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闻天语要是敏感一点儿，只要稍稍多思考一下，不用问班长，也会知道自己的去处。忘了吧？忘了。他忘了甚么呢？忘了去年刚入学时，工宣队胡队长给他们的一次讲话：
“同学们，你们好！我叫胡得恩，是你们队的队长，你们就叫我胡队长好了。”他喝了口水接着说：“同学们，以后我们就在一起互相学习，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互相爱护。同学们有什么困难不要客气，只要我能帮上的，我会尽力而为，请放心好了。你们是最幸福的青年人了，都是从当地表现最优秀的青年里选拔上来的，肩负着党和人民的期望，你们的父母也对你们抱有很大的希望。你们有的父母就直接找到我说让我多操些心，希望你们在学校里努力学习，学好本领，将来为工农兵伤病员服务。”说到这里，他又喝了口水：“有些家长对我说‘你们正值青春年华，学校里男男女女多了，担心早恋耽误了学习，甚至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我很理解这些家长的心思，去年我们医疗系就有两个同学因为谈恋爱被学校开除了，同学们想想，他们的父母多伤心啊！”这胡队长说了这么多，后面的才说到了主题，他喝了口茶继续说道：
“我为了你们高高兴兴来上学，为了你们的父母能高高兴兴看见你们顺利毕业，我给你们送上两句话，希望同学们在这三年里，严格要求自己，必须做到：当你们毕业时，我们班不能少一个人，也不能多一个人！嗯，大家记住了，这两句话是：‘一个也不能少，一个也不能多！’我的话完了。”
胡队长一走，同学们就说开了：“少一个人好理解，就是有人病了，或有人犯了错误开除学校了吧？那多一个，怎么会多一个呢，又来个插班生？插班生也不要吗？这为什么也不行呢？”
班长刘真说话了：“不是你们那意思，去年开除的两个学生就是因为谈恋爱，女生怀了孕，不就多一个了吗？”
“哦——”大家几乎同声哦了出来。
小许嘴快：“真稀罕，不是女生怀了孕，还能是男生怀了孕？！”
“去！”刘真对他手一挥。
明白了吧？闻天语与尹天娇的来往，早被胡队长看在眼里了。接下来只有一个结局，就是找机会给他俩分开。眼下机会来了，胡队长能放过这个机会吗？这就是闻天语太年轻，想不到这一步的原因了。
终于，刘真说话了：“按我们班38个同学分两个组，每组19人；按男女同学，按工厂来的，农村来的和军队来的情况划分，保持了基本均衡，大家看吧！”她把花名册分组那张纸贴在了教室黑板上。
闻天语赶紧过去一看，他和尹天娇各在一个组。他分在市二院，天娇分在附一院。他无话可说，全班就两个军人，各分一各组，似乎天经地义。班长刘真与闻天语一个组，一般认为市医院不如附一院好，班长当然要主动去差的地方，才好说服别的同学，副班长张小庆在附院一组。
当然，就算你有话可说，你能说什么呢？你能说因为你俩好要分在一个组吗？当然不能。人家做工作就是要你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别人看上去也完全公平。人家有权，你就服了吧。你不要以为工人没学历，没学问，就没脑子，就不聪明。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他们的经历，他们的阅历，就能把你个小青年儿卖了你还会帮他数钱！世上很多人，也没有像样的名牌大学学历呀！
当然，胡队长他们这样做，也不能说他们不是在关心你，只是从当事人角度看是很郁闷的事儿了。果然，闻天语和尹天娇走出教室，天娇笑着说：“别了，司徒雷登！”“亏你还笑得出来。”闻天语说。
“笑不出来又能咋样？人家就这样安排了，县官不如现管。”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没事儿，不是也不远嘛！几站路，只不过我可没机会听你帮我补课了。”她还没有感到这是专门对她来的，她多年轻呀！再说她对闻天语也只是刚刚有些好感，这好感也与他们都是军人的缘故有点关系是吧？她哪能想到是别人有意拆散他们呢！
闻天语不一样，他是喜欢上她了，只是没有明说。都这时候了，还藏着干啥，可是怎么说呢?马上就要各奔东西，上次岳麓山照的照片因为胶卷没照完，所以没冲洗出来，于是问：“小尹，这几天把剩下的胶卷照完冲洗了吧？我想看看那天在山上照的照片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天娇回头对教室里同学们说：“要分别了，谁想留个影就跟我走呀！班长，咱们合个影吧？”
刘真走出教室说：“好呀！你去拿相机，我们等着你，快点！”
尹天娇把相机拿来了，他们在教学楼，宿舍楼，图书馆还有花坛里一会儿就把剩下的胶卷照完了。大家各回宿舍去了，天娇把胶卷送到了校园外不远的一个照相馆去冲洗放大。她给像馆说明了原因，答应她明天下午去取照片。
王金龙没想到自己的事这么如意解决了，他第一次尝到了权力的好滋味！自己正在想着不几天就要回湘西去教书了，也许能分到交通方便一点儿的县城就行，常德市不敢想，回湘西农场应该不会，因为怎么说大学毕业不至于教小学吧？这时，工宣队张队长说话了：“我对教务处学生分配的安排基本没意见。”
王金龙一听，心里一下凉了。张队长这么说就意味着快要散会了，没提出来专门研究的就是按原计划哪来哪去，我总不能自己提出要求给自己按排近点呀！
正在这时，张队长又说话了：
“根据学校需要，要选几个各方面优秀的毕业生留校任教，是这个意思吧？李主任。”“嗯，有这个计划。”教务主任回答。
“那我就推荐一个，大家看看行不行。”张队长喝了口茶：“我看王金龙同学就可以留校任教。”这时王金龙突然听到有人说到自己的名字，才一下愣过神来，是张队长在说自己。
