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018-04-15 作者: 郑效农
第12章

“别这样,宝哥!还是把药含舌头底下吧!”黄振甫马上也在一旁劝说。

岳贤睁开眼同样厌恶地扫了黄振甫一眼,马上又将眼睛闭上,之后仍透着虚弱地喘口大气才说:“都到楼下等着我去,我稍再缓缓,咱们就一起去找大呆。我就真不信了,元青花,那是普通老百姓家里能有的物件吗?”

孙凤娇一下又泪流满面了:“那东西对不对都是别人的,还有什么必要非较这个劲呢?”孙凤娇趁势正想建议丈夫去医院好好儿查查身体,因为丈夫刚才的神态太吓人了,但岳贤马上又愤然地急剧喘息起来。黄振甫一见,赶忙示意地捅一下孙凤娇并抢着说:“哎,好,宝哥!我跟嫂子在楼下等着您,您甭急啊?我帮嫂子先做饭,十二点多了,咱们怎么得吃了再走啊!嘿,我今儿还带好酒来了呢!”

“我不吃,你们吃完就来叫我!”岳贤仍合着眼急剧喘息着说。

孙凤娇流着泪原本还想再劝慰、开导丈夫一番,但又被黄振甫捅一下制止住,黄振甫圆滑地冲孙凤娇挤挤眼睛:“哎,好,就按宝哥说的办!我也不信那大罐真能是元青花!现在连拍卖公司都不敢对自己的拍品打保票,几个文物专家凭什么那么肯定呢?这里面不定又玩儿什么呢?走,嫂子!”再次示意地努一下嘴——孙凤娇完全失去了主见,抹着泪水、一步三回头地和黄振甫向楼下走去……

来开单元门的是大呆媳妇儿,这是个质朴得完全不会掩饰的中年妇女,当然也不会客套,所以就光剩下一脸亢奋的笑容。

黄振甫抢先走了进去。习惯进屋换鞋的孙凤娇明显顿了一下,见大呆媳妇儿脚上穿着双后跟儿严重磨偏了的旧皮鞋就在屋内走来走去,她这才伸手搀着丈夫的胳膊也往屋里走,但岳贤立即不客气地挣开她的手,挺着胸自己走了进去。

黄振甫透着熟的一进门厅就大呼小叫起来:“大呆!你小子心脏多咱有过毛病?别糗床上装孙子啦,快出来!连把你姥爷留的那件传家宝一起拿出来,我跟宝哥还有嫂子,可都来开眼、长见识来啦!”

卧室门应声开了,大呆捂着心口,眼泡儿明显有些红肿地出现在门口,连声音都透出极度的虚弱:“我,我真是心脏不好了。进来吧,都进来吧!”闪开身子,先让黄振甫、岳贤、孙凤娇走进卧室,其妻咧着大嘴只管笑,也立即抢在丈夫前面跟了进去。

黄振甫一进卧室又急切地大呼小叫起来:“大呆!既然你小子心真坏了,那就不多打搅,赶紧把东西拿出来,我们麻利儿观赏完好麻利儿走,别耽误你养病。”

孙凤娇急切地也四下踅摸,她没看到那件大罐,忍不住急切地转看大呆。大呆不多说什么,仍捂着心口,似乎有意慢吞吞地向一张大木床走去,从床上打开的被子和弥漫在屋子里的污浊空气,能感知大呆确实在卧床。大呆走到床边才突然伸手将一条毛巾被拉开:那件元青花大罐原来一直端放在床上,就在大呆躺着的被子旁,只不过被一条毛巾被遮盖起来了。大呆马上闪开身子,为的让大家更清楚地去看大罐,他自己则闪在一旁,脸上带着一种饮酒后将醉不醉的亢奋神情只管去斜睨岳贤。

孙凤娇和黄振甫先急切地看一眼大罐,马上心中没底,又急于得知真相地把目光也转到岳贤的脸上。岳贤先明显愣了一下,之后快步向前,先戴上花镜再俯身去凝视端放在床上的这件青花色泽浓艳、画满缠枝牡丹纹的大罐,稍许,又伸手去摸大罐上极具苏麻离青特点的、在青花花纹上凝聚着的斑斑点点的铁锈斑,他的手明显在发抖……

大呆突然过去,既孔武有力,又格外小心地一只手攥罐口,一只手托罐身,将大罐翻过来让岳贤观看罐底,自己则眼睛直放光地接着去审视岳贤的脸。

岳贤屏气凝神地又认真观看罐底。一旁的孙凤娇则在心里又默祷起来:“神通广大的佛祖!观音娘娘!卖糕的(英文‘上帝’的意思)!让这大罐变成假的吧!”

