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通房大丫头(1)

2018-04-15 作者: 郑路人
第二章通房大丫头(1)

若提起我是怎么成为女上司的心腹的,不得不多提一句我的尴尬身份。虽不是家生奴才,但无本无源的,命运跟香菱差不多。看着香菱那孩子被薛宝钗带来,挨家挨户打招呼,那身段,那模样,跟那府里小蓉大奶奶倒不差什么,我心里就喜欢。二奶奶跟蓉大奶奶最是相好,俩人一见面说不完的体己话,爱屋及乌,怕是香菱也入了她的眼缘了。

提起这香菱来,我是更有共鸣。袭人、紫鹃、司棋、恃书、入画、她们,都是各个主子手下的大管家级别人物,各有各的职责,这些年和平相处,能帮则帮,家和万事兴,才是大家的相处之道。重要的是主子姐妹们之间并无战线阵营,没有“不是东风压了西风,便是西风压了东风”的较量,只是琴棋书画,吟诗作赋,更加和睦。这些大管家们,也不过尽心尽职,但求平安罢了。

鸳鸯同其他人不同,因为她是老祖宗身边第一得意人,老祖宗一日也离不了她,别说在众丫鬟中地位不同,便是年轻一辈的主子奶奶们,像我们二爷二奶奶,也要给三分薄面。鸳鸯的事情,以后单说。

只说这香菱,本不是我们贾府人士,跟着王夫人亲妹子薛姨妈的儿子薛蟠进京。薛蟠为了抢夺她,还指使下属打死了个公子。那公子偏生左性,也是命中该有此劫,原本只有龙阳之兴,不近女色,偏见了这香菱,中了邪一般,立誓改正,便要娶回家。

薛蟠家里世代皇粮,在我们重农抑商的年代,随是有钱,跟姑苏林家这种钟鸣鼎食之家相比,就是个土豪了。没文化的土豪,还要继承家业,想都不用想,败家的公子哥,哪里知道人间疾苦。这些做事做老了的人,若是有良心的,公款消费都算好的;那胆大包天的,挪动家有资产入自己私囊也不是不可能的。所以说,甭管地位家事如何,当进入一个不熟悉的行业的时候,一切忌摆谱,易失人心;二切忌露底,你再博学多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浅水行舟,也是寸步难行。莫说他家还是典当行生意,大朝奉的眼力,每个几十年的功底,都不敢接单,不敢叫价。最基层的工作者,永远都有你外行人看不到的智慧。

所以管理好贾府,不在于每天鸡鸣时候就把小幺们睡眼惺忪地揪起来,主子亲自出面在二门上点卯这种形式主义。一是分工明确,打点太太们出门的周瑞家的,不用操心三位姑娘的胭脂水粉够不够成色;二是搞好激励机制和薪酬体系,有功当赏,有罪当罚。宝二爷面前亲自伺候,袭人的供奉自然是一两,只有几十钱的坠儿自然是只能落在院子里洒水奉扫,连主子门都摸不着的;都是贴身伺候的丫头,老祖宗身边的自然就是一两,几位姨娘身边的就只有一吊,旧年里还各人裁了五百钱。争不得,职位看似一样,都叫助理,主子不一样,待遇地位自然不一样,“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就是这样。

三是恩威并重,二奶奶虽说未免对下人严了些,她的直接命令,我从不违拗,奴才们被打的只管求饶,也是没用的。要在外人面前维护领导的威严,领导说“打二十板子,格她一个月米钱”,我私下做了主意可怜她,只打十五板,那剩下的这五板,就是我打到了主子的脸上。法外开恩,要分轻重,你不见那二门上的小幺,回回见了我,就嬉皮笑脸的蹭上来,要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的假,我虽口上笑骂他们只管来找我打秋风,但只要不涉及到二奶奶,又没什么重要事儿的时候,也只管悄悄允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再三头六臂,也有用得着这些小幺出去跑腿办事的时候,总不能我一个大姑娘家抛头露面。对于这些我必然的短板上,多培养人脉,没有坏处。

话扯远了,还是说香菱。只说这香菱一路跟着薛家上京,名义上说是薛宝钗的丫头,也在薛姨妈跟前伺候着,我心里却清楚,那薛呆子背后打了多少饥荒,将来这香菱,也是个屋里人的命。

