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女、巫术、白眉神及其他

2018-04-15 作者: 刘瑞明
妓女、巫术、白眉神及其他

世间万象多有奇特而很难解释的,明清时期南京与北京妓女、巫术、白眉神也是如此。

烟霞散人《钟馗斩鬼传》(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疑尚是明人作”)第五回叙讨吃鬼等人来到鸨儿柳金娘处:“只见摆设得甚是齐整,上面供奉着他们的白眉神。”

第八回又言:“扬起幞子看,果然一尊神像,两道白眉。”

问到此神的姓名、出身,柳金娘说:“小妇人也不知其详,只听得当日老亡入说是柳盗跖。”

蒲松龄《聊斋俚曲集》中的《增补幸云曲》,内容是写明武宗正德皇帝独身微服,到山西大同专嫖著名妓女佛动心的。皇帝初进妓院所见的大观是这样的:

“万岁爷进院来,睁龙眼把头抬,白眼神庙中间盖。南北两院分左右,穿红著绿女裙钗,铁石人见了心也爱。一边是秋千院落,一边是歌管楼台。”

把白眼神庙盖在妓院南北两院中间,显示了此神的重要,也方便妓女供奉参拜。但是蒲松龄也仅提此一笔,似乎也别无所知。而且所言“白眼神”必是“白眉神”之误,“白眼”在我国民俗中是个贬义词,与忘恩负义,愚蠢无知、高傲无礼等相联系,不会作为神的名字。

《辞源》有“白眉神”条:

“明清妓院供神像名。像长髯伟貌,骑马持刀,与流行关羽像略肖,但眉白而眼赤。人相整时指对方为白眉赤眼儿者,必大恨。”

《汉语大词典》“白眉神”条所释相同。

这种解释画龙不点睛,连是祖师神,还是保护神,都不作交代,说明释者也不深知。各行业的祖师神多是本行业的开创者或者能工巧匠。一般以为战国时任齐国相的管仲首先组织公娼。《战国策.东周策.周文君免工师籍》:“齐桓公宫中七市,女闾七百,国人非之’管仲故为三归之家,以掩桓公,非自伤于民也?”《韩非子.难二》:“昔者桓公宫中二市,妇闾二百,被发而御妇人。”《战国策》鲍彪注:“闾,里中门也。为门为市于宫中,使女子居之。”清周亮工《书影》卷四:“女闾七百,齐桓征夜合之资,以佐军兴,皆寡妇也。”

但是,妓院竟没有供奉管仲为祖师神,似乎也不便以历史上某个名妓充当。所供的神,伟貌长髯,骑马持刀,很像出五关斩六将的关云长,似乎是求佑免灾免难的保护神。此白眉神究竟由何而来,也是一个有趣的民俗文化问题。

最早记载白眉神的是明代万历年间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编.神名误称》:

“近来狭邪家多供关壮缪像。予窃以为亵渎正神。后乃知其不然,是名‘白眉神’。长髯,伟貌,骑马持刀,与关像略似。但眉白而眼赤。京师相詈,指其人曰‘白眉赤眼’者,必大恨,成贸首仇,其猥贱可知。狭邪讳之,乃驾名关侯。坊曲娼女,初荐枕于人,必与艾猳同拜此神,然后求情。南北两京皆然也。”其中,狭邪家即妓院,“贸首仇”即换头之仇,即有你没我,拼个同归于尽的仇人。“艾猳”意思是壮公猪,指嫖客。

原来白眉神也不是保护神,而是妓女与嫖客的爱情神。罗马神话中的爱神丘比特,即希腊神话的爱神厄洛斯,常携弓箭在空中飞翔。谁中了他的金箭,就能得到爱情;谁中了他的铅箭,就会失去爱情。中国妓女的白眉神骑马持刀,但这刀却不起什么作用。沈德符就没有说到它的用场,或许他也不甚了了吧。

倒是清代的褚人获《坚瓠广集卷一.倡家魔术》说得具体明白:

“娼家魔术,在在有之,北方尤甚。《客座新闻》载:妓家必供白眉神,又名袄神,朝夕祷之。至朔望日,用帕蒙神首,剌神面。视子弟奸滑者,佯怒之,撒帕子弟面,将坠于地,令拾之,则悦而无他意也。”

