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9章 随心所欲

12天前 作者: 孤独麦客
第1259章 随心所欲

陆玩的到来让贺隰一家人的待遇好了不少。

至少,看在他的面子上,他们一家几十口人可以挤到柴房、库房、牲畜栏里面了。

陆玩临时借住在客房内,不过他有时候也会过来陪贺隰等人闲谈。

“也就是说,吴郡陆氏就只有三家人得到赦免,其他人都得西徙?”贺隰揶揄道: “完了,陆氏也完了,吴郡再无陆氏。”

陆玩没有反驳他。

其实这话对,也不对。

吴郡陆氏历史悠久,人太多了。那么多代人下来,陆氏不说吴郡了,其他郡都大把,扩散得到处都是。

很多关系较远的陆氏子弟压根就没享受过吴郡陆氏的好处,虽然他们祖上是同一个祖宗。但分家了就是分家了,有些日子艰难的陆氏族人已经混得和老百姓差不多了,甚至在给陆氏本家当庄客,这种人是不可能被清算的。

所以,吴郡陆氏不可能全部完蛋。

但话又说回来了,那些与陆氏本宗几乎已成陌生人的陆氏子弟称得上吴郡陆氏吗?

这是个哲学问题,老祖宗觉得都是自己的孩子,孩子们相互之间却不这么认为。

陆玩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只凑近压低了声音,道: “放弃吧,好好过日子。昔年晋灭吴时,同样人心惶惶,最后都过去了,没什么大事。”

“晋灭吴,我等亦是座上宾,如今呢?”贺隰冷笑道。

陆玩叹了口气道: “吴国和魏晋打得什么样,如今又是什么样?”

贺隰默然。

即便东吴灭亡前几年,战场上打得也还可以。再往前拉个十年,甚至数次大破魏晋军队,让北人刮目相看,赢得了他们的尊重。

但这次没能让他们尊重,这就是区别。

不过五十余年,一切都变得太快了。

“我家去哪?”贺隰最后问了一句。

“枹罕、五原择其一。”陆玩说道: “老夫也不是很清楚。”

“其他各家呢?”

“大抵新秦、上郡、阴平、武都、抱罕、西平乃至西域长史府等,交广之地亦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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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长史府驻楼兰吧?”

“然也。”

贺隰冷笑一声,不知道哪个家族这么倒霉,要去那边。

“以后江南会怎样?”贺隰又问道。

“还能怎样?”陆玩摇头叹息了声,道:“后汉年间也有不少家族南迁,他们变成了什么样,这一批南下的也是什么样。”

贺隰却不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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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些年,江南一片蛮荒,大族尚武之风浓重。

到了东吴时期,就有那么点享受太平日子的味道了。

进入晋朝后,吴地大族更是过了五六十年文恬武嬉的生活,服散清谈之风盛行,直到衣冠南渡。而这一阶段的风气是以前没有的,你要是让后汉时江南的大族来看这会,保管认不出来。

每个时代风气不一样的。

将来会怎样,谁都说不好。或许变成了一个满是铜臭味的江南呢?

不过,这都和他没关系了。

贺家去了。包罕或五原,或许要被迫重拾祖宗手艺了,毕竟高祖(贺齐)就是以打山越起家的——百年前,连会稽这种熟地都一大堆山越部落,百年后已然消失不见。

这大概就是贺家的命。

“钟离氏与我家有旧,他们去哪了?”贺隰最后问道。

陆玩也准备离开了,闻言道: “钟离氏运道不错,而今正在石头城,为水军都督杨宝座上宾。”

******

陆玩最终在孙家庄园内滞留了三天,直到风雪停下后才离去。

临行之前,他特意拜见主人家,感谢数日来的款待。

孙熙还在睡大觉,被婢女喊起来后,还发了一通火。

这种二代纨绔脾气,也就这种性格温顺且出身又不高的女人受得了了,换个士人家的女子,怕是要跟他对骂“老奴何为”,继而气得乘车回娘家。

孙熙直接来到了西厢偏房,一边看着正在咕咚咕咚蒸煮着的瓦罐,一边打着哈欠应付着陆玩。

陆玩不以为意笑呵呵地坐了好一会。

孙熙恨不得这老头赶紧滚蛋,心中暗骂我不需要你感谢,更不需要你送什么礼物,别他妈送了,赶紧走。

几名亲兵蹲在临时架起来的土灶旁,一边扇着蒲扇,一边盯着瓦罐。

随着瓦罐内水越来越少,隐隐可看到底部有一些东西沉淀了出来。

这个办法还是底下人提出的。

过滤完后,孙熙看着瓦罐中的水(溶液),不得其法。

这水可以去油脂,里面肯定有东西,但在哪里呢?看不见啊。

后来还是有人提及煮盐之事,说初时并不见盐,煮干水后就有了。

孙熙恍然大悟,立刻下令蒸煮。

而今差不多了,最快的一个瓦罐已经只剩一点水了,而底部则沉淀出来了大量固体。

陆玩见此子只应付着和他说话,心思完全在瓦罐上,也被勾起了好奇心。见孙熙不搭理他,便问他左右。

左右可没孙熙那么“傻”,支吾不言。

孙熙却嗤笑一声,道: “有什么不好说的?我难道靠此物牟利?笑话!我就是看着好玩,想穷究根底罢了,懒得靠此物牟利。直说无妨。”

