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寒侵病骨惟思睡(二)

2个月前 作者: 牛得草
第21章 寒侵病骨惟思睡(二)

我的沉默,追溯到最早,应该是陶子期刚丧母,陶叔心情最坏的时候。

我经常看着他拿着一本笔记本,坐在院子里一堆用剩的木料上,一页一页地翻看,又轻轻地抚摸着,很久,才拭去腮边的泪水。有只蝴蝶飞来,落在他的脸上,久久不肯离去。

陶叔哭得更伤心了,他站起来,眼泪直流,觉得是妻子在跟自己告别。他捧起蝴蝶,走到阳光下,对蝴蝶说“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子期”,蝴蝶扇起翅膀飞走了。

“子期是您的小孩吗?”我懵懂地问。

“是啊,他比你小两岁,是个弟弟。”

“他的妈妈已经变成蝴蝶飞走啦,那他多可怜啊!您把他带来,我们一起玩吧!”

“他也快要上学了,让他在‘里边’要方便得多,他有奶奶陪呢!”

六岁,见“弟弟”的要求就这样不了了之。

有一天,陶叔突然问我:“小池,你看见我的笔记本了吗?”我摇头。

他转身就往外面走,当时乌云密布,颇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我喊到:“您去哪儿?”

“梅花谷!”他大声回应,又说“我早上在那里剪枝,大抵是忘了拿回来,看这天色,很快就要下雨!”

果然,外面雷声隆隆,陶叔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就往山脚冲。

我听着雨点砸在瓦砾上“噼里啪啦”作响,接着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闪电也越来越低,有时感觉围墙上面都过了火,一团团火球在墙头翻滚……

“??……訇……”瓢泼大雨,雷声大作。

忽然,我透过门缝,看见水池边的柳树上,拴着一匹白色的马驹,那马驹才生下来五六天,之前还看它在圈里,躺在厚厚的松针上“养精神”。现在怎么可以淋雨?于是本能地冲进雨帘。

那缰绳十分粗大,是麻绳,淋雨以后与素日的松软截然不同,加之陶叔系了个特殊的结,我不熟悉,绞尽脑汁都解不开!

马驹在暴风雨中不停地转圈,我躲躲闪闪,最终眼看着那绳子被缠绕得越来越短,那匹白马用小小的身躯将同样很小的我围困在柳树干下面。

树干很粗大,不断有流水顺着它汩汩流淌;小马驹的头蹭在上面,我能看见它淋湿的白毛上,一片青苔和皮屑夹杂的污秽,它的鼻孔很脏,眼睛里……

眼睛里闪过一团银亮!接着是一声巨响,我听见头顶的树叶哗啦啦,噼里啪啦的声音,一阵浓重的血腥味钻进鼻孔,眼前的小马驹应声倒地,我本能地哭出声音,那哭声尖锐刺耳,仿佛不是我自己的。

最后一幕,天旋地转,在我当时的记忆里,只是觉得它摔倒了,倒在泥水里,有些脏……

后来到了梦境里,它总是血肉模糊,眼里全是痛楚。

“小池啊,其实动物是很坚强的,别说马驹了,就是那些羊仔,哪只不是生下来一会儿就能走来走去?六天,已经很大了!”陶叔后来这样解释。

可当时的情况却实在混乱,据说我一直胡言乱语,一会儿说看见围墙外面的香椿树上全是人影,一会儿又说听见许多敲锣打鼓的声音……

放马场离村庄较远,独家独院,可把陶叔吓坏了!他知道我是因为高烧,有些意识迷糊,但临时又束手无策。以往一下暴雨,那道路泥泞不堪,没有十天半月的,绝对出不了村!

“碧茹啊,你保佑保佑这孩子吧!她活下来可真不容易……”陶叔一个知识分子,居然只能这样对着妻子的遗物祷告,所谓“不经苦难,不信神佛”,可见那时陶叔有多无助。

一夜高烧过后,陶叔用一只大篮子将我背起,匆忙前往镇上就医。透过宽宽的竹篾条,我看着一路的野蔷薇怒放,白的粉的都有;路上行人问候,铃铛声声远去,陶叔微微喘气……再苦的日子,都会过去,只要不死,劫后余生反而能创造很多奇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后来很多人对我的评价。

一场高原上的雷阵雨,劈开了我的蒙昧,我居然对待学习“如饥似渴”,这里的“学习”,是除了看书,还关照身边的点滴。比起初见陶叔时,那个寡言少语,内心自我封闭的孩子,我竟正常了许多!

转眼到了开学季,“那个非池真漂亮啊!她的脸蛋为什么比我们都白?”同学问她家长。

“因为她妈妈也很白啊!”

“那她的眼睛怎么和‘还珠格格’一样大?”

“那就像她爸爸嘛!他爸的眼睛也很大,很灵动的!”

“她还是太瘦了些,骨架子小”

“听说她的眼睛看不清楚”

“她爷爷奶奶其实已经抛弃她了,当年就砸了个大热水壶”……

各种风言风语,陶叔叫我不必理会,“德钦太冷!他们不能带着你去那里受罪,但是你看,你的所有东西都是最好的!”他用事实证明我爸妈深爱着我,尽管他们的确很久没有出现了。

开学两个月,陶子期的奶奶因病去世,他在“里面”上学的计划就终止了,不得不跟着陶叔来放马场。伴随着无数孤独寂寞的脚步,山里的孩子和狗早就构成了生活的旋律。

每天放学,陶子期对着山腰唤狗,“嗷~嘹嘹~”三声以后,就立马蹲下身子,有时候我还没有反应,那条大黄狗就从背后窜出来,趴在肩头,“推”着人直立行走一段路,后又摇头摆尾地往前面“引路”去了。

一个周末,那条比我大两岁的大黄狗,或许是感觉到身体的衰弱,先是往我们每个人的怀里蹭了又蹭,又对着门口“长啸”几声,陶叔说那是它在“哭”。后来,它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离开家,再也没有回来。

“奇怪!一般是猫儿死在外头,狗是要老死家中的,主动离家出走的倒是不多见……”陶叔叨叨着,等在梅花谷附近找到“疑似”它的尸骨,是三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再后来,又来了“小黄”,它长了两年以后,总觉得与“大黄”没有太大差异,“不太像的!这只毛色没有那么‘正’,也没有驯好,会撵家养的鸡,鸣得也不真切,见我都乱吠,跟见陌生人似的!”陶叔耐心地谈论着关于“小黄”。

有人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在陶叔的世界里,连狗,都“不如故”!

最离谱的一次,别人介绍了一位阿姨给陶叔,那阿姨有位儿子读大专,专程来放马场跟陶叔见面。阿姨打扮时髦,穿着那时流行的“健美裤”,烫了个“大波浪”,还戴了一副墨镜。

“小黄”又开始狂吠不止,怎么都停不下来。阿姨把手里的遮阳伞一收,伞柄往地下一拄,开骂:“你个瞎不睁眼的东西!我是大学生他妈!”

然后,她的话就被村里打柴的樵夫听了去,到处说,陶叔要成为“大学生他爹”了。

陶子期后来说,就冲着这句调侃,他也要让陶叔成为真正的“大学生他爹”;而我,资质平平,只想平安地活到三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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