头发铺在水里如同一团黑色的睡莲。

“小林老师。”

确切地说,此刻他不敢确认这个女子是不是林薇勒。在他心目中小林老师就是一缕秋日午后的阳光,温暖柔和,无法触及,而现在浴缸中的女子更像是冬天阴郁的冷风,让人心生不安。他慢慢蹲下来,两手握住浴缸的边缘,让瞳孔仔细滑过她的每一寸肌肤。

两年的光景,鹿离不知道她有没有记起过他,一个曾经频繁借阅图书借机与之搭讪的无所事事的少年。两年前那个夏天她忽然消失了,他每天都去图书馆,每天都会失落而归。他从来都不知道时间在他心里偷偷挖了一个小洞,然后又用关于她的细枝末节来慢慢填充,一颗莫名其妙的种子在洞里悄然发芽,当它钻破土壤准备接受阳光的洗礼时,所有的填充物被一带而起,随风而逝,而那棵小芽也被连根拔起,自此以后心里有了一个缺口,但称不上伤口,只是每当夏日的热风来袭,里面都会空空的,烫烫的,直到另一个人将那个缺口再次填满。

“小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把后面的两个字省略掉了,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她。他有些紧张,但他努力掩饰。他试着将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水是凉的。他晃动她的肩膀。他的手分明在颤抖。他手指的纹路开始消融。

窗台上的MP3。浴缸旁的易拉罐。地上湿了的半截烟。架子上叠放整齐的浴衣。下水管道发出的噪音。一切都好不真实。为何会收到这样一封信。这两年发生了些什么。鹿离的脑子里疑问重重。

哗啦一声她猛然坐了起来。鹿离被甩了一脸水,惊得差点坐到地上。他快速呼吸,盯着眼前的林薇勒。对,是她。尽管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尽管眼圈有一点红,可她依然是她——那个“穿短裙的维纳斯”。

她一下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鹿离。

鹿离仰着头,这是他做梦都不会梦到的场景,小林老师毫无保留地站在他面前,而他的手心则被二零零八年五月陌生的空气濡湿。

“小林老师,你还记得我吗?”他问得像个孩子。

她歪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半分钟后用沙哑的嗓音问他,“请问你是怎么通过封锁区的?”

“封锁区?”鹿离不解地站了起来。

“对啊,上午不是戒严吗?”她一只脚踩到了地板上。

“戒严?”鹿离感到更加迷惑。

林薇勒另一只脚也挪出了浴缸。她关掉MP3,披上咖啡色浴衣,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你打扰了我的治疗。”她走出卫生间,从床边拿起毛巾裹起了头发。

鹿离紧跟着走出去,“治疗?就是那个医生吗?”

“猫耳医生。每个星期三他都会穿过封锁来看我。”林薇勒一边走出卧室一边系上了浴衣的带子。

“我不太明白你所说的封锁,是因为地铁施工的缘故吗?”鹿离也跟着走出卧室。

“别装了,孩子,我们身处战争中,外面战火纷飞的景象没让你产生一丝恐惧?”她坐到沙发上没有书的一边,打开一听易拉罐,用啤酒冲服白色的药片,“我的生命只剩下了两件事,喝酒和吃药,恰好这两件事可以同时进行,你看,我多么幸运。”

“小林老师,你生病了吗?”

“为何还叫我老师?”她有点不悦地说,“学校不是都被摧毁了吗?我现在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其实我一直都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对不?”她拿起茶几上的两本诗集,“纪伯伦和雪莱。”她打开一本念了起来,声音平静如落雪。

鹿离站得有些累了,因为她一口气念了十六首。

“阳台上有椅子。”她说。

他这才去阳台取了椅子,坐在了她对面。

“给我支烟。”她把右手一甩。

鹿离看着抽烟的小林老师着实有点无法适应。她的小腿裸露在外面,脚趾被水泡的有些瘪。任凭她的表达怎样的奇怪,但时间和光线都无法掩藏她的美丽。

鹿离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那是进入大学来的第一个初秋,林薇勒穿着宝蓝色的针织衫和卡其色的休闲裤从图书馆一楼的大厅穿过,她手里端着一杯速溶咖啡,黑色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她走路的姿势有点特别,两只脚的步调不太协调。鹿离坐在书吧的橘色软沙发上看她忙活了整整一下午。他想怪不得这么多男生喜欢来借阅图书呢。夕阳透过大落地玻璃映照了整个大厅。林薇勒的脸上染了一层红晕。鹿离没有去吃晚饭。他完全沉浸在她的微笑中无法动弹。