陆玩遂了解了一下来龙去脉,顿时双眉紧蹙。

这个好像确实不能赚钱。

草木灰本身就能去脂,你何必非得又是过滤、又是蒸煮得到————呃,他凑过去一看,东西还挺复杂。

已经有人用布隔着罐耳,将底部的东西倒在纸上。

孙熙一个健步窜过去,瞪大眼睛看着。

从白色到灰色都有,有些看起来是粉末,有些则是一粒一粒结团模样。

“草木中竟有此物,莫非什么夺了其生机的丹药?”陆玩惊讶道。

“我看过麻和苇,里面绝无此物。你傻了不成?”孙熙嘲笑道: “定是火烧、泡水后才有的。”

笑完老爷爷,孙熙也有些感慨: “火烧、泡水竟能让一物改变至斯,其中必有奥妙。”

“君可深究之,将来也是一桩谈资。”陆玩笑道: “句容葛氏便有人喜好此道。”

孙熙这欠打的货又嗤笑一声,态度很恶劣,道: “你若喜欢此物,送你了。我已知到底何物能去脂,心愿已了,不想再玩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道: “只能送你一半,剩下一半我再拿去泡清水,看看究竟能否去脂。”

说罢,直接拽着婢女出门离去。

风中还隐约传来声音: “我又对女人有兴趣了,陪我睡觉……”

陆玩轻笑一声,此子思虑倒是缜密,还想

反过来佐证一下。

按照他的脾性,怕不是让人熬一罐猪膏来,然后倒着玩。

反正他麻也烧了纱网也糟蹋了,已经祸害了不少钱,不差那一罐猪膏。

为了炼丹,散尽家财的都有,这点又算得了什么?

陆玩令人拿来一张纸,取了一半疑似“丹药” (碳酸钾、碳酸氢钾、碳酸钠、碳酸钙、氯化钾、氯化钠及硅酸盐、磷酸盐等物质的混合物,碳酸钾占一半以上,此物溶于水后呈弱碱性,与油脂产生皂化反应),包起来后收入怀中。

******

腊月初一傍晚,建邺已遥遥在望。

陆玩一行千余人借住在近郊的一处坞堡内,准备明日入城。

堡中隐有惨叫声传来。

新主人金注甩着皮鞭,正在狠狠抽打一名庄客。

庄客被绑在廊柱上,冻得瑟瑟发抖,一鞭下去,鲜血淋漓。

再一问,此人没照料好一头刚出生的羊,致其冻死,故被抽打至斯。

“陆公可是要回汴梁?”金注将马鞭递给

亲随,道: “拖下去吧。”

家兵们解了庄客身上的绳索,像拖死狗一样将其拖走,显然不在乎人命。

“正是。”陆玩回道。

“刚温了一壶酒,进来暖暖身子。”金注邀请道。

“那就却之不恭了。”陆玩笑道。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一间还算宽敞的房间内,不过终究有些阴冷,更有些昏暗,大白天都点起了油灯。

“若治此庄园,陆公可有所教?”金注亲手给陆玩倒了一杯酒,问道。

“此宅周围灌渠纵横,可种稻,离建邺又近,售之不难。郎君何忧也?”陆玩问道。

“光种稻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金注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说道: “可还有他法?”

陆玩沉吟了下,道: “吴郡有蕉葛,种者不少,却不知建邺能否种此物。这些年天太冷了,老夫真说不上来。”

“蕉葛?”

“正是此物,可织布,价甚贵。不过上好蕉葛还得往南去寻,譬如广州。”

“此物喜热不喜寒?”

“然也。”

“怕是不成了。”金注摇头叹息道: “可还有他法?”

“那就去山野间收藤葛,织布、造纸皆可。”陆玩说道。

金注微微点头,估计只能这样了。

坞堡才刚到手,一切都不熟悉,得稳定个两年再说。

“近处可有狩猎之所?”金注又问道。

“自然是有的。”陆玩笑道: “荒僻之地,人迹罕至,野物极多。只是需得小心,或有贼匪于山中立寨。”

金注听了大笑,道: “待我从关西招募的庄客抵达,还怕甚贼匪?携上百壮士驰猎,既可练兵,又可捕兽,我倒要看看哪个贼匪敢来,正闲极无事呢。”

陆玩笑了笑,没说什么。

经过这么些时日,他对北地南下的勋贵子弟们也算有个初步的了解了。

最让他惊讶的是没人服散,至少不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服散,至于私下里怎么样,就不是他能知道的了,大家还不熟。

其次便是多有武艺在身。本事有高有低,但都能完成骑马射箭、披甲搏杀这些最基本的技艺。或许这是军功勋贵子弟的缘故,士人子弟如何还得再观察。

其三是喜欢饮酒、打猎、御妇人,不喜欢读书。但你要考较他们诗文,也不是全无了解,有人甚至还能引经据典,显然接受过教育,但不精通。

第四则是随心所欲。

金注心情不好了,动手鞭挞庄客,不在乎人命。士人或许也打,但他们一般不亲自动手,而北地勋贵子弟则亲自下场,给人一种性情暴躁的感觉。

句容的那位孙熙也差不多,随心所欲得很,对一件事的兴趣不知道能不能超过一个月。

其实想到最后,陆玩又觉得他们表面上与士人迥异,但内在有相通之处,主打一个随心所欲,与士人倡导的“越名教而任自然”差不多。

不在乎礼法束缚,按真性情来,喜欢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在乎别人看法。

只不过士人喜欢服散纵酒,放浪形骸,还喜欢故作惊人之语、惊人之态,清谈时研究玄理及自身、宇宙之奥妙,勋贵子弟则喜欢另一套罢了。

庄园主的生活,其实殊途同归。

数十载春秋中什么都腻了,你总要找点事情做做,不然太无聊了,连参加清谈时的谈资都没有。

腊月初二,陆玩回到了建邺,准备前往石头城,乘舟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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