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城的结构很奇特,像是一个由五个正方形小城拼积木而成巨城,这跟它的发展历史有关。
每一个小城,都是曾经凉州割据政权的王都,每次改朝换代,都会挨着旧城建新城。河西走廊物料缺乏,建设一座大城很是不易,所以原来的城池也得以保留,原本的王宫则用来赏赐新一朝的公卿贵族。
如此数百年,才形成了今日之格局。
这天一大早,在外人看来已经居住在某个曾经的宫殿之中,应该昏天黑地,声色犬马好好放松了一番的达扎路恭,迎来了一位自大斗拔谷而来的“不速之客”。
那是吐蕃赞普派来的使者。
为了表彰达扎路恭抵抗唐军,作战勇猛的军功,使者特意拿出赞普所属的座帐虎皮马垫,在这位吐蕃大论面前显摆了一番,作为荣耀赏赐给他。
毕竟,这是吐蕃封赏军功的最高殊荣!与此同时赏赐的,还有逻些城周边大量土地的地契文书。
在满脸堆笑的送走赞普使者之后,达扎路恭的心就沉到谷底,面色阴沉如墨。看着眼前这个坐上去只会感觉如针扎一般的虎皮马垫,他不由得遍体生寒。
赞普的亲信,吐蕃国师益喜旺波,是他下令让自己的亲兵杀掉的。
这就已经是罪大恶极了。
达扎路恭不指望赞普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实际上很多时候,吐蕃的赞普和中原的天子,是一个心思,跟草原上的那些马大哈草头王们完全不一样,二者都是心思深沉诡谲之辈。
他们从来不需要证据去证明某件事,只需要认为是这件事是什么样的就可以了。
赞普当然很轻松就能知道,益喜旺波究竟是怎么死的。无论是不是达扎路恭杀的,只要是死在河西,算到这位吐蕃大论头上准没错,
而击退汴州军,保住了凉州的大功,对于吐蕃赞普来说,也并非好事。这意味着达扎路恭的军权变强了,威望更高了。本土的苯教,也会跟着一起强势。
吐蕃赞普就算是退化到晋惠帝那种水平,也不会对此感觉欣喜。
这个节骨眼,赞普下令赏赐达扎路恭,还派遣使者来河西慰问,只能说城里套路深,满肚子坏水绝对没好事。达扎路恭连忙叫来纳囊·赤托杰,没想到对方来宫殿内议事的时候,居然浑身是血。
“出了什么事?”
达扎路恭沉声问道,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征粮不顺利,凉州本地大户不愿意配合,动了点粗,灭了一户。”
纳囊·赤托杰心不在焉的说道,没当回事。
他手上还缠着麻布止血,显然是受了点轻伤。凉州民风彪悍,野得很,几乎是处于全民皆兵的状态。
吐蕃军征粮,指望本地大户不反抗,还是想太美了。
达扎路恭微微点头,他是读过汉人史书的,虽然没有多少就是了。曾经有史书记载,说那些汉人大户,许多都是“两百家合为一户”,这里的两百是形容很多,并非实数,但绝不止两百。
所以今日纳囊·赤托杰带人去征粮,保守估计也杀了数百人。
之前吐蕃人来凉州,对本地大户还是比较克制的,还是希望在本地常驻,没想捞一波就润。然而这还没过多久,他们就撕下了虚伪的面纱,直接打砸抢一条龙了。
没办法,缺粮了嘛,不抢难道让大军去吃沙子?
达扎路恭没有指责纳囊·赤托杰,只是认为他下手太重了一点。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样手狠,反倒是起不到震慑的作用。
“以后不好征粮的话,你不要强来,让我出面处理就行了。”
达扎路恭随口提醒了一句,也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将赞普使者带来的座帐虎皮马垫,递给纳囊·赤托杰观看。
“这怎么可能?”
纳囊·赤托杰低声惊呼道,面色骇然。
“是啊,这怎么可能呢。赞普的使者出现时,我也是不相信。”
达扎路恭苦笑道。
倒不是说赞普不可能给这样的封赏和荣耀,而是……他们驻守河西,击退汴州军,距离现在也不到一个月。
河西走廊到逻些城的道路崎岖难行,他们又没有派人前往逻些城禀告战况,吐蕃赞普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
用方重勇的话说,就是在青藏公路上开汽车,都要开一周才能到拉萨(逻些城)。古代靠骡马,靠步行,一个月能走完单程就算是飞毛腿了。赞普是如何在这样的交通条件下,做到“耳聪目明”的呢?
