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4至10

2个月前 作者: 杨晓旋
第一部 4至10

4.偷柴

之所以叫偷柴,是因为我们家里根本没有煤,更没有燃气,没有自留山,必须到别人家山里去“借”。我大概从六七岁就开始了承担七口之家烧柴的任务。

我跟对面张伯妈去她老亲戚家偷过柴:手里拿着“签担”,小镰刀,猫着腰蹿到山顶,选准大拇指粗的栗子树、用力把它压弯、用镰刀“咔嚓”一下。铭心刻骨的是,有两次把柴捆好准备回家的当口,山主,就是张伯妈的亲戚,突然大吼一声:“偷柴啦!哪里跑!”大概从那个时候起,我懂得了什么叫“尴尬”。

我跟妈妈住在山冲里的同学去砍过柴。往返大约二十里地,等挑着两筐柴晚上十点快到家的时候,迎面碰上来接我的妈妈,记得妈妈抱着我大哭,嘴里不停的说着“我好崽我好崽”。那应该是我七岁多时的事情,从小妈妈对我的疼惜就是对我最大的鼓励!

我也跟队里的小伙伴一起偷过无数次柴,七八个人一起偷邻村的柴。记得那时每个村都有一个“育林员”,就是守住柴草树木不被偷。我们会选择离山底远、比较陡峭、比较危险,不容易被人抓到的地方动手砍柴。记得我们小伙伴中有一个年龄比我们大三岁的男孩子,他身体很廋弱、胆子很小,每次“育林员”来抓我们总会在山底大吼一声“不准跑”,我们这些年纪小的射箭般跑过山坳了,只有那个大男孩呆在原地、尿湿裤子在那哭。

爸妈一直夸奖我的能干。四十多年过去了,回想起来我确实从小受到了生活的磨炼。我十二岁那年,家里干柴已囤积了一堂屋,宝贝弟弟出生,全队的人都为我妈生了四个女孩以后生了个男孩而奔走相告、而兴高彩烈,于是摆了十九桌酒席。当然,办酒席用的就是我积攒的干柴呀!弟弟也四十一岁了,但关于老姐小小年纪就很能干的故事,他很熟悉。

旋崽所感:尴尬之情,最易在借钱、说谎败露之时发生。可比起无柴可烧而言,这份尴尬也让人无暇顾及。这份胆量和勇气,正是大姨在家庭事务方面的最大的支柱,并影响着弟弟妹妹的言行和心性。

5.被同学举报

连续上文的偷柴,应该讲当年方圆十里的柴山坝堤都已几乎被我们削光。有时背着箢箕不知往哪里去。一个傍晚,我独自来到邻村一个中型山塘边,砍了一些毛毛草草以后,坐在塘边发呆。对面出口处有一小水闸,两根高高竖起的枞树棍(水闸棍)显得特别突出。

我攀着塘边的树枝溜到枞树桩边,没有看周围荒无人烟,没有看满塘山水烟波淼淼,更没有看整个山野寂静肃穆。我使出吃奶的劲,拼命的摇动那两根树桩,摇!摇!摇!只听到“哐”的一声,一大股水流如奔腾的野马呼啸而出......我抱着两根木桩趴倒在坝堤上,听到山水顺流而下。我抱着两根木桩爬上山顶,只见山下一群人往山塘方向跑……

那年我11岁,在大队学校读初一。因为我学习成绩拔尖,老师推荐我加入共青团预备组织(等年龄一到就宣誓)。正在我开心陶醉的时候,校长找我谈话:“有同学举报你拔走生产队山塘的树桩,挖社会主义墙角。你不能入团。”

这应该是我人生受到的第一次打击,我知道是哪个同学举报的,每次碰到他我都非常不好意思,后来我们又同了一年的学,好在那位同学再没揭我的伤疤。我默默承担着这个“挖社会主义墙角”的“罪名”,爸爸妈妈从来没有听我说起过这件事。