“还看吗?岳大专家!”大呆的口气中带着明显的轻蔑,大呆妻子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灿烂。

黄振甫把目光从铁石红随处可见的罐底收回,再次急切地去看岳贤。孙凤娇则厌恶地先瞪一眼大呆,她突然猜到大呆为何眼泡红肿了,在他们到来之前,这个小人物一定拥着大罐子在床上激动得泪流满面呢。孙凤娇马上又转看丈夫,眼神中充满了期盼,她期盼着丈夫马上用无可辩驳的事实把这个小人乍富的讨厌鬼的美梦砸个粉碎。

岳贤表情复杂地沉默稍许,终于开口了,但透着没有底气,连声音都有些发哑:“不用看了,没问题,是真东西,当初是我大意了!祝贺你,大呆!等你病好了再聊。回见。”花镜一摘,扭身往外就走。

孙凤娇不敢相信地一下呆住了。之后,一个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嫂子!我稍待会儿再走。可能一辈子也只能见着一回元青花,既然穷命,没福气得到手,我想多瞅两眼。”

孙凤娇才意识到是黄振甫充满讥讽地在对她说,也才意识到丈夫面色难堪地已转身向卧室外走去。孙凤娇如芒在背地一句话没说,转身也往外走,就在她转身的一瞬,她分明看见大呆与妻子扬眉吐气般相对而笑。孙凤娇立即充满怨艾地去看走在前面的丈夫。岳贤已走岀卧室,正匆匆穿过简陋零乱的小客厅,就当他走向布满污垢的单元门时,双腿突然一软,他挣扎着又走了一步,结果还是岀溜到地上。

孙凤娇先是恨得咬牙切齿,她倒不是恨丈夫,而是恨丈夫当初疏忽大意也就罢了,但不该再在这些小人面前丢乖露丑!及至见丈夫突然浑身抽搐才大惊失色地跑上前去。躺在地上的岳贤已人事不省,同时脸上现岀阵阵痛苦的痉挛。孙凤娇不由得失声哭叫岀来:“岳贤!你怎么啦?岳贤……”

黄振甫和大呆两口子一惊,也忙从里间屋跑了岀来……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对于孙凤娇而言都不像真实发生的,倒跟她以前看过的一部电视剧极其相似,很长一段时间,孙凤娇都希望是自己在梦中梦到了这些电视剧中的内容:

先是画面渐黑,之后响起救护车的声音……

画面逐渐再亮起来时,出现一组画面:

救护车驶入,在急诊楼外停下来。

孙凤娇帮着医生将担架车从急救车上抬下,岳贤合着双眼仍吸着氧,平躺在担架车上。

担架车被紧急地推入急诊楼。

他们身后,黄振甫小跑而来,追进急诊楼。

岳贤仍平躺着,在被推进核磁共振检查舱前他睁眼看了一下,马上痛苦地又合上眼睛。

病房外甬道,孙凤娇愁容满面地坐在长椅上。

医院电梯门一开,黄振甫急切地分开两个身穿病号服的病人,手拿一摞单据快速走出。

黄振甫跑进甬道,长椅已经空了,黄振甫急切地四下寻找——医生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孙凤娇泪流满面地被一个护士扶出来。

黄振甫一惊,急忙跑过去:“怎么啦?嫂子!医生说我宝哥怎么啦?!”