“这个同学入学3年来，在毛泽东思想的指引下，一贯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活学活用，学用结合，立竿见影，把毛泽东思想与学文化知识结合起来了，在繁忙的学习中又参与了很多学校管理事务，都做的很好，各方面都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他尊重领导，团结同学，敢于带领同学反击‘右倾翻案风’，是吧李主任?”没等李主任回答，他又继续说道：
“根据当前中央的精神，要注重有思想觉悟的年轻人的培养。当然，他的父亲不在了，母亲身体不好，经常有病（这是编的，精神头儿好着呢！），有个妹妹也嫁了远方（衡阳也不远，而且经常回来看妈妈）。王金龙同学没有因为母亲有病需要照顾，自己提出留校的要求，这个觉悟很高的思想境界，就更难能可贵了。这是我的想法，你们大家的看法如何?李主任，你说呢？”
张队长的一席话，说得王金龙心里暖呼呼的，要说这几年他干这个学生会主席，确实忙得不得了，就是近在跟前的岳麓山也很少去爬，有时顶多在爱晚亭坐一会儿就不错了。那天原打算到爱晚亭坐一会儿，谁知遇见尹天娇，才编出话来，在爱晚亭又往前走了几步。想到这他自己也感觉自己有这个优势留校，于是他说：“谢谢组织的关心和照顾，谢谢张队长为我考虑得这么周到，谢谢李主任，谢谢了！”
王金龙连声的谢谢，让李主任说话的声音也好听多了：“嗯。张队长这个想法好，我没意见，那就按这个方案报上去，如果无意外，就这样定了。”李主任一边说一边也在心里说：“这个张师傅（学生叫他张队长，教师们爱叫他张师傅），你把他说的那么好，又是根据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又是培养年轻人，你都把话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是搞不懂啥是‘这是觉悟很高的思想境界’。觉悟高就觉悟高吧，又来个思想境界，工人到底是工人！”
李主任还是看不起工人阶级。可是现在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年代，自己还是做个顺手人情好了。再说，我不同意王金龙留校，还有几个留校的还得他两同意。其中有个是我的亲戚托给我的，还有校长和其他领导的关系户也要过他们这一关。哦，看见了吧？他这一票是有条件的！
可是张队长这一票就没有条件了吗？非也！王金龙还不知道，他以为张队长是真看中了他的各方面优秀推荐了他，他想错了。还是去年的一天，王金龙他爸因酒精性肝硬化医治无效不幸去世，张队长去他家看望，趁王金龙不在场的那会儿，他妈妈闫雪梅跟张队长说了如下的话：“张队长，我儿子在你那里表现怎么样？”
“ 小王不错呀！各方面表现都挺好，还是学生会主席，将来前途无量呀！”张洪回答。
“他那点进步还不是靠你的帮助才取得的，我们全家都很感激你啊！将来金龙真要是有了出息，我们全家都会记住你的大恩大德的。”闫雪梅深情地说。
张洪一看这个女人：40多岁年纪。头上包了块白布，面容有些憔悴，精神状态还好。虽然人说男人40一枝花，女人40豆腐渣。可是小王他妈是坐办公室的，不像我们工人阶级，风餐露宿，早已一脸苍桑。她也就是眼角多了浅浅的数条鱼尾纹，只觉得青春尚在，风韵犹存。自己才50岁，自觉就是60多的样子了。于是说：
“ 妹子你放心，有机会我会帮助他的，明年毕业生看有没有留校的名额，如果有名额，能让他留校就好了。”他的恻隐之心不觉油然而生！
“谢谢张队长！我就是这个意思，真不好意思张口。”闫雪梅说话时，王金龙过来了，他们的对话就说到别的去了。为什么不愿让自己儿子听到这些谈话呢？他们怕年轻人听到了这些话会影响他的情绪。他爸妈在他跟前时也总是对他说，爸爸妈妈一个普通百姓，帮不了你什么忙，你要靠自己去努力上进。话是这样说的，作为父母，别说是普通百姓，就说讨口要饭的父母，谁不会为儿女说几句求人的话呢？
当然，张队长替王金龙说话，也不全是为了去年的一句承诺，他也是为了他的工作说话的。现在虽说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可是你看看那教务主任对他说话的样子，就没把他看在眼里。他李主任同意了王金龙留校，也是没办发的办法。如果王金龙这样的条件都留不了校，后面的几个怎么过关？我先推荐王金龙，他不同意也不行，我知道他对王金龙有看法，无非是王金龙听党的话，带领学生把“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搞得轰轰烈烈，多多少少打击了包括李主任在内的“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的威风，巩固了无产阶级专政。王金龙如果留了校，如果进入了校领导班子，那他就是我们工人阶级的红色接班人。我没上过大学，没学历，但我们无产阶级还能永远停在大老粗的水平上吗？我们要培养自己的有思想，有文化，有知识，有见识的四有接班人。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这也是党和毛主席要求的。张队长虽然是个中学学历，可他的政治敏感性很强，政治手段也跟毛主席学了不少方式方法。他很关注党中央的政治动向，他发现中央最近有了人事变动：你看，中央副主席王洪文38岁，还是个科级干部，一下就进入政治局，提升到副主席的位子，是为了中央政治局年轻化。我们把王金龙留下来，如果能进入校领导班子就再好不过了。这既增强了我们无产阶级的力量，又兑现了去年给小王他妈的承诺，这真是一箭双雕！得到李主任同意的话，张洪感到很满意，接下来的几个留校学生就自然安李主任的原计划很快通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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