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大多数人的人生，都不尽完美 ，而往往缺憾的那部分，本身也是功德圆满中的一环。
伟人的缺憾，可能事关家国天下，民族脊梁，是山河未收，是壮志未酬，而对于普通人来说，缺憾有时不过是未赶上的公交，懵错的选择题，输掉的比赛，压坏的草莓，错过的初恋......鸡毛蒜皮，难登大雅。
对于纪妙秋来说，一直耿耿于怀的人生缺憾，是五年前的那场高考！
她上高二之后，就时常闷闷不乐，整日抑郁寡欢，或许是因为多愁善感，也或许是因为觉得孤独，高一和她玩得很好的一伙死党，都选择了理科，只有她选了文科。
实际上，这也构不成悲春感秋的理由，可青春期的女孩就是很容易走入误区，把微小的痛点放大，然后无头绪地钻牛角尖，不肯放过自己。
选择其实是一个难题，如果把人生比作浩瀚海洋中航行的帆船，那么，选择就如舵船，向左或向右，角度大或小，每一次选择，驶向的方向都不同。未知的前方，或是风平浪静，海阔天空，或是狂风暴雨，惊涛骇浪......
高考前，她妈帮她算了一卦，不太好，是下签：“鲸鱼未变守江河，不成升腾望看高”。
当然，这些是出成绩后，她才知道的，她妈还安慰她道：“我们本家风水不好，很难出大才，没事，咱们明年再来！”
话是说得轻巧，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从头再来有多难，压力有多大！
她家家境一般，家里孩子又多，上有三个姐姐，下有两个弟弟，明眼人一看这结构就知道，她们四姐妹的铺垫，都是为了迎来家里的两个宝贝弟弟，她们四姐妹的名字不叫招娣、喜娣、莱儿、欢儿之类，都算是含蓄。
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里，资金又短缺，女孩肯定得早早出社会，把受教育机会留给家里的男孩，所以，相对于姐姐们来说，纪妙秋还算是幸运的了，三个姐姐出社会打工后，陆续开始贴补家用，家里经济压力也变得相对小一些，加上姐姐们一致全力支持，她才得以一路升到高中。
她自己也比较争气，一路过关斩将，成绩也算过得去吧！起码能考上了市重点高中，上个二本应该是没问题的，她自己也是本着争一保二的心态去努力。
因为上了市重点高中，成绩又还可以，父母觉得面上有光，便毫无意外地嘚瑟起来，尤其是她爸，整天四处炫耀，牛皮吹上了天，夸张程度和张宽容老爸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比如有次，她作文获得了个微不足道的小奖，她爸便专门掐着晚饭后，大家都出门散步消食的点，搬个小板凳，坐在家门口，做作地摆弄荣誉证书，抖腿坐等上钩的“鱼儿”，有人好奇前来询问，他便开始自己的表演，活灵活现“凡尔赛”。
哎呀，也不怎么样耶，这都是小奖来的啦！
我们家小女儿饱读诗书，什么四大名著，什么世界名著，什么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什么散文小说，她都爱的很，放假的时候，不是在家中苦读，就是跑去书店看，一看就是一天，我平时劝她多出去和同学玩，不要一天到晚的只会读书，你说她怎么就那么不听话，两耳不听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不，都把眼睛看坏了，这眼镜都戴上了！
你们说带上眼镜有什么好啊？除了显得更像知识分子，显得更拔尖，还能有什么好啊？我真是羡慕你们啊，你们家小孩早早出了社会，是没有那个机会把眼睛搞近视了，得省多少心啊！嗐！我们家女儿以后上了大学，肯定是要读更多的书，说不定还要搞研究什么的，度数还要再增咯，真是不让人省心了！！
话说回来，就这个奖啊，我都不够看的，你说全市高中也就几万人，赢了能有多光荣啊？要是放到全省乃至全国的话，那就没那么出彩了。
诶，不对不对，你们再仔细瞧瞧这证书，这章盖的可不就是省里的吗？嗐！原来是我老眼昏花看错了，这是全省的比赛而不是市里的，那就是赢几十万人的事了，那还说得过去了，也就勉强能说得过去，嗐！
......
再比如有次，春节家族聚餐，赶上她期末超常发挥，考了个全班前三，成绩单拿回家的时候，她爸嘴巴都咧上天了，那成绩单仿佛是他嘚瑟的剧本，表演的素材，有够他十八般武艺齐上阵发挥的了！这边酒都还没上，他那边就假咳几声引起注意，然后再傲娇地，从裤兜里掏出那金光闪闪的成绩单，让叔叔伯伯婶婶们传阅。
转了几桌传回来后，好戏上场了......
哎呀，也还好啦，只考了第三，这要放在古时候，也就只是个“探花”，前面还有“状元”和“榜眼”呢！
我们家小女儿是不够争气啦，自从考上一中后，就没那么拔尖了，嗐！你们儿女没考进去可能不知道，一中有多难进的哟，里面人才济济，像我们家女儿那样的高材生太多了，学习压力也大，这状元榜眼也不像是吃家常便饭一样容易，嗐！难啊！
不过探花也有探花的好，有进步的空间，太优秀反而就没有朋友了，你们知道的，多个朋友多条路，我也不想她沦落到高处不胜寒的地步，你们说对不对？
哎呀，哎呀！你们都看看她的语文成绩，次次拿第一，也麻烦的很，每次班里要出版报，班主任都让她负责，那是要写文章的，还有校运会，游园会，活动什么的，她还要写各种稿子，嗐！那得多占学习时间啊！学生可不是要以学习为主嘛，东搞西搞的也不是正事啊！
......
