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贤噗地喷笑岀来,但坚持着继续想往床上躺。Www.Pinwenba.Com 吧
“不许睡!你没看见我正盘腿坐在床上吗?快起来,你不教我肠胃不舒服或心里犯堵就坐床上打晃,之后就都能好吗?”
“对,你练你的,我躺我的,都不耽误……”岳贤的笑来得快,去得更快,说罢恹恹地接着想往床上躺,孙凤娇马上把两只手都托到丈夫的后脖子下:“不许躺!需要晃的是你!我是陪你晃!知道吗?赶快了!今儿边晃边唱什么?”孙凤娇一下又笑出来。
岳贤不再坚持,坐起来,感激地望一眼妻子,之后苦笑着说:“多谢!可我还没到要晃的程度,真的!我只是感到十分的伤感!你知道,我曾经有个最好的朋友,我一直自以为我跟他会是一辈子的朋友,但结果……”岳贤突然收住话口,难堪至极地苦笑起来。
孙凤娇赶忙呵护有加地扑上去搂住丈夫:“噢,亲爱的!我能理解被朋友出卖的滋味儿!好,既然不想晃,那就躺下吧。我帮你扑了扑了胸口,亲爱的!”坚持将丈夫扶躺到床上,之后马上用手为丈夫去扑了胸口。岳贤合上眼出口长气,任妻子为自己扑了胸口,稍许,突然用双手将妻子的手攥住,并紧紧按到自己的胸膛上。
孙凤娇温情脉脉,就势俯下身去亲吻丈夫,岳贤突然睁开眼去看妻子,眼中充满感激又渴望理解,孙凤娇立即坐直身子并回以鼓励的眼神,岳贤马上又感慨地长叹一下,才喃喃地述说起来:“……八十年代后期,白桥鬼市被政府强行取缔后,后海边上一个小土山一度成为老百姓自发形成的、也是北京最大的一处文物集散地。因为是自发的,肯定也是违法的,于是被查抄就成了家常便饭。后来到那儿卖货的文物贩子都学乖了,他们几乎人手一个大包,卖完一件掏一件,卖不掉的才放地上,这样就可以随时拎包就跑,有损失也是那些没人要的破烂货。如此一来便形成了一种有趣的景观,偌大的土山上,到处是一堆一堆拥挤不堪的人群,而且只要有新来的拎着包一岀现,立刻便有数十个买货的蜂拥而上。有些初来乍到、没见过这阵势的贩子,常常被吓得四处逃窜,这下更热闹也更好看了——让买货的认出是雏儿来了,更不能放过,更得穷追不舍了!于是不再光是后海边的小土山上,经常在北海北门沿线的大马路两侧及鼓楼西侧的各个胡同里,也常有骤然形成又骤然散去的人群。后来这个自发的文物市场之所以又转移到别处,当然主要是因为当地政府和公安局的查抄力度不断加大,但和在大街上追着文物贩子四处私下交易的风气也不能说没有关系。后来城里都加大了打击力度,文物贩子们才选择当时还很荒凉的潘家园“落草”,当时的朝阳区领导用独具慧眼来形容都不够了,他们真称得上是高瞻远瞩!他们看到的不再是违法,而是商机。于是才有了今天享誉世界的潘家园旧货市场!之后又相应建起了古玩城!经营了数百年才形成的琉璃厂古玩荟萃与交易一条街,从此一蹶不振……”
岳贤的讲述被孙凤娇打断。“嗯嗯,离题太远了,亲爱的!直接就说那个让你痛不欲生的周陆行吗?!”