“会不会,赞普根本就不在逻些城,而是在距离河西不远处的地方?”
纳囊·赤托杰一脸凝重神色询问道。只有这样的情况,才能解释为什么赞普会对前线的事情如此清楚。
此前益喜旺波来此,其实已经可以说明一些问题了,只是当时达扎路恭还没在意。现在回想起来,他才感觉益喜旺波对于河西的局面非常了解。
完全不是来找他们询问战况的!
这显然不是来回一趟差不多两个月该有的状态。
事实上,吐蕃赞普亲征是常态,历代吐蕃赞普多有亲征者。吐蕃国内,赞普是名义上的政治统帅,也是名义上的军事统帅。上一任赞普赤祖德赞,就有两次亲征,其中一次,就是亲征河西,出兵瓜州!
如果这次赤松德赞亲征,那么从过往的经验看……实在是没有任何值得奇怪的地方。
所以,河西吐蕃军中必定有个高层将领,是新赞普的心腹,并且作为耳目,在不断给赞普传递消息。
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达扎路恭叫纳囊·赤托杰来此,便是为了追寻这个答案。
本来,值得怀疑的人,是有很多选项的。
比如说,被达扎路恭噶了的尚结息,被唐军噶了的属卢·杰桑嘉贡等等,他们的立场都很可疑。只有铁杆站苯教的纳囊·赤托杰是不需要怀疑的。
但是现在这些高度可疑的对象已经死去,剩下的可疑人选已经不多。再加上这个人的职位必须要够高,否则很多军情只有高层才知道,对军队中下层是保密的。官职不够,也就不存在对局面洞若观火了。
所以,赞普对河西军情了如指掌,一来说明他本人就在周边;二来,则是说明河西吐蕃军帐有人私底下投靠了赞普,而且职位够高。
排除所有的错误答案,那么剩下那个,无论多么荒谬,也一定是正确答案了。
达扎路恭心中已经确定了一个人选,哪怕那个人,之前是信奉苯教的。
这种“背叛”并不稀奇,因为信奉苯教的吐蕃贵族,也可以转换立场信奉佛教。只要宗教立场转换,那么政治立场也会迅速变换。
这就是吐蕃国内特有的“宗教站队法”。
军中出一个投靠赞普的“叛徒”,也很正常。毕竟,达扎路恭也是个喜欢说“陛下何故造反”的人,真要说起来,他才是逆贼。“是尚赞摩吧,他在边镇多年,本应该熟悉河西事务。但是这次出征河西,他却一直没能攻克沙州,还保存实力按兵不动。
当时来看,或许情有可原。只不过现在想想,他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表现也太消极了一点。”
纳囊·赤托杰若有所思的说道。
要不是他过往杀了太多的佛教徒,其中不乏贵族,以至于立场完全没有回转的余地,他都不敢保证自己不会背叛达扎路恭。
更何况是姓“尚”的吐蕃赞普外戚家族呢?
“他确实嫌疑不小。”
达扎路恭微微点头说道,其实他心中的人选,跟纳囊·赤托杰所说的一模一样。尚赞摩此前在国内名声极大,有名将之称。这次表现不如人意,远远没有发挥出该有的水平。
只不过,这件事太过重要,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
“今日与你商议,便是如何处理这件事。尚赞摩这个人,要么排除他的嫌疑,要么就把他处理了。
唐军只是退到了兰州,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尚赞摩的事情,要尽快处置!”
达扎路恭沉声说道。
赞普若是在逻些城,等于是天高皇帝远,他们可以操作的空间很大。
然而,若是赞普就在鄯州的话,他甚至可以用不光彩的手段,突然出现在军营中,夺取禁军的指挥权。
然后以处置叛逆的罪名,将达扎路恭斩首!
类似的事情,达扎路恭听说汉人皇帝里面那个叫刘邦的人,干过这种事,而且还干成了。
“大论,不如通知尚赞摩来凉州城商议大事。他若是敢来的话,则不必怀疑。他若是借故推脱,那么其中必有猫腻!”
纳囊·赤托杰恶狠狠的说道,面色狰狞!
赞普若是得势,达扎路恭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毕竟恩兰氏在禁军之中人脉深厚。逻些城周边的三支禁军之中,有一支可以算是恩兰氏的私军。即便是赞普,也要掂量掂量贸然行动的后果。
但他这个屠戮佛教徒的刽子手绝对死定了!