孙凤娇失声痛哭起来:“岳贤……岳贤脑袋里长了脑瘤啦……”

黄振甫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下愣住了。

画面一下又变黑了……

光阴荏苒,孙凤娇陪着丈夫在唐人医院住了已经三个月零二十六天,直到丈夫出院前几天,孙凤娇才不得不向现实低头,这个现实已不是丈夫确曾漏买了一件元青花大罐,这事儿对于孙凤娇和丈夫早已都不算个事儿了!现实是治脑瘤在世界上都有名的北京唐人医院为岳贤做出了最后诊断,岳贤脑袋里确实长了可怕的瘤子!这种脑瘤的准确名称为“动脉畸形血管团”。而且很顽固,经过近四个月的保守疗法,医院最终给出结论:只有实施开颅手术,才能将隐藏在岳贤脑袋里的“动脉畸形血管团”彻底去除。

岳贤出院那天,孙文斌受大姐孙凤霞的指派早早便来到了医院,趁着二姐孙凤娇去办出院手续,孙文斌特意找到值班医生又详细询问了岳贤的病情,因为他和大姐仍难于接受岳贤脑子里长了瘤子这样一个可怕的现实。之后大姐夫王冬开着单位的别克公务车也到了,他也是接到了孙凤霞的电话指派:“我才不管你出不出得来呢,你们头儿三天两头儿叫你加班儿,哪次征求过我的意见?少废话!马上就用你们单位的车去医院把岳贤凤娇两口子接回来!”

孙凤霞觉得自己有理由支使丈夫和弟弟,因为她把最重的任务留给了自己,从岳贤一住进医院,孙凤霞便主动带着洗漱用具、换洗衣服住到了妹妹家,连年都是在妹妹家过的。得知妹夫今天出院,她昨天为妹妹家做了一次大扫除,今天一大早又去早市采购,而且从今天起,平常三口人,星期六、日四口人的一日三餐也要由她来完成。

孙凤霞打小原本体弱多病,都是坐享别人对她的关心与照顾,尤其是父母,对她的疼爱甚至超过了比她小七岁的妹妹和小十五岁的弟弟。因为在生过孙凤霞之后,孙母曾染上过肺结核,一度以为今后再不能要孩子了。如此,也把她养得不知让着妹妹、弟弟。最后的结果是妹妹和弟弟形成统一战线,他俩知道孙凤霞爱生气,于是姐儿俩常常想个办法就气气这个姐姐。当然,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等到大家都长大并成家后,孙凤娇和孙文斌有一阵和大姐仍不见亲。但自打他们的父母在不出一年中相继故去,孙凤霞便突然也像换了个人似的,开始像个大姐姐般地对妹妹和弟弟关心有加起来。只要逢年过节,孙凤霞肯定会早早向妹妹和弟弟两家人发出邀请,邀请大家都去她那儿一聚,而且,对妹妹和弟弟的孩子也开始爱得不行,当得知弟弟把孩子送到上海,由都曾是大学教授的岳父、岳母去带时,孙凤霞竟哭病了一场。孙凤霞属猴,正赶上最后一拨儿插队,由于行大和身体原因,她被允许留城并分配到一个生产纸箱的街道小工厂,和妹妹一样,由于单位不景气,她也在三年前便内退回了家。孙凤霞和王冬有一个女儿,女儿一年前考上了湖北医学院。孙凤霞先是一阵轻松,很快又为终日无所事事而感到百无聊赖。加上和丈夫之间也有些难于启齿的问题,所以这次岳贤一住院,孙凤霞马上便毫不犹豫地搬来照顾妹妹。

孙凤霞今天特意炖了只乌鸡,之后又把芹菜、蒜苗、柿子椒等几样蔬菜洗干净,她先把芹菜切好,原本想装到盘子里,以腾出案板再切别的菜,但由于走神儿,她随手掀开了一旁正炖着乌鸡的砂锅盖……等她回过神儿来已经晚了,切好的芹菜已被全下进了砂锅里。“诸位!我今儿新学了一道菜:芹菜炖乌鸡!”孙凤霞马上就觉得太离谱,只得赶忙关上煤气,她先拿来笊篱,可笊篱太大耍不开,最后只得冒着嘘人的热气气恼地用筷子一根儿一根儿往外捡。好容易捡干净芹菜,将煤气重新打开,孙凤霞又不放心地叹息着找来汤勺,她盛了点儿汤砸吧着正在品尝,突然有人声从身后传来,把孙凤霞着实又吓了一个大激灵,她马上转过身:原来是孙文斌一只手拎着个大旅行包,一只手拿着头盔走了进来,在他身后,孙凤娇搀扶着脸部缺少血色、依然透岀孱弱的岳贤也走了进来。

孙凤霞忙用围裙擦着手从厨房迎出来,语气中充满了嗔怪:“干吗不再多住些日子呢?!要这样干吗还在医院里过年呢?!咱们回家过年好不好?!”

