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房中很静,我忽地就想起从前在将军府中的点滴。
爹爹总是一手种着花一手抱着我,每每我见到他又在培育新品种,就天真地仰头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总是十分耐心地解释给我听……
他疼爱我,每回我贪玩磕着绊着,总是甚为严厉地斥责着府内的人,然后柔声安抚我,亲自替我的伤口上药……
他每次打了胜仗回来我都会站在将军府门口迎接他,他便连铠甲也不脱,抱起我来用数日未除的胡子扎我的脸颊……
他总是纵容我,包庇我,即便知晓了我同顾清川的事,也从未干涉我……
我进宫前夜他在我熟睡后在我身侧望了我一整夜……
他真的把全部的爱都给了我……
还有哥哥。
那个总是跟在我身后为我摆平一切的哥哥,那个总是宠着我任我无法无天的哥哥,那个只要我作势要哭便舍不得重言说我的哥哥,那个即便自己受再重的伤也要护我周全的哥哥,那个刚刚新婚的哥哥,他还来不及瞧一瞧自个儿妻子肚子里的骨肉长的什么样……
他们一直都希望我开心,可是爹爹和哥哥死了,萤儿还怎么开心呢?
我将事先准备好的毒丸从枕头下取出服下,而后轻声哼起从前我不肯睡觉时爹爹哄我的摇篮曲。
顾清川恰在此刻进来,我心中疼痛难忍,面上却仍旧做出并不难过的模样。他将我抱在怀中,状似沉痛地同我说:“流萤,你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
我笑起来,而后推开他。
“顾清川,从前我爱你,所以无论你做什么事,我统统都能找些借口来安慰我自己你也是因了爱着我,我爱你,原本你做什么我都是觉得不打紧的,可是你杀了我的父兄……”我说到这里便有些哽咽,脸色苍白着,嘴中吐出一口黑血,这才幽幽地继续:“从前那些爱恨好似都随着他们的死烟消云散了,顾清川,我不爱你了,我想你死,可我知道我杀不了你,那么,求你放了我吧。”
他大抵以为我只是希望他能放我走,低头迟疑了许久,好似极力隐忍着什么,肩膀微微耸动着,拳头握紧又松开,反复数次,才重新抬了头,脸上情绪已然尽数被他隐去,他说:
“我不放。”
“流萤,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爱我也好,恨我也罢,我只要你能陪着我,能让我每日都瞧见你,瞧见你的喜怒,瞧见你还安好地存活在这个世上,我就很满足了。”
“你走了,离开我了,我不放心。”
若是从前,我听到了这番话,大抵真要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可如今听来,却只觉得讽刺。
“皇上,你早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顾清川,我也不是从前那个苏流萤,继续这般纠缠又有何意义?你可还记得从前我教你的那套鞭法?我从未告诉过你,那套教你的鞭法,我并未全部教给你,还有一些招式,我想耍给你看看。”
他愣在原处,我已然起身,取了桌上的长鞭进了院子,他反应过来,跟随着我到了院中,我将鞭子甩开,今日的日头这样好,同那些哥哥教我鞭法的时日一模一样。
这套鞭法,原本教给顾清川时我当真是只学了那么多,但后来去往沙场,哥哥大抵发现不能只教我些花式,遂又将一套完整的鞭法传授给了我。
克敌制胜,皆是靠它。
而今日,我将这套鞭法耍给顾清川看,不过是希望,有朝一日他记起我,他的良心能有些许谴责。这大抵是我所能想到的,为父兄报仇的惟一方法。
这套鞭法我学了许久,也耍了许久,直耍得我筋疲力尽,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顾清川匆忙上前将我接住,我躺倒在他怀里,觉得这一生当真太难。
而他面色大变,拼命摇晃着我。
“流萤,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那粒毒丸显然已经有了药效,我五脏六腑都似被绞碎地疼,自知快要死了,爱恨都将入土,望着眼前人,明知同他再无可能,却仍旧想起他是清荷公主时的日子,对比进宫后的那两年,那些一个人守望着他充满希望又不断失望的日子,还想要不死心地问一句:“顾清川,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他抱着我,身子止不住地颤动,拼命地为我擦去嘴里源源不断汩汩而出的黑血。