掩卷遐思,仅仅是因为年幼无知、懵懂无畏创了祸,算不上挖社会主义墙角,但想象当时身高不足1米4的我,要是被那股山水冲走了,结果就会是我们红花坳山冲里有个11岁的女孩子摇水闸棍淹死了,世上也就没有这个坐在电脑前爬格子的人啦。

6.油渣

时代发展到今天,饮食中很少有人吃油渣了。但我家有个习惯,油渣看得比较重;煎猪油的时候,会有意把油渣留在油里。为的是纪念那个没有饭吃、更没有肉吃的年代。

我们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加上我们姐弟五个,共七口人。生活过得很艰苦:能保证有三餐饭吃都很难,更谈不上买肉改善伙食了。吃得最多的是酸菜汤、剁辣椒。一年到头,会有两三次煎猪油,煎猪油的活动在当时算我们家重大活动,一般是由爸爸妈妈一起操作。油渣捞上来后,妈妈在油渣上撒上一点点盐,允许我们光吃,热热的、脆脆的、香香的,又解馋又饱肚,那应该是我们最初的幸福;或者妈妈把几粒豆豉、少许剁辣椒往油渣上一放,置饭上一蒸,灶里柴火发出噼啪声,锅里米汤的香气交织着油渣的香气升腾升腾,一股沁人心脾的馨香传遍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那种感觉就是屋里热气腾腾、屋里香气扑鼻、屋里生机勃勃!

这应该是关于油渣的盛典。

还有尾声。有少许的油渣会留在油里随油冻结,日后它会出现在菜里、漂浮在汤上,当我们发现这珍贵的家伙时,会马上挟给爸爸妈妈,但爸爸妈妈通常是退到我们碗里。漂在汤里的零星油渣,软软的、滑滑的、腻腻的。

油渣的样子、油渣的味道、油渣的感觉连同爸爸妈妈的微笑、弟弟妹妹的欢声一同长在我记忆的最深处。

至今,我会每年煎一两次猪油。我会有意留几片油渣在油里。

旋崽所感:过往的油渣的香与味至今存留在大姨的脑海中。我虽没能亲口尝过外祖母的油渣之味,倒也在母亲的手艺中窥见几分神似。那份咸香先踏进味蕾,又继而绽放出油脂醇厚的韵味的感觉让人赞不绝口。只是我从未尝过那随油凝结的,又藏匿于汤汁的油渣。但这就像抓阄一般让人期待每顿饭中这份惊喜。

唉,我的长辈,你们的童年虽多有清苦,但也有情和趣味。

7.照顾爷爷

爷爷生病躺床上应该有将近三年,爷爷逝世的那年我7岁多。算起来我是五岁开始照顾爷爷的。

我的叔叔婶婶在外工作。

我的姑姑都嫁很远。

我的爸爸在大队当干部。

我的妈妈体质弱、孩子多。

我是长孙。照顾卧床的爷爷理应由我负责。

记忆中,个子矮矮的我,每天早晨端着脸盆缸子牙刷牙粉、扶起爷爷,让他洗脸漱口;白天接尿壶;傍晚把盆子端到床上帮爷爷洗脚,用手指头帮爷爷抠脚底。

“爷爷的脚好多粉啰”。当我这样告诉姑姑时,姑姑拍着我的头说,“妹崽,你长大了会得好报的”。

爷爷在我们那一带是以“抠门”而著名的。但是爷爷会经常拿出食品给我;我上一年级的学费一块一毛钱是爷爷出的、是他卖桐油的钱。

我的人生记忆应该从那时就比较深刻了:我觉得自己特有用,爸爸妈妈姑姑婶婶都夸我,爷爷特依靠我,爷爷临终时,一直呼唤着我的名字“明伢子、明伢子、明伢子”。

从小到大,我吃了很多苦,但是一直很顺。是爷爷一直在天国护佑着我?