岳贤意犹未尽地又慨叹一声:“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文革’结束后北京各个时期形成的文物黑市都有过你哥的影子,最早是在虎坊桥大街、阜成门、宣武公园、象来街,再往后才是白桥和后海……”
孙凤娇突然笑岀声来。岳贤这才停止讲述,奇怪地转看妻子,但不等发问,孙凤娇已经笑着说起来:“我仿佛看见年轻时的我哥留着大鬓角,穿着大喇叭裤和一些文物狂们追得卖文物的老帽儿在大街上四处逃窜了……”
岳贤立即也喷笑了岀来,这一下惹得孙凤娇越发乐成了一团,岳贤终于开心地也笑得浑身乱颤起来。等两人笑够,岳贤再去讲述时,从下午就阴霾密布的面孔终于也趋于晴朗,语气也一下变得轻松了:“……生活中,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交往,或者说,一个人把另一个人当成朋友,其实用不着过多的交往过程,有点儿像男女之间搞对象,一个眼神足矣!我和周陆就是如此,茫茫人海中,曾与多少人擦肩而过,唯独这次,擦肩而过后我和周陆同时又回过头来,使我回过头来还有个原因,原本长得就高高大大的周陆像扛着杆枪似的还扛着根木头……”
孙凤娇又微笑了,她仿佛又看见年轻时的丈夫留着大鬓角,用手护着吊脖子上的军用书包从扎堆儿抢着看东西的人堆里挤出来,马上一脸油汗地又奔向下一个人群扎堆儿处……
高大、健壮的周陆像扛着杆枪似的扛着根木棍迎面走来,与岳贤擦肩而过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用余光扫了对方一眼。周陆嘲讽有声地先停了下来:“真是十八路诸侯讨董卓呀!”
已走过去的岳贤一下笑出来,又回过头来,周陆马上示好地冲岳贤点头一笑。岳贤立即也停下来,并好奇地凑上前去:“说得好!我说兄弟!你这是收了个什么呀?”
周陆笑着立刻把扛着的木棍给岳贤看:“这是面条儿柜两个门之间竖着的那根儿木头,关键是黄花梨的!”
“是吗?让咱也开开眼!”岳贤感兴趣地接过木棍仔细看了起来,“还真是黄的,虽然没鬼脸儿,但麦穗纹儿倍儿清晰,这么长的木头,可木纹如行云流水般从头儿贯穿到底!色泽也对,老琥珀似的!”
“行,哥哥也行家啊!”
“行家谈不上,过去家里有个大画案是黄花梨的,总挨上面练字就记住了。你买这么根木头有什么用场吗?我看你也真懂!”岳贤边说边好奇地上下打量周陆。
“先买下再说。”周陆说罢自负地马上又卖弄起来,“中式家具用料主要有这么几种:黄花梨、紫檀、乌木、鸡翅木、红木、花梨、铁梨、楠木,樟木、瘿木;楠木又分香楠、水楠、金丝楠;瘿木又有花梨瘿、枫木瘿、桦木瘿、楠木瘿,最讲究的是满架葡萄!柴木家具,南方大多用榉木,北方大多用榆木,榆木中有一种颜色紫红的叫紫榆!还有一些被称为硬杂木:如柏木、柞榛木、高丽柞,核桃木、核桃木也叫楸子,做出的家具也极美观耐用!”
岳贤哧地笑出来,同时越发惊讶地打量周陆:“哎哟!真碰上行家啦!想不到,兄弟年纪不大,学问真大!这逛地摊儿的里面还真是有能人!”
周陆自负地一笑:“不敢称能人,本人干的就是木工。本人中式家具厂的,姓周名陆!常在地摊儿上看见哥哥,不知哥哥怎么称呼?哥哥这大鬓角太帅啦!”
岳贤也笑了:“本人姓岳、名贤,也当过工人,还做过教员,现如今停薪留职只干自己喜欢的!”主动伸出手,两只手紧紧握到一起。
“我看岳哥每次主要奔瓷器去!”
“对,对,好木器我也喜欢,不过到地摊儿卖木器的不多。周老弟主要对什么有兴趣?”
“主要还是小木件儿!我从地摊儿上可没少买笔筒,都是紫檀、黄花梨的!买完直接送官园、黄城根儿,我不贪,一个笔筒就挣个三五块,一个月下来也比工资多多了!”周陆得意地笑出来,“不知岳哥是倒腾还是收藏?”
