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018-04-15 作者: 郑效农
第7章

孙凤娇先关切地审视丈夫,确定丈夫没事后才又嗔怪地说:“让你锻炼非不炼呀!整天糗在家里就知抱着电视不放,昨儿晚上又看到几点?说呀,几点?”

岳贤出口大气,只睁开一只眼斜睨一下妻子:“两点!怎么啦?你不也天天抱着电视吗?!好容易昨儿晚上没看,今儿一大早儿还得补回来!”

“说得好!对,你跟我比,跟一个下岗的比?!别忘了,你可是书法家,而且是‘者名的’!”

孙凤娇故意把著名的说成“者名的”,岳贤合着眼又笑起来。

“你还好意思笑?”孙凤娇正色起来,“你自己说,从你给内蒙古那什么牛奶厂的‘卫迟’厂长写完那几幅字到现在多长时间啦?!”

岳贤知道妻子的反击开始了,但他一点儿不慌,因为他有专为妻子配备的“小药儿”,说来极简单,就是对妻子的寻衅一定要表现岀非但不反感,反而像喝了蜜般乐此不疲,之后既要避其锋芒,又要见招儿拆招儿,总之,无论如何就是不将妻子惹翻,最终达到让妻子自己都觉得再闹下去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了为止。

于是岳贤仍合着眼笑着,开始不急不慌地回答妻子的问话:“不是牛奶厂,是奶牛场!也不是‘卫迟’厂长,是尉迟场长!”

孙凤娇一下真来了气:“我一下岗纺织女工,即便把尉迟念成‘寸尺’又怎么啦?!您可是上了世界名人大辞典的书法家。大书法家!知道自己有多长时间没写一个字儿了吗?知不知道呀?!”

“有一年了吗?”岳贤讪笑起来。

孙凤娇越发怒不可遏了:“告诉你,已经超过一年六个月带拐弯儿了!”

“我媳妇儿真是地道北京‘见过没’外的妞儿!真质朴!”岳贤故意学前不久才流行的一个新段子,而且也用怯口把建国门说成‘见过没’,之后一下喷笑了出来。

“你直接说我真傻叉完了。”

孙凤娇真愤懑了,结果只是招得岳贤越发笑作一团。孙凤娇气得直想打嗝:“这人怎么一点儿危机感没有呢?各处笔会不愿参加,说不愿当高级乞丐,那好,不强迫你,那就自己挨家写呀,写完往琉璃厂和四处的古玩城送呀。老李头儿、老赵头儿不都那么办吗,一年下来不也能三万五万、十万八万的收着吗?!”

岳贤不屑地撇下嘴:“那不是老李头儿、老赵头儿嘛!”

“你老岳头儿为什么不成?!”

岳贤又喷笑出来。孙凤娇也气笑了,但马上又正色起来:“那你跟我说说,你跟他们有什么不同?你要能说得我心服口服,往后你爱干吗干吗,我绝不再说!说吧!说呀!”

岳贤忍住笑:“他们不是只有指着写字儿养家糊口嘛……”说完别有意味地飞一眼妻子。

孙凤娇马上虚张声势地大呼小叫起来:“哎哟,我才知道,老岳家敢情不指着写字儿养家糊口。那您指着什么养家糊口?说吧,您怎么养活我和岳跃?我们娘儿俩从今往后指着什么生活?岳跃才小学五年级,明年就六年级,后年就得上初中,凭咱们岳跃的禀赋,考上重点初中肯定没戏,我已经决定了,送岳跃上私立外语学校,初高中一气儿全那儿上了,将来留学,语言关肯定也过了,真省心,就是费用贵了点儿,六年下来,全算上得六十多万。咱们折子上的存款现在倒是够,可如果从现在起,你继续总挨家糗着,什么不干,没任何进项,而且你随时脑袋一热就花一万八买些乱七八糟的破玩意儿回来,那到时肯定就不够了,这是毫无疑问的!所以我现在天天愁得呀……嘿!才知道,我敢情自己瞎跟自己过不去呢,老岳家敢情有的是养家糊口的道道儿!快说吧,快明确说吧,您还有什么进钱的道儿?今儿说明确了,以后我也不再成天着急上火、没招儿没落儿的了,说呀!”

岳贤眼珠很快地转着又四下看看,才自得地一笑:“到时我随便出件什么不全解决啦!”

“哎哟,太好啦!您赶快出件什么叫我瞧瞧吧!说吧,出哪件?”孙凤娇故意一惊一乍地边说边伸手指了红木架子床,又去指放卧室一隅带三面镜子的一个红木雕花梳妆台:“这件,还是那件?这件值多少?那件值多少?快说说,让我心里先有个数儿。”

“哪件我也不出。跟你说多少遍了,现在正是买的时候,买我还来不及呢!我恨不得把手里钱全买了东西,可惜没的可买,钱愣是想花都花不出去!有小一年了吧?我正经不就买了副象牙棋吗?把心踏实地放肚子里吧,亲爱的!你丈夫不敢说点石成金,但敢说买的东西都可以打着滚儿的翻番儿……”岳贤边说边很有意味地又飞一眼妻子戴着的珊瑚首饰。

孙凤娇不耐烦地将丈夫的话打断:“行了,别总拿我当傻子啦,你当我真傻呢?报纸上、电视上说了不止一次了,不少人财迷转向地花大钱投资古董,结果买家来一屋的破烂儿,假货!哼,你买的这满屋子、满柜、满床铺底下也全悬,不然你干吗不敢让明白人看呢?”