旋崽所感:都说比起儿女,更疼孙儿女;比起父母,更亲祖父母。儿孙之间的关系,除纯粹的血缘关系,还有一份纯真孩子的认同之感,而不是父母所带来的义务感。即使是邻里皆知的抠门的爷爷,他也希望孝敬的孩子在求学之路上少些困难。

说来惭愧,我并没有照顾长辈的经验。我的爷爷虽然一直患有腿疾,但也只在父母的转述中想象着那般发作时的疼痛。每次见他走得慢些,我便上去问是否疼痛。他也怕我担心,硬是挺着身子走。我则在一边轻轻握住他的手,随其摆动。当然,老人家也是相当节俭的,可是每每我抽空去看望他们,他们却总是拿钱给我,数目也不少。谁又不是对外人不是有所保留,而对亲人宽宏的呢?

8.面对爸妈吵架

有句古话叫“贫困夫妻百事忧”。我十岁以前,看到爸爸妈妈经常吵架。

我的爸爸妈妈感情是很深的。爸爸很英俊很漂亮,大妈妈十岁,妈妈很美丽很灵性;爸爸写得一手好字、一篇好文章,打得一手好算盘,还很会讲话,他在几百人的大会上作报告、会场上鸦雀无声,妈妈17岁做了当年湘绣厂的厂长,她的刺绣水平是当地最高的,带出一批又一批徒弟。因为年龄的问题,因为爸爸的家境问题,爸爸妈妈结婚遇到来自外公、舅舅们的很大阻力,他们结婚在当时轰动了一方。

感情很深不能解决生活中遇到的太多困难:没有柴烧、没有水喝(挑水来回一里路)、有时还没有米下锅;十几年中妈妈生了八个孩子,三个夭折;孩子多、孩子小,妈妈体质又弱;每到傍晚,爸爸没有收工,猪叫声、孩子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常常让我那精致秀气的妈急得哭。爸爸回家不及时、爸爸不但不急还乐呵呵的,更加刺激我那烦躁的妈妈,吵架,便成了家常便饭。

有一次,爸爸妈妈为借米吵了起来,一向在妈妈面前大度忍让的爸爸没控制住自己,在妈面前大发雷霆、举起手要打妈妈,只见我妈“扑通”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休克了。那年我6岁,我看见妈妈倒下去了,我看见妈妈嘴唇像一张白纸,我看到妈妈不动了,我以为天塌下来了!我以为妈妈死了!我大哭一声,从禾场上一直滚到2米多高的窾下,全家上下被吓住了,妈妈也醒过来了。

从记事起,如果要问我最怕什么,我会不加思索的回答:怕爸爸妈妈吵架!

我能体谅爸爸妈妈在困难的岁月里的碰撞;我也感恩爸爸妈妈克服重重困难把我们拉扯大、还让我们一个个上中学上大学!但我没有忘记叮嘱弟弟妹妹:父母尽量不要在孩子面前吵架。当弱小的心灵受到来自父母苦难情感重压时,那是怎样一种无助啊!

旋崽所感:很久之前,我也对父母吵架相当抵触,总是害怕他们做出过激的事情来。我也会经常扮演和事佬的角色。但久而久之,我发现他们吵架很大原因起源于他们的性格问题,妈妈强势而喜欢翻旧账;爸爸隐忍而喜欢冷暴力。这使我逐渐意识到这是隔一段时间就会爆发的火山。火山爆发时,我就回房。无论是妈妈哭诉自己命苦,还是爸爸的一言不发都不能在我心中泛起一丝波澜。一来我见过、听过,二来我不认为我有发言权去说谁对谁错。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只有义务保证他们不做出过激的行为,而不能插手他们的争论。

孩子是容忍爸妈性格的差异的。但爸妈要顾及、关心孩子稚嫩的内心。

9.扯秧插田

我应该是六七岁就开始跟爸爸妈妈下田扯秧插田了。小时候我个子比较矮,长得横墩,手比较有力,所以扯秧比较里手:七八岁,我一个人能供爸爸妈妈两个人插田用;后来长大点,大妹能跟着下田了,我一个人扯秧能供他们几个用。可笑的事:炎热天的早晨,睡眼惺松的下到田里,拼命的扯秧,头顶“鸡屎蚊子”雾状般绕着,我一边扯秧一边挠头,一个早晨下来,整个头就成了“粉东瓜”。回家吃早饭,一路上爸爸妈妈笑话着我、表扬着我......

