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或者助理的职位,在一个企业里是最暧昧的角色。不是从感情层面解释“暧昧”这个词,而是说,从职位上来讲,实权多大,也说不上,但偏巧是领导身边的人,起着上传下达的喉舌作用。即使是二把手和关键岗位的小领导们看不见的,窥测不到的,揣摩不着的,秘书们能。对秘书的要求,没别的,保密性要强,也要一碗水端平,不能仗着能在领导面前说上几句话,就用自己的好恶去播弄是非,更不能仗着跟领导的关系,去跟其他领导们要东要西。
用这些标准去衡量,鸳鸯姐姐是这个职位最完美的胜任者。论起来,鸳鸯姐姐也是个“家生子儿”,父母在南京为贾家看房子,哥哥是贾母房里的买办,嫂子是贾母房里管浆洗的头儿。这姐姐长得蜂腰削肩,鸭蛋脸,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俨然一个大蜜范儿。年纪也大些,这些年服侍在老太太身边,老太太凡百的脾气性格儿,也只她还知道些,太太二奶奶照看不到的,该要什么,该添什么,她度空儿就告诉着我们添了。老太太喜乐,主子奴才们都念她的好,况且又是最高领导身边的秘书,比起我们这些中层管理者身边的心腹,自然又是高着一等,且她素日里又不拿大,也并不指着老太太和这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银子去,不像那宫里头老跑出来的大太监们,仗着皇恩,今天二百两,明天就一千两,让我们背后暗恨这起子没根心狠的东西。鸳鸯姐姐跟我们交好,又是一杆公平放心秤,说出来的话,自然没有人不信服,也无不敬爱她的。做秘书做到这个份儿上,也只“春风得意”四个字可以衡量了。
太太们的陪房,原是都有些脸面的。像周瑞家的,原是王夫人的心性乖滑,专管各处献勤讨好,所以各处房里的主人都喜欢她,看着是个办事办老了的人,我却厌恶的很。一回薛姨妈差她来给二奶奶、姑娘们送宫花,那时候小蓉大奶奶还在。薛姨妈当着王夫人的面儿,自然是把贾府三艳摆在前面,说的便是三位姑娘-林姑娘-二奶奶的顺序,二奶奶自然是不忌讳这个排序的,管家奶奶了,没得跟姑娘们争风吃醋的道理。偏这周瑞家的心里没个成算,先送了三位姑娘,再来奉承二奶奶,最后剩两朵给了林姑娘。那林姑娘何等冰雪聪明,给她一顿抢白,不是林姑娘矫情,在这贾府里,有时若没点范儿,奴才们也不会放在眼里,人有时候都是这样的贱骨头。好在这话林姑娘也不是冲二奶奶来,就事论事,二奶奶才不曾因为这蠢奴才,白白得罪了人。
这第二回,二奶奶生日上,这周嫂子的儿子不在外面张罗,倒坐着骂人;失手撒了一地馒头,二奶奶派彩明来说,他敢骂彩明。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你一陪房家的儿子,敢给当家奶奶没脸,这不叫职业自杀,什么叫职业自杀?二奶奶自然也不跟他客气,立时就要撵了出去。彼时赖嬷嬷在侧,笑着求情,提点了句“只管撵了他,太太脸上不好看”,二奶奶才作罢,不至于得罪了王夫人。
但第三回,又是这周瑞家的专管九国贩骆驼的生意,原不过是东府的管家奶奶尤氏进园子叫人回话,园子里俩分菜果婆子嘴上没把关的,惫懒不肯去家里传人,说了些“另加别户”的酒话,被小丫头一五一十告诉了尤氏,尤氏气愤不过,宝琴、湘云并两个姑子都劝,袭人也在一边伺候着,尤氏也不是那心胸狭窄的奶奶。
周瑞家的知道了信儿,先是急着到尤氏跟前卖了乖,又跑到二奶奶面前来讨示下。二奶奶的意思,打发人捆了,过几日交予尤氏处理,也没什么。前面我说过吧,这周瑞家的,薛姨妈亲口吩咐一字不拉的话,她能办错,何况二奶奶的这句。听话听音,二奶奶这意思,便是不用急急地当个事儿去办,缓两日,自然还是有个交代,那是跟尤氏亲厚,自然不能让她受委屈,而正因为亲厚,也知道尤氏不会因为这点子小事放在心上。就好比说吧,公司一个小前台迟到了,本来部门经理看见了,提醒一句,也就完了,犯得上在下班时间把人力资源总监从家里头再喊公司来,让他处理迟到事件吗?犯不上。
偏偏这周瑞家的,自己做了主意,大半夜请来了人力资源主管林之孝家的,本事小事,生生搞成了大事。这人力资源总监林之孝家的的亏也就住贾府,走两步就到了,这要是住回龙观,下班说不定还在回家路上堵着呢。
这林之孝家的不明就里,来稻香村见尤氏,倒把尤氏给不好意思了,说开了,本来也无事。偏倒那赵姨娘又趁机下话,说主子们巴巴传她进来,戏耍于她。
这句话算是点火点对了,林之孝家的心路历程一定是这样的:我一大管家媳妇,下班回家路上堵着呢,领导一个电话,我高速上跳车掉头拦了辆车就往回赶。为什么着急?因为找到我的,都不是小事,又是下班时间,所以紧赶着往回跑。结果嘞?屁大点事儿啊!