晚上换班时间到,眼看她就要走了。鹿离快步穿过大厅走到借阅处拿出图书卡,“我想借本书。”

她笑了,“你要借什么书。”

“随便,什么都行。”鹿离傻傻地站着,似个脸部痉挛的木偶。

林薇勒转了转眼珠,“这位同学,你要先把书拿下来然后才能刷条形码和图书卡呀。”

鹿离说:“等我一分钟。”他迅速跑进一个阅览室,抱着本书就冲了出来,等他把书交给她时他显得有些尴尬——《孕前指导》。

“你怎么知道我家的?”林薇勒把书放到了茶几上。

“小林老师……”

“警告你,不要再叫我老师!”林薇勒剜了他一眼。

“小林老……我……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

林薇勒看到鹿离的为难样扑哧一声笑了,“好啦,叫我薇勒。你冒险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鹿离发现根本无法找到与她交流的合理路径,他们的思维完全不在一个平行世界,“难道不是你给我寄的信吗?”

“信?什么信?”

鹿离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给她看。

她一边看一边念:“鹿—斯—离。我怎么会寄信给你,我甚至不认识你。”她看完信的内容后把信往书堆上一扔,“使用打印稿是为了不让人辨别出字迹。”

鹿离把信收起来,陷入了困顿。

“你真的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们在图书馆的顶楼一起吃过草莓味的曲奇饼干,你都忘了?”

“轰炸机又来了。”她说。

“那只是普通的客机。”

“胡说,昨夜轰炸了整整四个小时,到处一片火海,我听见有孩子的哭声,很恐怖。”她真的害怕似的缩了下身子。

鹿离的神经基本上已经错乱了。谁能告诉我。这他妈是怎么了。

屋子里长时间被寂静淹没。她靠在沙发上似是睡着了。

他打着打火机,点了根烟。

打火机的声音惊动了她。她忽然坐起来,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她晃了晃肩膀,“帮我拿条毯子来,有点冷。”

鹿离走进卧室拿出了一条白色的毯子给她盖上,并用毛巾擦拭了她额头。

“你不舒服吗?”鹿离倒了一杯开水。

“夏天过去了吗?”她漫不经心地问。

“才刚刚开始。”

“那就好,马蹄莲还能开一个盛夏。”

04

十一点半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那时鹿离正在喂食鱼缸里的热带鱼。

“不用紧张,是外卖生。”薇勒摆了一下头示意去开门,然后低下头继续看书。

鹿离打开门,一个大约比他小三四岁的少年站在门外,他抱着一箱易拉罐啤酒,上面的塑料袋里装着快餐盒。他点一下头,把它们交给鹿离。鹿离问多少钱。少年摇摇头走下楼去。鹿离还在想,明明是阴天为何他还戴着遮阳帽。

“我提前付了半年的饭钱。”薇勒说。

“你半年都吃外卖餐?”鹿离把饭放到茶几上。

“确切说是一年零九十四天。”薇勒打开快餐盒,里面是带鱼、青豆和米饭。

鹿离闻到鱼和饭的香味,顿时觉得饿了。

“抱歉,没有你的份。”

“我不饿。”刚说完肚子就发出了不争气的咕噜声。

“呐。”她指了指地上的纸箱,“随便喝。”

鹿离用回形针划开胶带,拿出了两罐啤酒,一人一罐喝了起来。

“你私自来找我,不是有所企图吧。”薇勒吃完后用纸巾擦了擦嘴,用啤酒漱口。

“怎么可能!我就是来看看你!”鹿离郑重其事地说。

“你可以试试看。”她冷笑了一下。

“不是,我怎么可能会有企图。我忽然收到了这样一封信,我已经有两年没有见你,所以我来看一下。”鹿离竟然解释了起来,这是他最不愿意干的事。

“我认识一个狠角色,叫‘邮差’,他会杀了你。”她严肃地说。

“不是,我已经说过了……”

“你害怕吗?”她问。

“我只是有点难以理解你说的话。”鹿离脖子上的青筋都快爆裂了。

“你害怕了。”

“好吧。”

她一下笑出了声音,“乖。我那朋友身披绿袍,独驾马车,戴着蓝色的面具,所以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他喜欢在有月光的午夜给人送信,因为那样就不用点马灯。当你听见楼下的石子路上响起了马蹄声,你一定不要探出头来看,否则他会提前杀了你,当马蹄声再次响起直至渐行渐远时,你可以探出窗户来看,你会发现信箱上多了一支白色的马蹄莲。第二天清晨当你打开信箱,里面会有一个牛皮信封,里面没有信纸,把信封撕开,你会看见信封的内侧用黑墨水写着一串数字,一定记住,那就是你的死期。”

