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糠

糟糠是那年冬天没了男人的。

单着身的黑皮是糟糠的叔。糟糠嫁过来的时候，黑皮还替老大心甘情愿地出了钱。

糟糠男人的丧事是黑皮过来细细料理的。

料理完糟糠男人的丧事，单着身的黑皮就对糟糠说：嫂，娃还小，趁早嫁汉呃。

糟糠看了看还小的娃，又望望眼前的黑皮，没多说什么。

糟糠没离开村庄，也就是没离开糟糠男人生活过的村庄。

春天来了，村树上长满了春天的叶子。

糟糠就跟着春天进入了春天，村庄的燕子在天上飞在画里飞。

糟糠带着娃车秧水。

糟糠把娃放在田埂上，那娃不哭。

架好瘦瘦的水车，糟糠就车，车得满脸满头是汗。车一会，歇一会，当那车盘上的水滑落下去后，糟糠就想起和男人一同车水的样，车水的手就慢慢地停了下来。

糟糠竟忘了坐在田埂上的娃。

那娃掉在田里了，发出了哭声。糟糠才回过神来。

糟糠再不敢想那死去的男人，连忙抱起那娃。

黑皮过来，问：还车不车水呃嫂？

糟糠看了看等水的绿绿的秧。

车呃！

糟糠站一边，黑皮站一边，两人面对面地车水。车盘上甩出的水花一朵一朵的。

糟糠不歇，黑皮也不歇。

有人看见糟糠和黑皮车水，就说，糟糠怕是黑皮的了。

糟糠要打年糕了。糟糠对黑皮说，叔，接你过来做年糕呃。

黑皮就过来帮忙，打浆，烧水，担水，蒸熟了年糕，又做。

做完，黑皮就说：再没事就走了呃。

糟糠也不留黑皮，拿出两块年糕递给黑皮，黑皮接了年糕就走。

年就在乡村欢快的气氛中走过。

过了年，黑皮要出去一趟，走之前，黑皮对糟糠说：那娃靠着你呃。

糟糠一听，眼泪断线般落下来，不是滋味。

黑皮是第二天中午回来的。黑皮满脸红晕，像喝了不少酒。

黑皮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个人。那人牛高马大，稳稳地在糟糠面前一站，糟糠就知道是回什么事了。

糟糠对黑皮说：叔，下辈子还做你的嫂。

黑皮红红的脸上还漾开了浅浅的笑。

往后，糟糠车水是跟那男人一块车的。

往后，糟糠打年糕是跟那男人一起打的。

糟糠是那年冬天随那牛高马大的男人往村庄外走的。糟糠的大衣是那男人替她裹紧的，雪在村庄不停地飘飞。

满身是雪的黑皮就远远地跟着。在出村口的路上，黑皮不想止步。

糟糠边走边对那男人说：带我走的，记得不记得黑皮的老大？

记得！

糟糠又说：带我走的，记得不记得黑皮？

记得！

糟糠还问：带我走的，往后还回来看不看黑皮？

看！

糟糠吼：那你就对后面满身是雪的黑皮说，让他回家。

男人领悟，使出浑身力气喊：黑皮，不送了，黑皮呃。

巨大的喊声让那大得无比的雪一层层湮没，显得脆弱。

糟糠在那一声喊里，流下了泪。

黑皮止步，倚着那棵村树，任眼前的雪无序的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