岳贤一下自负起来:“我自己最明白,所以用不着让谁看。再说我周围有明白人吗?”突然讥讽地一笑:“是不是我没把我压箱底儿的东西拿出来让你表叔看,你总耿耿于怀呀?说心里话,你表叔虽说是北大考古系毕业的,但他毕业就到文物出版社坐办公室,虽说文章没少发,但都是纸上谈兵,真刀真枪看实物就麻爪儿(方言,手忙脚乱)了,我这么说你还别不爱听……”

孙凤娇真气了:“我就是不爱听!得了,不跟你废吐沫了,往后你爱怎么就怎么,我绝不再说了!这一半天我就出去找活儿去,找不着好活儿,给人家干小时工、当老妈子总还行吧,反正我现在挨家里干的也是老妈子。”说罢气哼哼转身就走。

为了让妻子感知自己的乐此不疲、尚未尽兴,岳贤马上坐起来,讥讽地提高音量:“嘿,有浑身珠光宝气整天抱着电视看的老妈子吗?!”见妻子没再回嘴,岳贤这才窃笑了,这一回合显然他又占了上风。但笑容并没能保持长久,岳贤悻然地又平躺到床上,眉头渐锁地思忖起来,看得出来,妻子刚才的一席话还是起了作用。

孙凤娇气哼哼又走回小餐厅,沉重地坐到餐椅上,心有不甘地又苦思冥想起来。电视声依然巨大,孙凤娇愤懑地拿起遥控板去关电视,但马上又停住,大睁双眼,显然被什么吸引住了。电视已改播新闻,播音员是个年轻小伙子,从讲话的语气到做派都有点儿学主持“这里是北京”的播音员阿龙:“……看!金地小区的大爷大妈们都小心翼翼地拿着各自家里的老物件儿排着长队在干吗呀?喔,原来今天市文物局的文物鉴定专家们深入社区,无偿来为市民们鉴宝来啦!让我们快上前看看,看来老百姓家里还真有宝物引起众专家的一致关注了。让我们快去看看这位大叔儿拿来的倒是件儿什么宝物?……”

孙凤娇先一个激灵,坐直身子去盯看“那位大叔儿”,之后亢奋地大叫起来:“岳贤!快!快来呀!你们家过去的老邻居,那个叫大呆的可拿了件真古董上电视啦!”一只手制止地按到孙凤娇的肩上,原来岳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妻子的身后了。

孙凤娇仍亢奋地用戴着辣椒红珊瑚戒指的手去指:“就是那个叫大呆的,没错儿吧?看!他们家还真趁好东西!好像是个大坛子。”

虽然只是在电视上看见了自己过去的这位老邻居,岳贤马上仿佛又闻到大呆咸臭的脚丫子味。岳贤讥讽地快笑出声来了:“你说对了,就是个大坛子,积酸菜小了点儿,腌小甘露儿正好儿。对了,那厮家还腌不起小甘露儿,顶多做坛子酱黄瓜!”

孙凤娇马上狐疑地偏过头仰看丈夫:“不会吧,那些专家可都那么感兴趣哪?!”

岳贤继续讥讽地笑着:“专家都让在泡菜坛子外面刷的那层红漆蒙住了。这些专家看真东西确实行,说起这窑口那窑口一套儿一套儿的,不服气不成。但要看假的、伪的,不是挤对他们,他们的眼有时连潘家园、报国寺摆地摊儿的小贩子都不如!这种在新活外面罩层红漆的破烂儿,现在到潘家园就能搜集一板车回来,而且比大呆这个伪装得还好,上面还写着要‘斗私批修’什么的**语录呢,都冒充‘文革’时期为逃避‘破四旧’才那么弄的。哼,还用放大镜看,乐死我!”岳贤果然讥讽地又笑出了声。

孙凤娇仍一脸狐疑地去看电视,电视上,一专家正收起放大镜建议大呆去买褪漆剂,并一再叮嘱大呆,千万不可用砂纸,更不可用刀刮。大呆激动得嘴唇直抖地说:“干脆交你们专家帮着弄弄得了。”

