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寒侵病骨惟思睡(四)

2个月前 作者: 牛得草
第31章 寒侵病骨惟思睡(四)

拿到周思蜀写来的信件,突然没有勇气打开,只是好奇那本日记,忍不住随手翻开了。

字体很熟悉,是那种微微连笔,略略向左下倾斜,每一行都写得像艺术字的样式,其中主笔总是写得比较粗,是莫笑华的!

我原本以为,陶子期曾经对我说过“我希望你的日记里也有个我”,他大概是生我的气了,赌气给我看一下他的日记,他也习惯写日记的。平时的字体一笔一画,收放自然,整体方方正正的,很有识辩度。

而莫笑华,他曾经盯着我写字,那时课间,我写日记,不得不停下来跟他耗!

“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还不给看!”

“每个人都有隐私好不好?有隐私就不道德吗?还是犯法啦?”在他面前,我的嘴仿佛比平时好用得多。

“讨厌你们这种人!每天就是装深沉装懂事,其实小心思比谁都多!好像写在日记里,不说出来就没人知道你幼稚似的!”他抑扬顿挫,每一个字都直戳心窝。

我自动删繁就简,他的话约等于“讨厌你”“讨厌写日记”。

我颤抖地垂眸,细看内容:

今天清明节了,真快啊,爸爸,你这一走就是十年,我从来不敢在我妈面前提起你,舅舅说你总是想不开的,你瞧不上我妈,之前也喝农药,没死成,后来给人犁个地,都能被牛弄到湖里淹死,你怎么就不能换个死法呢?听说都没有吃午饭,是个饿死鬼,我每次看到水都挺闹心的,偏偏班里人取名字,都是湖、海、池,感觉都是要你命的,也有江、河、泉,那还好一点……

文段内容主要有逗号、顿号和省略号,符合他一贯的风格,老师当年提醒过他,他也没有改进。

原来,在他眼里,“池”是要他爸爸命的,“泉”还好一点,怪我取了个让他闹心的名字!

尽管不明白,他的日记怎么到了陶子期手里,又怎么出现在我的书桌桌洞里,鼓起勇气再翻看:

今天五一劳动节,我在家,我妈还是看我不顺眼,是不是没有感情的两个人,生出来的孩子,两个人都会觉得恶心?我不知道爱是什么,自从你走了,她都没有对我笑过。可是她把家里弄得真好,说是方便我将来娶老婆。

她原本打算我初中毕业就去给我说亲的,我不小心考上高中,她就不提了,其实我有媳妇了,你儿子还是很受欢迎的,长得俊,小姑娘都围着,会唱歌,像你,舅舅给我买过几盘磁带,用我妈陪嫁的那个录音机播(放),听得很真,我也会画画,不过除了老同桌,没有人稀罕。

我老同桌也是个苦命人,我都没有见过她父母,每次开会都是家里的长工来,那长工自己有儿子,就好比她的后爸自己带着儿子,估计不会对她好,她老是生病,很瘦,幸好还有点钱……

今天火把节了,现在是清晨,我想去看看我们一起种下的松柏,其实我不止一次想你了,你很勇敢,怕什么就努力克服,清楚自己要什么,你总是很爱哭,但我也经常见你笑,你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你以前提醒过我,要战胜诱惑,还说了自己多年不吃高蛋白食品,就连水煮蛋也能坚持不吃,可惜我做不到,我还是早早就偿了苦果、涩果,我也学你写日记,想到哪里就随便写写,不像你天天坚持写,有时候还藏头——特别喜欢莫先生。

可是我不敢选你,你那么简单,那么直接,又那么特殊,你都说自己可能活不过三十岁,我妈那么挑剔,她什么都想要最好的,我们在一起,你肯定会很委屈,其实不用管自己能活多久,快快乐乐地过好每一天才是关键。

刘涓泉很好,我们一起做了许多傻事,人生没有回头路,我只想一心一意对她好,但是我们现在不能随随便便结婚,要小孩,我跟她说了,她也害怕,都不知道怎么办,以前我总是找你借钱,可是我现在没脸,对不起,我不是你日记里最好的莫先生,我就是个典型的问题学生,今年五月份成年,已经算十足的混蛋了!很后悔……

我觉得整颗心都绷得紧紧的,连日的牙痛,此刻痛感更加清晰。我们总是想着体面,得体,却很少顾及人生这盘棋,一子失误,满盘皆输!要想明确一生一盘棋,就得保证每一颗都落子无悔。

农历七月十四回家,路旁的蔷薇花开得正艳,家里的土狗活跃如当年,傍晚匆匆洗漱,就钻回里屋,陶子期还跟我闹着别扭,我们都不想让陶叔担心。

迷迷糊糊中,回到了当年的那场雪景,在我家附近,梅花谷不远的土坡上,莫笑华坐在那里休息。

我连忙迎上去,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累了,稍微休息一下。”他微笑着回答我。

我挨着他坐下,觉得很热,看了看他问:“你发高烧啦?”

“是的,我浑身没有力气……”他前所未有的虚弱。

“那我带你回家!”我毫不犹豫地伸手拉他,他刚站起来就要倒下。

“我背你!”我背着他,一步一步地往我家走。

推门进屋,把他扶到我的床上躺下,对他说:“我去给你倒点水!”

“我想喝酒……”

“不行!你发着高烧,我去给你泡点茶。”我转身就走。

他轻轻地拉住了我:“别走,跟我说说话,我好疼!”

“你还有哪里疼啊?”我正准备仔细看他,却被一道亮光刺醒。

陶子期推门进来,“吵醒你了吧?我们要给我妈烧纸,她的坟在里面,后面再去拜一下,你也该起来写封包了。”他有条不紊地安排。

坟?封包?

莫笑华已经不在了!

我刚在做梦,他说他累,没有力气,想喝酒,他很疼……

可是我什么都不能说,挣扎着坐起来,刚陶子期提到他妈妈的坟在“里面”,莫笑华也是里面的,哪里会是他的归处呢?

他那天还写了日记,去看了松柏……

“子期,我想回学校看看以前种的树,你陪我吧!”之前的梦作得令我毛骨悚然,我硬着头皮请他跟我一起。

“也好,反正家里的菜也吃完了,你们去买点回来!”陶叔替他作了回答。

回到镇上,陶子期去买菜,我故地重游。彼时学校已经搬迁,那座荒山成了临时停车场,我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找到了当年我摔跤的位置,三年多,那树已经有碗口那么粗了,枝干修剪得整齐划一。

在面朝海的一侧,我看见了一行字:喜欢段小姐,愿友谊像这棵树长青,再见。

再见,却再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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