同作者《坚瓠补集卷四.白眉神词》所记相同。又引录了沈石田写的《白眉神》词:

“祷眉神,掩神面。金针剌帕子,针眼通心愿。烟花万户锦排场,家家要叫神主张。主张郎来不复去,夜夜笙歌无空房。帕子有灵绫一方,思丝爱缕合鸳鸯。拂郎拂着春风香,一丝一缕一回肠。”

这里描述的白眉神,显然并不是长须伟貌,也不骑马持刀。关键性的供拜事为,是妓女在每月初一、十五时,用绫帕蒙住神的脸,用针穿过帕子剌神的眼,这帕子就获得一种神力。如果嫖客对妓女情淡,不受她的摆拨,有离走之心,她便把这块有神力的手帕甩到他的脸上。手帕刚掉下时,又让他拾起。据说经过这样的简单巫术,此嫖客又爱她如初,给她给钱或衣物了。褚人获一语破的,所谓白眉神原来是“娼家魔术”,即一种巫术,不是一般的自然神或人格神。

由此就可以论证,这种巫术是利用独特的汉语谐音文化,结合一般的接触巫术,编造出来的假神。

先说“白眉”的奥秘。《三国志.蜀志.马良传》:“马良,字季常,襄阳宜城人也。兄弟五人,并有才名,乡里为之谚曰:‘马氏五常,白眉最良。’良眉中有白色,故以称之。”后来,“白眉”成为兄弟或同类人中杰出者的典故词。刘备取得荆州后,任马良为从事。刘备称帝后,提升他为传中。伐吴时,马良曾召纳武陵五溪蛮夷。他的事迹与娼妓无关,也就与白眉神风马牛不相及。

“白眉神”名字中实际是“百媚”和“百迷”的双重谐音。南朝梁国的民间乐府诗《横吹曲辞》中有《淳于王歌》二首。其一是:“肃肃河中育,育熟须含黄。独坐空房中,思我百媚郎。”其二是:“百媚在城中,千媚在中央。但使心相念,高城何所妨?”一般说来,这是民间情歌;特殊说来,这更是流行在妓院的民间情歌。“百媚”、“千媚”词正是妓女之语。

可以想见,明清之前的妓女是向一般神灵乞求永保美容,百媚千姿。己媚则被人迷恋,是相关的两个方面。明代娼妓特盛,便会有聪明的妓女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求神不如求己”:为什么不给自己造一个“神”供在房中,随时可拜。何必跑到庙中,众目睽睽之下,让知道我们底细的人指背而骂呢?

神的职能和名号很容易定到“百媚”双兼“百迷”:自己百般妩媚,就能使嫖客百次迷恋。而神的具体形象却颇费斟酌。但对有心的人也难不倒,说不定还是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呢。

明代妓院中有一系列的隐语,一般叫“市语”。《金陵六院市语》一书,就是著名的六大妓院中隐语、行话、打情骂俏话的汇编。其中有一条是:“眼里火:见者便爱。”

它的意思本来是:自视高雅的妓女,讽剌格调低下的嫖客对丑陋的妓女也一见钟情。自视格调高雅的嫖客,也以此讥讽妓女对不如己的嫖客的攀附。一方对另一方的欲火烧红了自己的眼睛,叫“眼里火”。

《金瓶梅》第十九回叙西门庆虽娶了李瓶儿,但婚礼当晚就让她空房。潘金莲劝他,他说:“你不知淫妇有些眼里火,等我奈何他两日,慢慢进去。”是指李瓶儿先与西门庆议婚,后来却与比西门庆差得很远的蒋竹山结婚,饥不择食。第八十四回:“这兄弟诸般都好,自吃了有这毛病,见了妇人女色,眼里火就爱。”说的是王英把吴月娘抢去做压寨夫人。

心有灵犀一点通,执意要造百迷神的妓女,受此市语的启发,便把神设计为是赤眼白眉。希望神的赤眼转变成嫖客对自己的“眼里火”;神的白眉变成自己的“百媚”和嫖客对自己的“百迷”。也就是说神的形象设计,完全基于谐音寓意。至于明代笔记著作所说的“长髯、伟貌、骑马持刀”三项,应是外人的讹传。因为“赤眼”与“赤脸”音近,有的方言更是同音。赤脸是关羽的特征,民间熟知,于是误说娼家以他为神,便又给白眉神添加了这三项。笔记中明说的是白眉赤眼,并没有说是赤脸。另外从塑像考虑,如果是赤脸,便不能突出重点的红眼。