主持人激动地把话筒又对准自己刮得极光润的嘴,甩着京片子说:“看来这位普通市民许先生的家中极有可能出现一件国之重器。(岳贤讥讽地大叫:“什么?还国之重器?!”)用文物专家的话说:这很可能是件在‘文革’中被罩上了红漆,侥幸保存下来的元代青花儿瓷。(岳贤讥讽地又笑出了声:“还真认准是‘文革’产物了。哼哼!”)想必大家还记得,世界著名的索斯比拍卖行前不久就刚刚成功拍卖了一件我国元代的青花儿大罐,成拍价为一千八百多万英镑,折合人民币为两个多亿!(岳贤讥讽地叫起来:“傻东西!这都哪儿和哪儿呀?!”)对这次在金地小区发现的这件有可能也是元代制的青花儿大罐,本台将在《午间新闻》做追踪报道……”

“快闭嘴吧,我真受不了这些主持人把青花瓷说成青花儿瓷,把斗彩说成抖彩,把黄花梨说成黄花儿梨,红酸枝说成红酸枝儿,该带儿音说捡漏儿,反而说捡漏……”

孙凤娇突然扭头用严峻的眼神制止丈夫:“岳贤!我想起来了,大呆那次来咱家,就是抱着这个大坛子,不,是大罐,找你来的,可你都没让人家把包袱皮儿全打开……”表情严肃地欲言又止。

岳贤仍讥讽地一笑:“对,没错儿,他还想卖我呢!张口跟我要一万块……”

孙凤娇忍不住后悔地插话:“当初真该压点儿价给买了……”“那我也改叫大呆了!哼,傻东西当时还给我编故事呢,告诉我是他姥爷临快死时传给他妈的,还说他当时也在场,他姥爷一边倒气一边说:‘孩子呀孩子,这可是咱家的传家宝呀!只要孩子们还能有口杂货面儿粥喝,就一定留住了不能卖呀。’哼,拿我当外行了。”

“你肯定那东西不对?”孙凤娇仍表情严肃地审视丈夫:“万一褪了漆,对了呢?”

“对了,你把我俩眼全挖出来当泡儿踩!”岳贤信心满满地说,之后又讥讽至极地哼出声儿来:“哼!那大坛子还用褪了漆再看?哼,隔八里地,我还捂着一只眼,只一瞄就知是蒙傻瓜的瞎活!哎哟,别那么表情严肃成吗?再告诉你一遍,‘文革’没结束你哥我就开始收藏瓶瓶罐罐了,北京卖老瓷的,最早就站在大街上卖,那会儿我是二级工,一个月挣三十八块六,但我就敢掏二十块钱买个碗。可以说,跟这些小贩子我从没停了打交道,他们每个阶段玩儿的都是什么小把戏,蒙了谁,也蒙不了我!记住了,媳妇儿!你哥鉴赏古玩比写行草隶篆还专业!”

孙凤娇明显没有城府,立即很相信地笑了,马上嗲声嗲气地说:“哥!跟呣们说实话,你哪件东西最值钱?”

岳贤先笑了,但马上又透着有城府地收住笑:“你哥哪件东西都值钱!”说完就想走,但被妻子一把拉住,孙凤娇不甘心地马上又问:“那咱有元青花儿吗?哥!”

“说元青花!哎哟,让这些外行主持人带累得都乱加儿音,真让人受不了!”岳贤说罢突然很有意味地又笑起来:“现在别打听,还没到告诉你的时候呢!”转身又想脱身,但胳膊被妻子紧紧拉住:“那就告诉我,咱家有没有别说值几亿,哪怕值一两千万也行的东西啊?!”

“好劲,人民币在你嘴里都不叫钱了!”岳贤喷笑着又想挣脱,孙凤娇也笑着改用两只手用力去扯住丈夫:“你今儿不跟我撂实底,不行!”

岳贤讥讽地放弃挣扎:“那就撂实底,我没上亿的东西,大呆有!你盯着看《午间新闻》吧!”猛然挣开,但跑到门口又停住:“我看现如今的人都有点儿财迷转向了!元青花,那是老百姓家里能有的东西吗?嘁!”说罢讥笑有声地转身而去,孙凤娇一时愣神儿了。

岳贤一脸讥笑地来到卫生间,突然传来妻子愤懑的叫声:“岳贤!你甭狂?那么多文物专家不可能看错,大呆那东西就是对的!是你小子天生穷命,煮熟的鸭子愣让你弄飞了!你就等着膲吧,你个假行家!”

岳贤脸上那种讥讽的笑容开始变化,稍许心中开始没底,他极力思忖地去看镜子里的自己,马上发现镜子里的那张面孔变得犹疑起来,紧接着还叹息有声起来:“唉,当初干吗不让大呆把包袱皮全打开好好儿看几眼呢?万一……不、不应该有万一!往新瓷上刷红漆当老的蒙人的把戏,太初级阶段了!嘁!慢,可那些专家为什么又表现出那么大的兴趣呢?是故弄玄虚?还是真看出点儿什么来了?!会不会真有那个万一,真是件元青花呀?那我岂不是……天哪!”岳贤突然感到血往脸上涌,心脏也一阵狂跳,他甚至听到了心脏狂跳发出的声音:“咚咚咚……”岳贤这才意识到镜子中叹息有声的正是自己,他马上感觉自己的脸发起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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