林之孝家的出了面,私事成了官事,闺女得知老子娘被捆,哭着来求情,这林之孝家的听了赵姨娘的挑拨有心也好,无心也罢,知道婆子另外的闺女嫁给了邢夫人陪房费婆子的儿子,便撺掇着让闺女们去找费婆子,再让费婆子去找邢夫人求情,让邢夫人出面去跟二奶奶说。
这样这事儿,就彻底大了。
果不其然,邢夫人自觉失了脸面,再加上本来就不忿我们西府里这么兴的人趁机下了几句话,深恼二奶奶,当着众人向二奶奶说清。婆婆来求媳妇,还当着众人,这是什么规矩!让我们二奶奶脸往哪儿搁?二奶奶这么刚硬,都不由的灰心转悲,赌气回屋哭了起来。
是怎么走到这一步来的呢?错在哪儿呢?我只想说,滚你娘的周瑞家的!领导让你把牛排烤个三成熟,你煽风点火,硬是给烤糊了。从头至尾,都是周瑞家的假传了二奶奶本意,惊动了林之孝家的,让尤氏也没意思,林之孝家的也莫名其妙暗暗有气。再被赵姨娘适时一挑拨,这些管家媳妇“借刀杀人”的本事一亮,二奶奶就活生生吃了瘪。
有些时候不怕员工笨,不怕员工老实,领导自会吩咐那机灵人去办机灵的事儿,这些笨的老实的,有坚定的执行力就够了。就怕这自以为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告诉你画圆,你偏要画方,告诉你向东,你偏要向西,我只想问:大姐,你练郭靖篡改版的《九阴真经》呢?
二奶奶吃了瘪,本也无可辩驳,只能自己委屈。这时候就显出鸳鸯姐姐的好来了。鸳鸯姐姐从琥珀那儿知道二奶奶哭了,又找我问明了原委,故意在老祖明面前盯着二奶奶瞧,引得老祖宗问:“你不认得她?只管敲什么。”鸳鸯姐姐才笑道:“怎么他的眼肿肿的,所以我诧异,只管看。”二奶奶自然不肯说,鸳鸯姐姐又笑道:“别又是受了谁的气了不成?”二奶奶只不说。后来夜里头,还是鸳鸯姐姐悄悄回了老祖宗,老祖宗心里明镜儿似的,二奶奶才不算白吃了这个亏,让最高领导知道了自己的委屈,这也就不算委屈了。
鸳鸯姐姐不欠我们屋什么,我们手头短缺的时候,反倒要求鸳鸯姐姐给予方便。这不欠我们什么,还肯这样仗义执言,也不怕得罪什么人,事后也不图我们什么,这样的气质,着实让人可敬。人人都道我们二奶奶春风得意,得老祖宗偏爱,蛮府妒忌,也只有鸳鸯姐姐肯出声替我们二奶奶抱不平:“罢哟,还提凤丫头虎丫头呢,他也可怜见儿的.虽然这几年没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总而言之,为人是难作的。”为的这样的话,没别的,我们合屋都跟鸳鸯格外亲近。二奶奶不用说了,跟鸳鸯俩人合伙起来淘气,伙同着刘姥姥闹腾了大观园,老祖宗都快笑岔了气;二奶奶侍强羞说病,我嘴这么严实,也肯跟鸳鸯姐姐私下议论两句;琏二爷见了鸳鸯,也口称“鸳鸯姐姐”,客客气气地好茶好水待着,也肯推心置腹,把银子接济这等私密事,与鸳鸯姐姐商量。背后琏二爷二奶奶说起来,也知道谨慎小心,不让鸳鸯这好人背了黑锅。
鸳鸯姐姐有诗书才气,平时那是用不着,不过上次园子里行酒令,鸳鸯姐姐一声“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那挥斥方遒的豪爽,跟三小姐探春不差什么,若是个男人,怕出去讨个经济仕途,比宝二爷强。我跟二奶奶这样要好,一不小心急了说出来个“你”字,二奶奶虽不着恼,也要提醒我两句;鸳鸯姐姐要捉弄刘姥姥,李纨大嫂子来劝,鸳鸯敢说“很不与你想干”;那次来我们屋碰见琏二爷那会,鸳鸯姐姐见了琏二爷也不起身。这是范儿,因为有时候你身为领导秘书,部分时候就代表着领导。
但我隐约有点替她担心,我们都是狐假虎威久了,但本质上还是奴才,还是员工,而不是这贾府的主人,在这个社会,出身是永远不会变的。而鸳鸯姐姐似乎已经几乎忘却了这一点,在和主子们几乎平起平坐、谈笑风生的日子里,似乎有了拥有股份的错觉。
这层窗户纸,终于被大老爷捅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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