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牧之,名允谦,号笏林,是华亭县官宦人家的子弟,少年时乡试中了举人。生得身材颖长,额头宽广,双颊丰满,下巴瘦削,眼睛清澈明亮。骨格挺立神气俊朗,不甘心与世俗为伍。华亭的世家子弟,出门必定服饰鲜亮马匹健壮,穿着锦缎衣服狐皮大氅,在车上手舞足蹈招摇过市。童仆肩并肩紧紧跟随,头戴玉簪涂脂抹粉,像女人那样美丽,牧之看到他们,往往心惊肉跳,汗毛凛凛,总是遮着面孔离去。平常他总是穿一身单布衫白夹衣,戴平顶帽,与众位少年结伴游玩。游玩时遇到富贵有权势的人,牧之只是低头弯腰连声答应,表现出一付谦逊不敢说话的样子。众人认为他寒酸,心中瞧不起他。这样牧之才觉得快活自在。当坐中客人稍为觉察到牧之的寒酸相是装出来的,牧之就像旋风似的逝去了。他生性酷爱书籍,无所不读。常与文人墨客交往,来客若不是有雅趣的人物,就吩咐看门人拒绝接待。被接纳的人必以名香、清酒款待。有时宴饮交谈到深夜,童仆更换蜡烛重新做菜,再次开席就像客人刚来到那样。鸡鸣报晓,还能听到弹琴下棋的声音。因此从四面八方来的客人越来越多,而那些缺乏高尚志趣的宾客也逐渐能够跨进范牧之的家。
没有多久,杜生的事情发生了。杜生是个妓女,以风雅美貌出名,言语笑谈慷慨豪爽,自称女中豪侠。与牧之在阊门初次相兄,两人目光久久相视。杜生回头握着牧之的手说:“我们两人死得其所了!你多情脱俗,我也侠气冲霄汉。以后有一天我枕着你的骨头一同埋葬在太湖水边,发誓要使墓中的紫气射向霄汉变作长虹,羞于作一个腼腼腆腆的女孩儿。”说着下指鸳鸯,上指双飞的鸿鹄表明心迹,说完这些话大哭。众人惊讶地认为这是不吉利的征兆。从此以后范牧之在杜生处逗留一个月,没有回来的意思。范牧之耗尽了精神,荒废了家中的事务。宾客中有人写了一篇文章在神像前宣读,表示与范牧之绝交。牧之作文回答说:“我听说名节受人损害是奇耻大辱,形体受人损害是次要的。诸位都是当代的贤人,我虽然没有才能,有幸能与你们结交成为老朋友。那一天诸位穿戴整齐,郑重地在神前盟誓,打钟敲鼓,表示要与我绝交。一时旁观的人,无不惊骇狂奔,说我应当得到灭族的惩罚,事情竞到了这种地步。甚至捏造事实,散布谣言,还形成文字,在神鬼前宣读,不需要作简单的调查,就匆忙地定下我的罪状,不需要加以核实,就给我定了案。对朋友的忠告就变成了吹毛求疵,搜集别人的过失几乎是罗织罪名。假使我不能在天地间合弃自己的生活,在人世间苟且偷生,受到的耻辱就太大了。我是什么样的人,能甘心这样吗?只有投身东海求得一死!”
牧之对杜生的深情已是如胶似漆,难以割舍,又被诸门客激怒,就像一块圆石在山坡上,愈是推它愈是往下滚得快,这股往下滚动的力量只有随着圆石的停止才能消失。这时太守逼迫杜生出庭受审,在大堂上,行刑羞辱她。牧之不顾脸面,用身子左遮右挡,低声下气地说了许多求饶的话。太守犹豫了,不让动用鞭刑,但最后还是不允许牧之因为一个妓女而毁灭自己,把杜生卖给商人作妻。牧之表面上答应,暗地里派人假装成山西商人,把杜生买来藏在别墅,不久就带着她一同去了长安。
两人在长安府邸居住不到三个月,牧之患肺病死了。牧之死后,杜生令家人带着牧之的灵柩回家,自己跟着同归。杜生上船,不时微微叹息,有时夹杂着低语欢笑,好像无意报答范牧之对她的深情。船到江心,杜生下令准备洗澡的用具,洗完澡换了衣服。她左手提着牧之所用宣和年间制造的砚台,右手提着棋盘,一下子跳入水中。左右的人惊恐地张望,已经不能抢救了。起初看到二三尺长的头发,在漩涡中沉浮。一会儿,水面又扬起半褶紫色的衣襟。再转眼之间,杜生沉没水中杳无踪影了。
情产生爱,爱再产生情,情与爱互相生成而没有穷尽,那末就必然会发生为情而死亡灭绝的事。那些追求情爱而太平无事的人,只不过是幸运罢了。虽是不免会有为情爱而死亡灭绝的人,但这是对用情特别专深的人而言,这些人一半也是由于不善于表达情爱,做出奇奇怪怪的事情,让人有了借口,认为情是罪恶。情有什么罪?桀、纣因为暴虐而灭亡,夫差因为好战而灭亡,却使妹喜、西施这些人背负着亡国的恶名,难道不冤枉吗?假使只从情爱本身而言,就像老百姓的日常饮食起居,能使生命不遭到夭折,哪里会像范笏林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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