对白眉神的供拜乞灵也借助谐音。蒙神面的帕子是织物,由线织成,线就是丝,“丝”便谐音“思念”、“私情”的爱情义。这种语言民俗历史悠久。《诗经.召南.野有死麕》:“舒而脱脱兮,无感蛻shui兮,无使尨也吠。”蛻:帕子。尨:长毛狗。姑娘向她的情人叮咛:你平常见我要随随便便,就像没有私情一样。不要让人感到这帕子是我送给你的。你来我家时不要惊动狗咬。六朝乐府民歌尤多见这种谐音爱情民俗。如《子夜歌》:“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又“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冯梦龙编《山歌》卷十,桐城时兴歌《素帕》:“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可谓写得淋漓尽致。

《红楼梦》中林黛玉多疑,对宝玉常猜测、误会、试探,反而形成隔阂矛盾。第三十四回,宝玉被父亲毒打后,把他的两块半新不旧的帕子让晴雯拿去送给黛玉。晴雯不解其意,但“黛玉体贴出绢子的意思来,不觉的痴心醉”,从此便吃了爱情定心丸,对宝玉再无猜测和误会了。

妓女自然熟悉而利用这种民俗。《白眉神词》中所说:“金针剌帕子,针眼通心愿。”这针眼是通过帕子剌神的眼,“针”,是动词,指扎。把“丝”谐音的“思”、“私”与神的“眼里火”相结合,帕子有了神力。再把帕子抛到嫖客的面上即眼上,使神力传染,让嫖客对她也思,眼里火一见者便爱,这便是一般的接触传导巫术。帕子特用“绫”质的,又是谐音“灵验”的取意。

英国著名民俗学家弗雷泽《金枝》中说,所有的接触巫术是建立在下面的错误观念上:“事物一旦互相接触,它们之间将一直保留着某种联系,即使它们已相互远离。在这样的一种交感关系中,无论针对其中的一方做什么事,都必然会对另一方产生同样的后果。”

但是,我国妓女的这种巫术,要比西方一般的接触巫术曲折复杂得多,它结合了汉语谐音文化、隐语、神崇拜,是多元的民俗因子复合。另一方面,其中的接触巫术本身也是多重关系的组合与转化。

利用了平常的手帕,设计了虚假的白眉神,成为抽象观念“百迷”和“百媚”两个意思的物化载体,一明一暗。操作起来,简易方便,又很神秘,可谓深入浅出。

一切巫术都是骗人的,白眉神也不例外。这种巫术虽留不住嫖客,妓女迷信而习用。实际只成为无可奈何时的一种幻想或自我安慰,而这种类型的事是任何人都有,而且会多次重复。

现在回头来看本文开头所引《钟馗斩鬼传》中,老亡八即鸨母丈夫说白眉神就是与孔子同时的名盗柳跖。这分明是作家故设讥讽之笔,痛斥妓女如盗,是杀人不见血的高技之盗。有“男盗女娼”一词,把盗与娼平列,便可强词夺理说盗娼本是一家,名盗是妓女之祖。

妓女使人们心甘情愿的为她掏尽腰包,与被盗的结果相同。明清言情小说中常用到的通俗诗: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人骨髓枯。”这不也是一种杀人不见血的强盗吗?因此,作家说盗之祖也兼娼之祖,实是巧妙的说娼之恶如盗。让老亡八说柳盗跖是白眉神,无非又讥她不知人们讥讽的愚蠢罢了。