类似的表演多了去了，纪妙秋不是没反抗过，也不是没制止过，可她爸就是不听，固执得让人崩溃！说什么：“我闺女|优秀我怎么就说不得啊？老李家那个上三中的儿子，成绩差那么多，他爸不也整天嘚瑟？”
以上那些也就罢了，连背下身份证号码都能嘚瑟说自己家闺女记忆超群，过目不忘；看个原版《红楼梦》、《三国演义》就是通古博今，学富五车；吹个竖笛，跳个舞就是多才多艺，文武全能；涂个鸦就是天才画家，天赋异禀......
纪妙秋知晓这些的时候，尴尬癌都犯了，又气又恼！哪怕确有其事也着实让人觉得难堪，更何况都是假大虚，都是凭空想象，凭空捏造！牛皮吹多了，迟早要爆炸，要遭报应的！
有时候不得不信命，报应虽迟会到，高考前夕，她毫无征兆就突然感冒发烧，每天顶着昏昏沉沉脑袋做题，思考能力受损，智商掉线，毫不意外，除了语文，各科成绩全部扑街，惨不忍睹！
把一个人捧得有多高，摔下来的时候就有多惨！
查分那天，电脑屏幕上的分数都带着重影，连累瞳孔一起地震，她，考砸了！
整个世界如灾难片的特效一般崩塌毁灭。
她身负的担子太重了！她辜负了整个家族的厚望！
纪爸靠脑补编排，不断给自己和别人洗脑，缔造了一个聪明多才，完美无瑕的女儿，一个“别人家的女儿”。
可别人口中的她，并不是真实的她，她不完美，也没有那么厉害，普普通通能力，平平凡凡的兴趣爱好，受不起那么多的赞美和吹捧。
她自始至终，从未从虚假的赞誉中，获得过丝毫的自豪感或优越感，有只有喘不过气来的巨大压力。
这些压力彻底击垮了她，以至于没有勇气从头再来一次，所以，她没选择复读，而是直接上大专。
毫不夸张，当时的选择，是她十多年来，由自己做的，最勇敢最大的一个选择，她毅然决然地掌舵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当然，她也要为此担负全责。
做出决定的时候，父母、老师、亲戚、朋友，都轮番来劝阻洗脑。
“就只差8分上二本了，明年再来肯定没问题的，现在放弃你不觉得可惜吗？”
“我们全家族就指望能出一个本科生，你不要气馁，不要怕失败，更不要担心钱的问题，一切有叔叔伯伯们呢！”
“我们都相信你的实力，考试时你生病了，没能发挥出正真的水平，你不想再试一次，到时候展示真正的水平吗？”
“年轻人不要那么脆弱，那么经不住打击，失败乃成功之母嘛，这次失败，下次就会成功了啊！”
......
她知道大家都是为了她好，所有人都相信她下次一定能考好。
她很感动，但同时也感到又一股巨大的压力，大家对她的期望太高了，全都觉得再来一次，她肯定能成功，但，万一呢？万一下一次还是失败呢？
她没有办法在那种窒息的期望中再来一次，说到底，她只是个刚成年的，对未来感到迷惘，对人生感到很彷徨的，成年见习生，她人生的帆船，行驶在惊涛骇浪的海面上，哆哆嗦嗦地掌握着方向，每一次选择，要驶向的方向都会截然不同。
可人生航行，大势趋向，想突然调转方向并非易事，她只能稳住心态，见风使舵，确保不偏航，不触礁，不搁浅......
后来，她再获得大大小小的荣誉，都不会再和家人分享了，她知道自己哪怕偶尔出众，但实际上，极其普通，不过是茫茫人海中，努力生活着的，平平凡凡的一个。
她只想踏实安稳地，做真实又满是缺点的自己，而不是那个活在别人口中，虚假的“完美人”。
只是在简历上，以及各种各样需要填写个人信息的表格上，填写学历时，她总不免觉得，这就是人生满满的缺憾啊！
都说学历没有能力重要，但很多时候，它会是获得更好生活资料的一张入场券，如果连入场的资格都没有，谈何能力？
她经常自问，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会不会做出不同的抉择？如果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她的人生会不会完全不同？
哪怕工作后，她还经常做着和考试有关的噩梦，要么是睡过头，赶不及，被拦在考场外；要么就是忘记带准考证或身份证，或其他文具这那什么的；要么就是做题速度太慢，考试时间不够；要么就是考着考着不小心睡着了......
噩梦照进现实，也照进一个人的真实心理，她承认她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可要是人生真的能重来一次，在当时的情况下，她可能还是会做出和当年的一样的选择。
选择和缺憾，往往会共生，或者相互成就。
所有重来假设，都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编剧人生的恶趣味，如电影所说：“人生若无憾，那该多无趣”
Copyright 2021 乐阅读www.27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