“二姐夫自己觉着好多了,主动要求岀的院!”孙文斌抢着回答,同时冲大姐偷着挤眼暗示:“主治大夫也说,如果不做手术,再在医院住着就意义不大了,不如回家养着。”

孙凤霞马上口是心非起来:“那倒也是,岳贤气色比以前还真是好多了!有血色儿了!”

孙凤娇已麻利地为丈夫脱下羽绒服,换好拖鞋,之后依然小心翼翼地搀着丈夫,同时柔声地像对孩子般说:“才十点半,是在客厅坐会儿,还是回屋上床躺着?我看还是上床躺会儿吧!”

不等岳贤回答孙凤霞已抢着说:“我把你们卧室已经彻底拾掇了一遍,还是上床上躺会儿吧!鸡已经炖上了,菜也洗好切差不多了,想吃我随时炒!”

岳贤说起话来明显有气无力:“谢谢,我一点儿不饿,也不累,我想上楼上坐会儿!”说着已迈开步子。

见丈夫执意上阁楼,孙凤娇只得顺从地跟上,并转对姐姐说:“没事儿,姐!楼上阳光好,正好可以让他晒晒太阳。病房是南房,他总不见太阳了……”

“哎?王冬呢?!”孙凤霞一下想起丈夫,同时一股怒气热浪般直冲脑门,她想当然地认为王冬肯定没有执行她的命令,不然怎么不见这个倒霉蛋呢?!她已做好冲向电话与丈夫先在电话里大闹一场的准备。

“大姐夫接我们啦,大姐!是我们没让大姐夫上来,大姐夫还有会,我们就先让大姐夫回单位了!”孙文斌有意忙去解释,同时又冲大姐眨眼示意。孙凤霞感到那股热浪刹那间从头顶退了下来,不过她立刻又感到自己的心脏一下又被揪心的忧虑攥得紧紧的了,她转看正相互搀扶着走上旋梯的妹妹和妹夫,突然想大哭一场:脑子里长了东西,而且保守疗法已宣告失败,非把脑袋打开才能把那可怕的瘤子取出来,那不要命嘛!

孙凤娇随丈夫来到阁楼,习惯性地本想扶丈夫去坐几乎成了他专座的那把红木南官帽椅,突然发现老虎窗下放了一只硬木雕花杌凳,雕花杌凳刚好沐浴在阳光下,显得分外亭亭玉立。于是说:“坐方凳上吧,亲爱的!”

岳贤明显顿了一下,但还是坚决地坐到红木南官帽椅上。

“别舍不得啦,又不总坐,坐不坏呀!”孙凤娇与其说嗔怪,不如说是在哄丈夫。

岳贤仍板着面孔坐在南官帽椅上,他急切地四下环视一下后,越发皱起眉头,因为任何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马上加重语气地转对妻子:“除了硬木家具不要搬来搬去外,我放在阁楼上的任何一件东西也都不要动!”

孙凤娇这才如梦初醒:“是我,都是我!我擦灰尘来着,凳子也是我搬的,那儿亮,我在那儿看报纸来着!”孙凤娇赶忙违心解释着跑过去,将雕花杌凳重新搬回原位——与其他三只一模一样的杌凳顺墙根儿码放到一起。“行啦,我以后记住不随便挪动了,你坐着歇歇吧,我也去换下衣服……”

“先等一下!”岳贤显然并不相信妻子的话,不过脸色已有所缓和,他改为恳求地压低些声音:“凤娇!我用不着什么特殊照顾,所以,是不是别让你姐再在这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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