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宫内,气氛紧张压抑。留在此处伺候的宫女、太监,无一不是小心翼翼各司其位。各个将头深深埋下,大气也不敢喘。
皇帝正在对着他的宝贝太子发怒。他沉着脸,将巡按御史的密报用力摔在太子面上:“你自己看!”
太子面色苍白,慌忙跪下请罪:“儿臣有罪。”
“请罪倒是请的痛快”皇帝咬牙道,“你倒是说说,何罪之有?”
太子一时间还真答不上来,只得道:“父皇可否准许儿臣,先看一看御史的奏本。”
皇帝咬牙道:“你慢慢看。”
太子拿起奏本,匆匆扫过后,这才道:“父皇,这……这上头所言,似乎与儿臣无关。”
那奏折上呈报的,正是谈州邢栋甫私刻禁、书一案。
皇帝气得用力一拍面前案几,怒道:“还敢狡辩?!你以为朕是傻子不成?谈州知府纵然有天大的胆子,又怎敢随意将邢家这样的人家灭门?你也不打听打听邢栋甫在京中交往的那些人家!永宁公主府、吏部尚书府、平宁伯府,哪个是谭克俭惹得起的?可如今呢?邢家的家产如今落在谁手里了?被柳长荣低价买去了!若非柳长荣在背后兴风作浪,给谭克俭撑腰,谭克俭他有这个胆子么?这一回,若不是邢栋甫和季少棠头脑清明,只怕他们就连你那姑丈一起告了!”
太子如今已是麻烦缠身,此刻只想与此事撇清关系,他道:“父皇息怒。或许此事真的与柳尚书无关。何况,何况……儿臣并不知道此事。这……这与儿臣无关哪!”柳长荣背着他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怎能怪在他头上?!
案几后头更是龙颜大怒:“与你无关?你到底包庇纵容了多少人,多少事,你自己心里清楚!柳长荣为什么敢如此放肆?还不都是因为你和你那个宝贝太子妃?区区一个太子妃姑丈,就敢如此嚣张狂放……咳……咳……咳咳……”
皇帝气怒攻心,咳嗽起来。太子忙道:“父皇要保重龙体。”
便在此时,薛皇后及时赶到。她虽是匆匆而来,进得殿内后,却又是仪态万方的步态。她缓步上前,温声劝说道:“圣上,父子之间,有什么话是不能好好说的?何至于这么大动肝火?”
皇帝道:“我再不动一回肝火,只怕这逆子,就真要反了天了!”
薛皇后道:“圣上言重了,太子素来孝顺,怎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圣上近日龙体欠安,还要这般忧思操劳,大动肝火,着实伤身。父子间哪有什么事值得闹到这样的地步?还请圣上息怒。”
“这可不是我们父子之间的小事。事关黎民社稷,怎能等闲视之。若连邢栋甫那样的人家,都能被依附于权贵的人,随意整治到家破人亡。这大康可还有王法天理?我再不教训这逆子,只怕要不了几年,他便要逼得百姓造反了。”
太子吓得连连磕头:“父皇,儿臣绝无此意。”
皇帝又高声怒道:“给朕滚!回去后,好生管教太子妃!”
太子连声应是,随后连滚带爬出了毓清宫。他在父皇面前,还是头一次这么狼狈。
薛皇后暗暗蹙眉。仇无宴的事,柳长荣的事,还有近来那些一点一点浮出水面的破事,都不能叫皇上真真正正的惩罚太子一回。想扳倒这位太子,委实是太难了。
……
俞宅,正院卧房内。俞谨白正将往事细细道来。
“我记得你以前猜测过,我是不是跟夏州俞家有关系”俞谨白对杨雁回道,“其实,我是俞总兵的外孙。我娘是俞总兵的女儿俞凝华,俞重恩是我舅舅。”
杨雁回道:“这么说,干娘其实是你姨母啊!”
俞谨白道:“是。只是她不许我这么叫,人后也不许,怕叫顺口了,哪天再叫错了。”萧桐不止是人后不许他管她叫姨母,也不许他管冯世兴叫爹。他们之间若谈到冯家,他只能称父亲为安国公。好在他也很习惯。
杨雁回想起自己当初查到的那些事,蹙眉道:“当初夏州俞家,是因为守夏州城不利,俞总兵战死,独子被斩,女眷被……”被罚入教坊司。
俞谨白道:“你查到的事情没错。我娘后来被充为宁城营妓。她那时候的处境,用干娘的话来说,只能用一个‘惨’字来形容。”不仅仅是从官宦小姐沦为妓、女这么惨。当初,夏州失守一事另有蹊跷。所有知道内情的人,可能都会被灭口。
……
安国公府。书房里很静,只有萧桐的声音在静静诉说往事。
“幼年时,我娘几乎每年都会带我去夏州小住几日。我和凝华自幼,感情就极好。”
……
杨雁回问俞谨白:“当年的俞家,果真有冤情么?”
俞谨白问道:“你还记得仇无宴的案子么?”