“爱过,我这一生,从始至终,都只爱你一个。流萤,不要死,求你,不要死……”
他是爱我的。
不管他曾做了什么,他是爱我的,这便够了。
我今年二十岁,这一生终于结束,而我也终于不必再渴求什么,我很高兴。
过了许久,年轻的帝王望着怀中面色惨白,温度尽失的女子,终于抑制不住,大声地哭了出来。
他怎么能告诉她,她的父兄,是当真同敌国勾结欲谋反,他怎么能,他是这样不忍心。
他爱她,爱到宁可她恨他,恨到想杀了他,也不愿意让她心中最是疼爱她的父兄沾染上丝毫劣迹,他这样爱她,爱到自个儿将恶人全部做尽,她却依旧离开他。
留他一人在这世间,纵享天地繁华,却永不能再见她。
据宫人后来回忆,那日皇后仙逝后,皇帝便始终将她抱在怀中,宫人看不过,前来相劝,他却好似什么也听不到。抱了许久,才怕她冷似的,重新又将她抱着回了大殿中。而夜里,那已故皇后原本住的留盈殿不知怎的燃起了一场大火,原本守在她身旁的皇帝被宫人拼死冲进去给拉了出来,皇帝一脸的绝望,好似不要命了一般极力还要再冲进去,却挣脱不过那样多的人的阻拦,他便只能像一个无比无助的孩童一般瘫倒在地,眼睁睁地瞧着留盈殿化为一片灰烬。不料烧到最后,殿中却突然冒出一阵金光,原本几近昏厥的皇帝猛地睁大了眼,便瞧见从那团巨大的灰烬之中飞出了一只闪着金光的雪凤,涅盘重生,直冲云霄。
后人传闻,那皇后大抵是神祗下凡,却流连于凡世,同皇帝有了一世情缘,最终却难逃湮灭,徒留皇帝一人,一世情殇。
那都是后话了。
而彼时的皇帝顾清川自经受了那一夜后便一蹶不振,连宫里都不待了,也不带人,只自个儿径直出了宫,进了他原先住了许久的公主府,从此将自己关在其中,闭门不出。
他发现了院子里那两块埋着梨花的墓碑,是她的字迹。
他好似疯了一般将那两个墓碑下的土堆扒开,瞧见了已然枯萎的梨花。他不知她是何时将这两块墓碑埋下,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他只知晓,如今自己只能抱着那两块墓碑,抱着所有的思念,溃不成军。
那些从前她在时的凉亭,院子里的种种,皆染上了尘灰,他将那一件件物什统统擦拭干净,又将已枯败许久的花草拔了,重新种上了新的。他将一切伪装得那样好,夜里还依旧坐在原先的石凳上抚琴,固执地以为她还会从那一面并不高的白墙上探出头来,而后有些笨拙地掉下来,再掉在他怀中。
他等了许多天,等的时光里,日日都有人上前来敲着他的门,要迎他回宫。他有时想,那个总是女扮男装的偷偷望着他的小姑娘,会不会也躲在那群人中,要再来看他一眼呢?这便怀着一份希冀去开了门,可是将所有来的人都审视了一遍,却没有啊,好像……再也不能看见她了呢。
他终于明白了这一点,却用了太久的时间。
而在明白以后,他又忽然想起很多,从前那些旧时光,细细密密的,同她一起的。
彼时他初到公主府,瞧见隔壁将军府中跌跌撞撞疾步跑出来一个扮作男装的小姑娘,同他差不多的年纪,她那样粉雕玉琢的脸蛋,一眼就能瞧出是个女儿家,却穿了十分老沉十分宽大的袍子,像个小大人。
他觉得好笑,想看看她,但人这样多,他只得转了头进府,留给她一个侧影。
他有认床的毛病,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晚上怎么也睡不着觉,心中烦闷,便到院中抚琴,可一曲尚未抚完,墙的另一头便传来了动静,他好整以暇地等着,却瞧见白日里那个小姑娘爬了上来,他装作没有看到,静静地为她将曲子抚完,抬眼状似不经意地瞧一眼,她似乎很陶醉,摇头晃脑的。
他觉得好笑,抱着琴准备离开,却听一声惨叫——她摔了下来,且十分狼狈。
这下他终于忍不住,甚开心地笑了开来。
他觉得自个儿同这个小姑娘有缘,便问她的名字,不想她竟是威远大将军最疼爱的小女儿,他放在心头掂量了一番,觉得可以同她结识。
但需要她替他保守秘密。
他出宫,顶的是他姐姐清荷公主的名,遂只得扮了女装,扮作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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