鹿离心想她一定是看书看得入魔了,但听起来还算个不错的故事。

“几点了?”她问。

鹿离拿出手机,“等一下。”

开机后发现有良芥和阿歪的七个未接来电,看罢时间他立即又关机了,“十二点二十六。”

她起身走进卧室换上一身运动装和球鞋。

“陪我去公园走走。”

鹿离觉得这身打扮立马让她精神了很多。当然他自己也精神了一些,因为终于可以出去透透气了。

“这里发生过什么事吗?”鹿离指着对面封着胶带的门。

“当然,战争嘛。”她快速下了楼。

两人沿着巷子一路沉默走到了公园。鹿离一直跟在她后面。他脑子乱成一锅粥。

公园里人不多,香樟树倒是很多。她们选择在一条小河边的木椅上坐了下来。脚下的土壤十分松软,覆盖着一层苔藓,河边的野草翠绿浓密,红色和蓝色的野花点缀其间,水流声很轻,庞大的香樟树冠将这一切笼罩在阴凉中。

薇勒一言不发盯着河对岸的一株香樟树看。那棵香樟树简直可以用巨大来形容。

“你每天都会来这里吗?”鹿离仰着头感觉香樟树的叶子潮湿得快要滴下水来。

“不要说话。”薇勒说,“只管看。”

“看什么?”

“对面。那棵最古老的树。”

鹿离乖乖闭嘴,心不在焉看着那棵树。有什么好看的。他想。

大约五分钟后薇勒说:“你看。”

鹿离发现那棵树的树干上出现了一只松鼠,很快又出来了一只,它们迅速爬到了最外面的树枝上,又有三只,不,四只,六只,它们从树冠的四面八方忽然钻了出来。

“仔细数着。”薇勒兴奋地说。

“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鹿离数不过来了,成群的松鼠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它们简直就是一个舞蹈团。”他朝着她的耳朵大喊。

薇勒把头扭向一边,挠了挠耳朵,“小点声,傻子。”

“它们是专门为你来表演的吗?”

“那当然,它们知道我要来。”她有些得意。

“你笑得时候迷人极了!”

“少废话,它们只表演三分钟。”

鹿离看着她的眼角纹不断聚叠又舒展,开心得像个孩子。

时间因为这样的笑容而迅疾后退,退到那个晴朗的下午,他们在图书馆顶楼的水塔边分享草莓味的曲奇饼干。她穿着黄色的毛衣,左耳朵上的小耳钉闪闪发亮。他把学校平面图画得一塌糊涂,还鬼使神差跟她讨论起了弗洛伊德。那天的白云格外轻盈。他暗暗祈祷一定会有第二次与她偶遇在顶楼。

三分钟过后果然松鼠一下都不见了,就跟耍魔术似的。欢笑声戛然而止,公园里恢复了平静。她抱着胳膊坐了一小会儿,起身离去。鹿离跟在她后面。她的鞋子隐没在成片的酢浆草中。

在一个亭子边她转过身对着鹿离说:“不要再跟着我,你回去的时候要小心,下星期三如果你还活着,最好在下午来找我,因为只有星期三的下午才会放松戒严。”

她继续朝前走,但很快又停下来,“不要向任何人谈论我。”

鹿离停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被香樟树的轮廓抹去。

他倚在亭子的柱子上点了根烟。天空飞过知更鸟。

他想这个世界一定是疯了。

05

鹿离坐电车回到住处,他首先给良芥回了电话,并谎称今天一直在图书馆里,没有回来给手机充电。良芥说阿歪的女朋友骆驼今天生日,阿歪和骆驼今晚要请他们俩吃烧烤。

鹿离坐在椅子上有些纠结,一来他不太喜欢烧烤的烤烟味,二来他不太想见到骆驼,至于为什么,他不想再去想。

他去洗了个澡,换上了干净的衬衫。他讨厌身上粘稠的感觉。

天色已晚。他依然坐在椅子上发呆。其间福七婶来敲门收房租,不巧的是他今天没有取钱,说明天给送过去。福七婶说早点晚点都不打紧。鹿离送福七婶出去,自己也下了楼,他把那封信重新塞进了邮箱,这里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只是他一直困惑打印信的人究竟是谁。画家的车子从身边经过。那种神秘的气息铺袭而来。