“记得。仇无宴已被问斩了,家眷也悉数被流放南疆了。”堂堂武将,敌军来犯,竟然重金贿赂,让敌军绕道,真是可笑。
俞谨白道:“其实,他不是头一个这么干的人。据我所知,大康头一个干这种窝囊事的武将,是范佩行的长子范庆和。那时候,范庆和还年轻,也没什么真本事,便做了守安州的将领。让他做守城将领,实在是不智之举。范佩行当时身为贵西总督,不避嫌疑,对儿子委以重任,实则是以权谋私。”
结果,敌军忽然来犯时,范庆和便慌了手脚。
那时,按照范佩行的部署,是要范庆和守城两日,坚持到援军赶到。范佩行给他调拨的援军,便是夏州俞总兵的人马。
只是,范佩行高看了自己的儿子。不过两日而已,兵马充足的范庆和都守不住。
准确说来,范庆和连一刻钟都守不住。敌军还远在数十里之外时,他便吓得软了腿。惊恐之下,他便派人以重金贿赂犯境敌军,求他们放过安州城。
于是,进犯大康贵西的西戎人便放过了范庆和守着的安州府,绕道奔去了夏州。可是夏州总兵俞南,已带了大队人马,日夜驰援安州。结果,兵力稀少的夏州沦陷,整座城池沦为人间地狱,火光四起,血流成河。西戎人在夏州城大肆杀烧抢掠后,安全撤离,整个过程,连一个小卒子都没牺牲。俞总兵在听到夏州传来的消息后,当机立断,改道西阳,想去截住那股后撤的西戎人。结果交战时,却被对方的流矢射中心口,当场身亡。
这场败仗,主要责任在于范庆和的胆小无能,以及范佩行考虑不周。可是范佩行为了保住自己的儿子,竟然将所有的责任推给了俞总兵。他上书朝廷,诬蔑俞总兵弃守夏州,言称,西戎兵来犯时,俞总兵不战而退,带着兵马慌乱逃窜,这才导致了夏州的惨剧。
以范家当时在西南的势力,想将事情的责任全都推在一个死人身上,真是太容易了。
很快,俞重恩被问了斩立决,俞凝华被充为营妓。夏州俞家几乎是一夜之间,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萧家虽也在西南,却是远在西川,对这件事根本插不上手。况且,萧家虽是世袭石柱宣抚使,但当时也并不能在西川一呼百应。
事后,萧桐唯一能做的,是背着家人,将被充为营妓的表妹俞凝华救了出来。
其实,萧桐幼年时,并不得俞总兵喜爱。俞总兵虽是武将,却满心希望家中女眷有个大家闺秀的模样,要文静娴雅方好。他或许不曾想到,在他身故后,唯一的血脉,却是靠萧桐救下来的。
俞凝华当年是被充为宁城营妓。
萧桐出手很快,她在俞凝华被发配往宁城的路上,便带了人马,扮作拦路劫匪,于半路上伏击这伙人。俞凝华被于众目睽睽之下丢入水中,其余人等皆被打晕打伤。
俞凝华落水后是生是死,那些押解犯官女眷的人便不知道了。但众人纷纷猜测,俞凝华应当已经死了。
其实俞凝华是被萧桐带回了西川。
萧桐等不及俞凝华在宁城落籍后,再想法子将她赎出来。虽然她也不怎么待见俞总兵,但却认为这老头儿绝不是贪生怕死的无能鼠辈。她料定了俞家的事有冤情。若有人为了斩草除根,杀人灭口,只怕俞凝华会有危险,所以,便提早出手了。
萧桐的父兄平日顾不上这个女儿,母亲那时候又生了病,也是看不住她。待萧桐背着父兄将俞凝华带回家中后,萧家人自然也不能将当家主母的外甥女赶出去。
俞凝华从此便更名换姓,以萧桐的贴身丫鬟的身份留在了萧家。萧母自然不会真的将这个外甥女当做丫头使唤,命底下的人,将她当做小姐一般敬着。
……
萧桐思及俞凝华,至今仍是倍感神伤。她道:“虽然我是姐姐,她是妹妹,可她自小就事事让着我。后来,到了我们家后,依旧是她时时处处照顾我。我娘病重那一年,她也和我们兄妹一起,轮流在病榻前侍奉汤药,直到我娘过世。还有一次,石柱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瘟疫,十个人得了病,九个要死。我那时候因常跑去府外玩耍,又未曾料到石柱会有疫情,不小心染了病。那时候,也是她冒着危险,尽心尽力照顾,一直到我好了起来。”
俞凝华生得美,又是个好性的,照顾人时颇有耐心,非常的周到细致。萧桐至今想来,仍旧颇为感慨。当年十五岁的俞凝华,生得纤细柔弱,照看她时,却分明像个温柔细心的大姐姐。
就是那么一个纤细柔弱的人,后来,又跟她一起上了战场。
俞凝华不会功夫,每日里虽是一身戎装出入军营,为的,仍旧是照顾萧桐。那时候,她将萧桐和萧栋都照顾的无微不至。几个月后,她甚至可以跟萧桐简单分析战场形势了。她不懂打仗,却以她仅有的能力,为萧桐姐弟分忧。
说到这里,萧桐忽然叹息道:“现在想想,我那时候,真不该带着她去打仗。”
那场战争很残酷,打得也算是旷日持久了。可仍旧挡不住年轻的男女,在战争中结下情缘。
彼时,冯世兴血气方刚,俞凝华温柔似水。方天德喜欢萧桐,冯世兴喜欢的,却是萧桐身边那个温柔可亲的小丫鬟。
虽然他们当时的身份,已经是天差地别,可是面对每天都有可能到来的死亡,谁还顾得上去想世俗眼中的身份。
最难的时候,日子几乎是有一天算一天。
安国公世子和萧大小姐的丫鬟,在面对杀戮和死亡时,没有谁比谁更高贵!
然而,等战争结束后,这种平等也就结束了。
众人进京,行功论赏时,方天德大大方方求先皇赐婚。可是,冯世兴却不能求皇帝,将萧桐身边的丫头赐给她。
事实上,他们一行人还未入京时,老安国公夫妇,便已为儿子定下了一门亲事。冯世兴才回京,便从双亲口中得知了这个“好消息”。
Copyright 2021 乐阅读www.27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