以上所言对白眉神的推论,都是笔者的辨析,并无文献资料为依据。但自以为环环相扣’舍此不能解释此神的任何一点事理。

褚人获《坚瓠广集.娼家魔术》中还从明代著名书法家、学者祝枝山《志怪录》中引录如下两种妓女巫术:“一少年狎一娼,娼以其年甚少,又美且富,趋奉甚谨。少年惑之,留其家已经岁。一日偶倚楼闲望,见娼自携一鱼以入,私念何不使婢仆而必自持,因密察之。娼持鱼径入厕中,少年益怪焉。谛窥之,见娼置鱼于空尿器中。顷之,又将一器物注尿器中,若水而色赤。亟前视之,乃月水也。乃大恨而别。按《博物志》云:‘月布在户,妇人留连。’注谓:以月布埋户限下,妇女入户,则自淹留不肯去。是女可以此留男,男亦可以此留女也。又闻娼不欲留人,则撒盐入水、投火中,其人便焦急而去矣。”

其实,晋代《博物志》所言,是从汉代《淮南万毕术》转抄而有改变。原来是说:男人把私爱的女人的月经布烧成灰,七月七日时放在自己门楣之上,此女便自动到来而不再去。这又是谐音加感染巫术。

“楣”谐音“迷”,指使她迷恋此家。月经布在门楣上或门坎下,都在此房之内,“未越门槛”即不出家外,由此说那个妇女就留恋不去。如此而已,并无丝毫真实的道理。

感染巫术认为:对一个人或他的物的一部分加以控制或处置,就会感染为对此人或物的控制或处置。

对女人的排泄物作那样处置,被说成就导致她也不出此家。这本是术士们设计欺骗好色妄想的男人,来赚他们的钱。而妓女却反客为主,用自己的月经水洗鱼,让嫖客吃了留连不去。唯一的巫术因子,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连到他身中,感染得她也就和他连在一起。这实在愚蠢得可笑。如果把这个“道理”说破,谁也不会相信它的效果。如果不说破,人们在总体上相信术士,相信他们的神秘术,当着迫切需要而又别无良法的时候,什么骗术都可乘虚而入的。

妓女讨厌某个客人,撒盐入水或火,他会焦急不安,自动离去。所谓焦急是从粗盐在火中会爆烈发响说的,但这不是“道理”所在。盐在水中、火中,各是消化、瓦解不见,“盐”谐音“缘”:他与她的这段姻缘由此消去、解离。盐是“咸”的,又谐音“嫌”:把她嫌弃的姻缘让水冲火烧。这是基于汉语谐音关系的简单的发泄心理的办法。迷信它,也就成为巫术性质。

妓女在嫖客少时,也有这样的巫术。清虫天子辑《香艳丛书》第二十集卷二《海陬冶游录上卷》:“勾栏院中,率皆礼佞佛,一祈默佑。朔望必于户外,焚纸箔,而撒以盐。谓之现银。”所谓“现银”即进钱,有收入。

民俗也在其他方面用“盐”来谐音表示某种意思。旧时河南阳武县婚俗,亲友为婚礼所送的鸡,都要与外人换成盐吃。也是取有“缘”的谐音。山东泰安婚俗,新娘上轿后,娘家把一包麸子、一包盐,塞到新娘鞋中,取“贤”、“福”、“缘”的祝愿。

香港话“盐花”指报刊、影视中有色情成分,“大洒盐花”指色情成分很浓。因为“盐”“与”“嫌”同音同调,与“厌”同音异调,两者谐音而表示对色情成分的反感。

从这些同中有异的例子来看,同一个“盐”,人们可谐音而指吉利的方面,也可谐音指否定的方面,没有什么标准,也没有什么道理。巫术使用谐音也没有什么奥妙,大不同的是用来专要骟人,而且是隐蔽操作的。

《全国各界切口大词典.娼妓类.雉鸡》:“攀冷头:好客人久不到院,妓伺客酣睡,暗以纸钱焚化,并将客之鞋子熏暖,冀客常至。”这又是一种谐音巫术。焚纸钱,在表面看来,是求鬼神保佑此好客以后常来;但深层上是以“钱”谐音“牵住客人”之意。今语把“向前看”诙谐为“向钱看”,类似。而‘暖鞋”又是谐音“暖谐”,指此客人与妓女冷淡了的谐和关系重新谐和温暖。人们把性关系乱的妇女叫做“破鞋”,也是谐音指她破坏了与丈夫的和谐而言。

本文从论证妓女白眉神是一种以谐音为核心的巫术为主要内容,又联系了妓女其他几种巫术,共同之处都是以谐音为纽带。这是我国民间神秘文化的一大特点,由此可揭露它们的迷信本质和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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