插田一般是我和妈妈一起。我们队上有两丘大田,有将近十亩,妈妈比较弱小文秀,插田速度不快;我也速度不快,经常是别人都整整齐齐一排插过去了,把我或妈妈关在中间。说也奇怪,刚刚插下去的秧浅浅的、嫩绿嫩绿的,应该不构成什么压力,但是关在中间那种“关笼子”的感觉让人很窒息。这种时候,妈妈在我后面接一截,那种被拯救的温暖!四十几年后还有余温啦!

那些年和爸爸妈妈一起插田扯秧,还有最为开心的事:生产队打“神福”,整个队的人在一起杀猪、吃饭、吃热肉、吃猪血,还有副食品法饼。每次这样的活动,妈妈都会喝一点点白酒、然后红着的脸醉倒在塘坝上,一个人轻轻的笑轻轻的讲话。

想起这些事,已离我们而去二十七年的妈妈又鲜活起来了。

妈,崽想你!

旋崽所感:插田这份工作我从未经历过,只是从书上看过或是妈妈讲过。夏日时节,须把秧苗插的均匀合适,以便秧苗生长。其技术要求可想而知,而大姨从小便训练出惊人的速度,是真的不简单。而外婆沉醉于塘坝上的记忆总是那样地令人感慨,因为就连我的父母也很少提到外婆是怎样的一个人。那份慈爱,那份温柔,我也多么渴望能够体会一番。

10.接触《家》

第一次接触巴金先生的《家》应该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我和爸爸、大妹、二妹在家搞“双抢”,主要负责割禾。我们常常分任务、搞比赛,谁先完成任务谁上田坎休息。记得有一次队上的那位经常挨批的地主偷偷借给我一本书,就是《家》,我不懂他借书给我的本意,他或许是看我是学生、喜欢书,或许是讨好我、因为我爸爸是大队干部,但确实是他让我第一次接触到了名著。

十二岁的女孩子第一次从书中看到“爱情”的字样,第一次读到觉民、觉慧他们为了爱情、与封建思想的代表作斗争后的幸福情感,甚至还读到女人生孩子的细节。我被书中的优美文字、精彩情节、细腻感情深深吸引,但当时又讲不出到底是什么因素让我对作品那么着迷。只记得自己拼尽全力割完自己任务之内的稻子,坐在田坎上如饥似渴的读几分钟书,如此反复,我在那年夏天还看完了《春》。

今天来回忆这段经历,还为了纪念人生第一次有了性的概念:钰生孩子的章节让我终生难忘,我明白了女人与男人的不同,明白了女人的不易和伟大。

那年我十二岁。

旋崽所感:《家》是大姨的爱情观和人生观的启蒙之书的话,对于我而言,《简·爱》似乎也扮演到相似的角色。虽然我无法再这本书中激起相同性别之间的共鸣,但也确实渐渐领悟到了有关爱的道理。很久之前我读完《简·爱》,我很疑惑女主角为何会选择一个试探真情而年老身残的绅士,而不选择那位表兄。后来我慢慢地意识到那位表兄只是认为她适合作为一位传教士的妻子而选择她。于表兄,她是被抉择;于罗切斯特,她是两厢情愿。记得今年上野千鹤子在今年的东大开学典礼上说到的:“女孩子从小时就被给予‘可爱’的希望。所谓‘可爱’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价值?被爱,被挑选,或是被保护?这些所谓的价值也不过是对别人造成不了任何威胁的保证而已。”那么,她对于自己爱人的抉择和忠贞也实际上是证明了其“可爱”的一种表现。她的可爱是对于自己内心的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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