自二奶奶打发了屋里人,只剩了我一个,外人看着不像样子,她便来寻我,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我做了琏二爷的屋里人,又是一番会好好待我、只看将来的话。话虽好听,却没什么实质性内容,所以听话听音,领导给的承诺,看起来美丽,却可能是水月镜花,可遇不可求。我虽明白,奈何一片痴心,只道我跟二奶奶是一直在一起的了,也没有更好的选择,说白了我跟鸳鸯一样,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谁也不比谁高贵一点。

在我们封建社会,奴才的自尊和人格也没那么重要,二奶奶肯来跟我推心置腹,那是有愧,为着博个贤良的名声,委屈我做个屋里人。有这层意思,倒也好,我再赤胆忠心,也不能让二奶奶觉得理所应当。求领导知恩图报那是妄谈,最后得到提拔的往往不是干将,干将也莫愤愤不平,可能在领导眼里,你也只不过是做了份内的工作而已,又没短了你每月份例,抱怨不着我。

我担心的,是另外一层意思。本来我心心念念只在二奶奶一人,并没有将来争荣夸耀的企图,对琏二爷也不冷不淡,纯粹的上下级关系。如今二奶奶开口,让我做了通房大丫头,必然会对我多了一层忌惮,跟我只求平安的心思相左,因此迟迟不肯点头,只是犹豫。这日寻着屋里没人,也没什么人来回话的当口,嘱咐小丫头在外面守着,一个人不许放进来,我自己转身进屋,沿着炕沿就给二奶奶跪下了。

二奶奶扶了一把,问:“这是怎么说?”

我不肯起来,说道:“平儿自二奶奶还是大小姐的时候,就一处伺候着,心里眼里没别人。今儿当着二奶奶的面,硬仗着这些年的情分,说几句不知轻重的话,若是以下犯上惹了二奶奶生气,二奶奶只管责罚。俗话说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屋里的人走的走,死的死,能留下伺候二奶奶,是平儿的福分。二奶奶疼惜,愿意收我给二爷做了屋里人,我不敢说什么。但只一句话,我心里眼里只有二奶奶,若说起了别的念头,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只求二奶奶放心,不然我誓死不从。”

二奶奶惯是“明里一盆火,暗里一把刀”的人,听了我这几句肺腑之言,也是动了真情,再扶一把,我也适时得站了起来。一切尽在不言中,为将来铺好路,把能预见到的危险尽量扼杀在摇篮之中,相比起前路不知危险,临到悬崖峭壁再临危不惧转危为安,我宁可不偷那个懒,多往前想几步,多全面地想想可能出现的情况,并做好全方面的准备。毕竟,世界并不是围绕着我平儿转动的,就单单是在这贾府之中,上至福寿齐享的老祖宗,下到儿女双全的太太,再到万千宠爱与一身的林姑娘,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得意、不得已;便是那怡红公子的宝二爷,不也是要轻叹一声“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有着这番话保驾护航,我虽堵了二奶奶的嘴,却不不敢太过得意。一年之中与那琏二爷也不过一两次到一处去,我并不恃宠而骄,二奶奶也不过唧咕两句罢了,总好过琏二爷跑到二门上找些清俊的孩子出火要体面的多。

即便如此,我也要清晰地站队。譬如琏二爷和二奶奶在家的时候,来旺媳妇来送利银,就被我拦住了,巧在二奶奶偏听见了,问是谁,我忙道:“姨太太打发了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他回去了。”这话瞒琏二爷就罢了,二奶奶那水晶心肝玻璃人,定是会问的。果真琏二爷被老爷喊去之后,二奶奶问香菱来做什么,我忙笑道:“那里来的香菱,是我借他暂撒个谎。奶奶说说,旺儿嫂子越发连个承算也没了。奶奶的那利钱银子,迟不送来,早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他且送这个来了。幸亏我在堂屋里撞见,不然时走了来回奶奶,二爷倘或问奶奶是什么利钱,奶奶自然不肯瞒二爷的,少不得照实告诉二爷。我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呢,听见奶奶有了这个梯己,他还不放心的花了呢.所以我赶着接了过来,叫我说了他两句,谁知奶奶偏听见了问,我就撒谎说香菱来了。”

