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绣花鞋

我没想到，我的一生中最纠结的就是那一双绣花男鞋，那不是一双普通的鞋，如今它已镶嵌在我的心上。

送我鞋的是一个女孩。

16岁那年，父母让我离开符离去京城长安见世面，结交名人。我带着我写的《赋得古原草送别》去拜见顾况，顾况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句赞不绝口，逢人就介绍或夸奖，我的名声也便开始大了，被人称为天才。

其实我那是什么天才，而是东邻之女湘灵姑娘给了写诗的灵感和冲动。

湘灵长得像仙女，她的美震撼了我萌动的心。

“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莲。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邻女》记载了我年少时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我跟湘灵姑娘长期相爱，感情非常深厚。由于在唐朝盛行门第之风，双方皆不敢将关系公开，只有暗暗地往来，以至于双方的父母都不知道。

29岁的那年，我高中进士，授秘书省校书郎官职，步入仕途。京城很多达官贵人都争相给我说媒提亲。我却毫不动心，心里仍只有湘灵姑娘。

我终于鼓起勇气对母亲说，“我要娶湘灵。”

母亲坚决反对，“她一个乡下姑娘，不配。除非我死了。”

三年后的冬天，我奉父命回符离，将家搬到离京城较近的下邽。父命的意思是要让我跟湘灵断绝关系，此时我未敢违抗父命，只到在离开前夕的晚上，我才悄悄去向湘灵告别。

月光朦胧。

两人见面，泪眼相视，湘灵说，“今日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相间？”

我说，“今后不论走到哪里，我都会记着你的。”

湘灵叹了一口气，拿出一双男绣花鞋，“这是我亲手做的，希望你穿上后平平安安。”

拿着鞋，我泪流满面。

事后，我写下一首《潜别离》的诗以纪其事：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惟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我把极度压抑的痛苦和愁闷于是尽数体现在了这首《潜别离》中，没想到千百年后，这首诗依然让人不忍卒读。

此后我虽辗转洛阳、襄阳、浮梁等地，心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符离的湘灵姑娘，依然记得她的一颦一笑。

转眼5年过去了，我依然是孑然一身，我以终生不娶作为对母亲的对抗，孤独和寂寞折磨着我，我只有寄情于花草，把花当作情人。

元和二年三月，我赴长安，晚上就住在静恭坊杨家，杨汝士、杨虞卿、杨汉公、杨鲁士几兄弟，均是当时的社会名流，我们喝酒吟诗，杨汝士说，“我有一小妹，长得好有才气，还没许配人家，想许配给你，不知道你意下如何？”在门第之风盛行的唐朝，拿这个豪门与湘灵的寒门一比，我的心也开始了动摇。我犹豫着没表态。那夜我喝醉了。

后来，杨汝士找过我母亲。

最终我不得不在母亲的以死相逼之下完婚，其实我的内心还是乐意的，至少杨家在仕途上可以帮我一把。

婚后我一点都不快乐，我仍然时时想起少年时代的湘灵姑娘。当年湘灵曾送给我的一双鞋子，我一直保存着，多年来，不论在朝在野，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

几年后，因上书言事得罪了皇上，我贬江州司马，在被贬谪的途中，我看见一个女人好像是湘灵，我的困意顿时全无，我叫道，“湘灵！”

那女子一回头，果然是湘灵。

我跑了过去，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你怎么在这里？”我说。

湘灵说，“这些年来我一直默默在关注你，看你过得幸福，我也就没去打扰你，我也知道，我一个乡下女子不配你。如今听说你被贬，我特意来送你。”

“怪我懦弱，当初也想去找你，但在母亲的以死相逼之下我只好结婚。这些年来，我一点都不幸福，我的心里只有你。”

湘灵哭着说，“我已经40岁了，但我依然遵诺守身未嫁，还不是为了你。”

我说，“我知道。跟我一起走吧？”

湘灵摇了摇头说，“我要明媒正娶，你能做到么？”

我叹了一口气，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时夜，我跟湘灵在客栈一夜长谈。

分别之后，我孤独寂寞痛苦，我迷上了酒，迷上了去妓院。

那夜我搂着一个妓女回家，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她扬手打了我两巴掌。我酒醒了一半，醉眼半睁，说，“你凭啥打我？”女人说，“你太让我失望了。”

女人流着泪，转身走了。

突然我发现那背影好像湘灵，我醉意全无，揉了揉眼，那美丽的倩影却消失了，我怀疑是梦，我摸了摸脸，脸好疼。

一定是湘灵。

后来我还曾四处寻觅湘灵的踪迹，但都没消息。

后来，我又回到了符离，我打听湘灵的消息。朋友说，“湘灵已离开了符离，有人说她当尼姑去了，有人说她自杀了……”

最后朋友还说，“湘灵估计投河自尽了，因为人们在岸边发现了她的鞋子。”

朋友带我来到河边，河边是我和湘灵常来的地方，一草一木勾起了我的记忆，我仿佛看见湘灵在花丛中追赶蝴蝶的情景……

我掏出湘灵送我的鞋，我亲了一下，我挖了一个坑，埋葬了一只，另一只我将永远带在身边，埋葬的是爱情，带走的是牵挂……

这时岸边的一树桃花落下来的花瓣，就像一只只粉色蝴蝶飞满了整个天空。

此后我谪居江州，终生郁郁，只能对着湘灵送给我的鞋子暗自伤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