鹿离觉得这个夏天开始不寻常起来。

骆驼是班里体型最庞大的女生,阿歪是班里身板最瘦弱的男人,这样的组合总显得惊艳。

鹿离还记得刚入大学时开的第一次班会。大家围坐在草坪上彼此陌生,班主任让每个人到圈子中央坐着做自我介绍,可中途圈中却出现了一只蟾蜍,有几个女生甚至想要尖叫。这时坐在阿歪旁边的女生站了起来,她走到中央一屁股坐了下去,大家好,我叫骆小驼,来自蔚蓝群岛。当她要起来时,每个人都忍住不去看那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景象,可让所有人意外的是那只蟾蜍竟然完好无损地慢吞吞地走了。在那个一颗星星都没有的晚上,在回宿舍的路上,阿歪说:“你知道吗,我爱上了一个女孩。”

良芥穿着一件紫色的裙子,黑色破洞丝袜,一双粉红色漆皮凉鞋,涂了口红,还戴了鹿离送她的“超级性感”的蜥蜴项链。

“你每次出场都这么不同凡响。”鹿离说。

“你也不赖,甜心,刘海上的粘稠状物质究竟是过期的发蜡还是不明喷射物?”良芥鼓了鼓腮。

“你们两个是打算去好莱坞走红毯吗?要知道我们现在可是在吃地道的路边摊!”阿歪说话的时候总是眯着眼,以至于上课回答问题时老师都会误以为他在说梦话。

骆驼一言不发,默默吃出了一堆铁条。

良芥提议一起举杯庆祝,四人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鹿离和阿歪到路边冬青树后小便。鹿离问他毕业设计怎样了,阿歪保证在毕业答辩前设计公司会给完整的做出来。鹿离嘱咐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良芥。鹿离和阿歪在寒假前达成了一个协议,鹿离帮阿歪追到骆驼,阿歪帮鹿离搞定毕业设计。

“自从你搬到外面住,一起喝酒的机会就少了。”阿歪边提裤子边说。

“毕业后你去哪?”鹿离问。

“你知道我的梦想的。”阿歪苦笑了一下。

“去东海打一辈子渔。”

“嗯。跟小驼。”阿歪随手摘了一片冬青叶子,“你知道的,我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

“不,梦想不分大小,我连自己的梦想是什么都不知道。”鹿离点了根烟。

“少抽点烟,多听听良芥的建议,她对你好,打心底里对你好,还有,无论什么时候,我都站在你的这边。”四年来阿歪总是用这种刻板认真的语气对鹿离说话。

“我知道。”鹿离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们在暗地里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是在比谁的老二大吧!”良芥大喊。

回到座位后,鹿离小声对良芥说:“拜托你以后说话能不能稍微注意一下。”他打开一瓶啤酒一口气喝光了,然后把酒瓶往桌子上重重一摔。空气开始变得僵硬。三个人都看着他。他的脸开始泛红,冷冷看着路灯。良芥咬了咬嘴唇,显得坐立不安,她知道鹿离真的生气了,“对不起,我说话总是没有分寸……”

“不关你的事,是我情绪不好。”鹿离的语气明显跟平常不一样了。

阿歪朝良芥摆了摆头。鹿离看了一眼骆驼,他把自己的杯子里倒满了酒,“我真心祝愿你和阿歪能在东海打一辈子渔,你要记着,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散场后阿歪和骆驼回了宿舍,鹿离和良芥慢悠悠在街边晃着。连鹿离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忽然糟糕了起来,他深知不是因为良芥所说的荤话,毕竟那是良芥正常的说话方式,他早已习惯。而良芥则终于忍受不了这沉默的对峙,她走到他前面举起右手大声说:“我保证以后不再胡说八道,不给米斯特鹿丢人,不惹米斯特鹿生气,米斯特鹿让我上床,我绝对不敢反抗……”

“好啦好啦,知道你的厉害了!”鹿离揽着她的肩膀走回了红房子。

鹿离半夜醒来,朦胧中听到一阵沙沙的雨声,实际上外面并未下雨,是良芥快速敲击键盘的声音。

“你还不睡?”他揉了揉干涩的眼睛。

“抱歉,吵到你了。”良芥双手抓了抓后脑勺。

“我做噩梦了。”鹿离梦见了一条暗不见底的深沟,他不断往下坠落,同时从里面向上涌出无数个眼球。

良芥关掉电脑,踢掉鞋子,脱掉衣服,“乖孩子,让我抱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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