“如此也好,你稍稍准备一下,只要尚赞摩有什么异动,那就直接……”
达扎路恭面沉如水,做了个劈砍的手势。
这次,他是感受到了极致的威胁,不得不痛下杀手!
论钦陵一家的往事殷鉴不远,赞普干类似的事情,好似是有传承一样,一代接一代的。
达扎路恭可不敢托大,他就算再强无敌,比起当年的论钦陵家还是差了太多了。
方清麾下的很多将领,都认为达扎路恭在占据凉州后,肯定是睡在貌美胡姬的肚皮上不肯起来了。
但实际上这位吐蕃大论在凉州的日子相当不好过,承受了很大压力。因此他不但不敢纵情美色,甚至极端自律,连饮酒都禁止了。就是担忧一旦放松,身边会有不测之事发生。
李唐宗室被方清压得死死不能动弹,完全没有反抗的可能。但那位吐蕃新赞普,显然身边聚集了一帮以“尚氏”为主力的簇拥,拥有改变政局的能力。
两天之后,达扎路恭得到了尚赞摩的回复,在信中,尚赞摩说:上次回纥人从瓜州进攻,河西五州之中,危险在西面而非是凉州。我正在瓜州布防,以防唐军突袭。大论若是有事,不如来瓜州商议,或者过些时日,待瓜州的城防完善后,末将再动身来凉州也不迟。
简单概括一句话:抱歉我很忙走不开。
看到这封信,达扎路恭已然明白了一切。回想起这一路上尚赞摩的表现,他越想越是感觉不对劲。
尚赞摩的部曲,好像……一直没有经历什么大战,除了最开始在沙州吃了点亏以外,其他时候,都是在围困沙州,敲敲边鼓。没有经历什么大战恶战。
混得惨的,比如属卢·杰桑嘉贡,部曲被汴州军全歼,这位是没脑子怨不得他人。但也说明他不是赞普的内应。
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是害怕,达扎路恭急招纳囊·赤托杰议事,却惊闻这位重要的副手,被人行刺,身受重伤!
心急火燎来的到纳囊·赤托杰所居住的豪华别院,一进卧房,达扎路恭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草药味。纳囊·赤托杰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床单上全是血。
“究竟怎么回事?”
达扎路恭找来一个亲兵询问道。
他们这些吐蕃大将,身边的护卫是很周全的。别说是普通刺客了,就算是带一队兵马突袭,都未必能得手。
“回大论,是这样的。”
一个亲兵吞吞吐吐的将事情还原,结果让达扎路恭哭笑不得。
纳囊·赤托杰由于禁欲了很久,昨夜兽性大发。他不敢找本地大户家的女子,只好找来了一个貌美胡姬,先解解渴再说。
没想到,也不知道那胡姬是不是本地大户的刺客,反正就在完事之后,这位貌美胡姬把刚刚骑在她身上,那位吐蕃茹本的命根子切下来了!
大将一夜之后,居然变成了宦官!
至于说刀是哪里来的,纳囊·赤托杰为什么会睡死了任由手无缚鸡之力的胡姬乱来,已经无人得知。反正那个胡姬已经自尽了,夜里一声惨叫,亲兵进来后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疼得打滚的纳囊·赤托杰。
“胡闹!本大论的禁令是闹着玩的吗!”
达扎路恭大怒,气急败坏的呵斥了一句。
他已经严令军中不许搞那些圈圈叉叉的事情,没想到纳囊·赤托杰居然带头违反禁令!可以想象,有这位主官在乱搞,军中已经乱成什么样子了。
不许军中搞女色,并不是达扎路恭心善,更不是怜香惜玉,而是现在河西的局势很紧张,对他来说也很关键,女色会增加各种不可控的风险。
看吧,纳囊·赤托杰不就出事了吗?还是在找他商议大事的这个关键时刻!
他要是不玩女人,亲兵们怎么会退离身边呢?那个胡姬又怎么会有机会得手呢?
男人管不住下半身,那是要出大事的!
达扎路恭心中大骂纳囊·赤托杰无能废物!
“好好照顾茹本,再有敢近女色者,杀无赦!”
达扎路恭冷哼一声,丢下一句狠话就离开这座府邸。只留下纳囊·赤托杰的亲兵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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