这番话自然是一面奉承了二奶奶,一面表了忠心,在这样的小事上,也坚决站在了二奶奶这一队,又是顺水推舟,不露痕迹,二奶奶也满心欢喜,只笑说我这蹄子弄鬼。

在琏二爷面前,我肯为二奶奶遮挡;在二奶奶面前,我也不欲挑事,能为琏二爷效力的,也不含糊。俗话说贤妻美妾,既然为人妇,若还只是一副二奶奶心腹的嘴脸,我们那爷儿自然也不会待见我。这不大姐儿出水痘,琏二爷外面屋里住了几宿,我收拾他搬回来的铺盖时,就抖出一缕青丝来。爷儿们的事儿,我犯不着生气,二奶奶那火爆脾气,却是眼里容不得沙子。这可好玩了,二奶奶回屋不知情,琏二爷杀鸡抹脖子冲我使眼色,我只是好笑。待二奶奶走了,琏二爷发狠赌咒,把那青丝从我手里抢了过去,适合而止,借坡下驴,搞一搞小情趣就好了,所以调戏完了琏二爷,我夺手跑了。二奶奶见我俩一个屋里一个屋外,也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逗我:“屋里没人才好呢。”我行得正坐得直,也拿得准二奶奶的脾气,于是半真半假生了气,摔帘子进屋,琏二爷笑得气绝,二奶奶虽然嘴上让我仔细我的皮,我却知道,没碰到她底线,她唧咕两句就完了。

琏二爷之俗,二奶奶之威,我夹在中间,看官觉得悲惨,但凡事都有两面性,又哪有那么多人有功夫来理会我的自伤自悼。人人都看到我的苦,却不是人人都能体会到我在这苦中所悟出的境界。你看我在受夹板气,而在我看来,我是这夫妇俩人的润滑剂和缓冲。和美恩爱自然好,若是起了冲突,两口子不敢对打,都拿着我来煞性子。好不好的,上面婆婆、老祖宗都看着,领导们自己窝里闹起来,终究不成个样子,这时候我这种润滑剂的好处才显现出来。

二奶奶女中豪杰,杀伐决断、运筹帷幄,这点上,管家媳妇们私下里虽奉承着说连琏二爷也退了一射之地。说起我们琏二爷,居家办事的能力倒也不差,私生活上虽是作践脂粉,工作能力却也有那世人没有的好处。元妃省亲这样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接驾大事,政老爷也放心把省亲别墅的建造事宜悉数交给我们琏二爷和东府珍大爷去办理。

毕竟贾府几代贵族熏陶出身,眼光自是不俗,那院落房宇的几案桌椅、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我们琏二爷便是自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量准尺寸,打发人办去了。待政老爷突击询问,也能不卑不亢,装蟒绣堆,刻丝弹墨,金丝珠帘,五彩线络,更有椅搭、桌围、床裙、桌套,已得多少,还余多少,何时可得,桩桩件件,思路清晰,回答得一丝不错。

这样的办事能力,怪道后来姑苏盐道林老爷捐馆扬州城,老祖宗才派了我们琏二爷护送着林姑娘回苏州,仍叫带回来。那林姑娘是什么人?老祖宗心尖尖上的人,书香门第、钟鸣鼎食之家的大家闺秀。这等人物,托付给我们琏二爷,老祖宗平时只抹抹骨牌,跟孙女们乐呵乐呵,其实心里明镜儿似的。

说到这儿,我心里其实也是有一丝丝骄傲的。都说生意不能跟私人感情掺杂在一起,是不错的。个人感情不同,甚至于同一个人今日同昨日情绪不同,也能影响对同一件事的判断。面对琏二爷这样标志的人物,亦正亦邪的气质,也不是不吸引我。可是我是二奶奶的人,琏二爷对我,也不过水月镜花,若是我起了异心,自然不容于二奶奶,我们那二爷恐怕也只是丢了一个,大不了再找另一个罢了。因此我誓绝了这若有似无的念头,一件事儿若是20%的利,却有80%的风险,那蜜糖也即砒霜,不沾也罢。作为寄生的奴才,我是没机会了,看官却要知道,可以跳槽,良禽择木而栖,却要想明白自己要什么,要么要更多的名,要么要更多的利,不然得利不足以覆盖成本,全为他人做嫁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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