“我是纯收藏!只收不卖!对了,我刚从那边儿过来,有个天津人拿了几个笔筒,天津卫手多勤呀,个个笔筒都擦得油光水滑的,品相都相当不错!我带你看去……”岳贤热情地转身刚要走,立即被周陆一把拉住:“岳哥!咱们都是老转地摊儿的了,天津卫的东西能这会儿买吗?”
岳贤马上笑了:“对,兄弟!天津卫嘬不住屁,真想买他们的东西,也得耗到散摊儿时再说!那,一起遛遛?”
周陆会意地也笑了:“哎,一起遛遛!”两个刚认识的汉子熟人般地边聊边遛了起来,马上又得知其实两人住的也不远。正值七月,遛完地摊儿刚十点,正热,于是两个人又老朋友般一起在银锭桥边的一家小饭馆儿喝的冰镇啤酒,周陆抢着结的账,之后又热情邀请岳贤去家里帮他掌眼看他的一些收藏。岳贤一沾看东西就瘾头十足,又见周陆说起自己的收藏时流露岀的神态很是神秘,所以毫不犹豫便答应了。
等到了周陆的住家,穿过全国供销合作总社宿舍大院,进入一处相对封闭、只有一溜高大北房的小院子时,岳贤才惊讶地进一步知道周陆敢情还是干部子弟呢。他母亲是处长,父亲是副局长。
“纯属扯淡!一点儿光没沾上!”周陆边把岳贤让到自己住的尽西头的一间北房里,边大大咧咧地说:“等我老爹被解放,咱家队也插了,罪也受了,好容易被改造完,终于可以进工厂了,厂领导看咱家仪表堂堂,老爹老娘又都是全国供销合作总社的,于是本来都决定让咱家去供销科了,可后来一听说我老爹老娘还都没官复原职,都还在单位挂着呢,马上又发配咱家去当了鲁班!等我老爹老娘彻底官复原职,我师傅立即透信儿给我,告诉说厂领导准备还调我去供销科,咱家一听马上找厂领导谈话……”
岳贤笑着把话接过去:“向他们表示感谢!”
周陆讥讽地一笑:“感谢话必须得说,但前提是求他们批准咱家停薪留职。我太羡慕岳哥了!只为自己干,只干自己喜欢的!”
岳贤自负地笑了:“你们厂也批准你停薪留职啦?”
周陆苦笑着一摇头:“批了就好啦!现如今我爹妈和我俩姐、俩哥每天一上班,就剩我奶奶和我这敢于有班儿不上的了!”
“在厂里干供销总比干木工强吧?”
“去他大爷的吧,现在想起安抚咱了,晚啦!而且干供销也味儿事(方言,形容不怎么样),一月也才挣三十八大毛,哪提得起精神呀?!”
“可你生不去也不是办法吧?兄弟!”岳贤关切地去看周陆。
“停薪留职不批,总泡病假又着实不好开病假条儿,咳!要不怎么请岳哥到家来呢?”周陆突然笑了,“今儿岳哥一定得传授兄弟,您是使什么招儿了,单位才同意给您办了停薪留职?!”
岳贤恍然而笑了:“噢,敢情不是邀我看你的收藏来的!”
周陆自嘲地也一笑:“您兄弟哪玩儿得起收藏啊,岳哥!顶到天儿我就算一小倒儿爷!还没多大本儿,卖一个才能买一个。买的东西因为档次低还送不了琉璃厂,只能送官园和黄城根儿。对了,刚好有一个还没卖出去的!”说着便极利索地趴到地上,从床下拖出一张小地桌,“岳哥喜欢瓷器,对这个肯定没兴趣!”
岳贤眼睛一亮,立即俯身去看:“谁说的?紫檀、黄花梨、老鸡翅木的物件照样有兴趣!就是轻易见不着不是?”
周陆马上眼睛一亮:“那兄弟今儿就考考岳哥了,岳哥好好审审,看看这小地桌用的是什么料?说准了,白送岳哥了!说不准,一会儿平安里朝鲜冷面……”俏皮地一顿,“当然还是我请岳哥!”
岳贤笑了:“那我争取就夹着小桌让你请我吃朝鲜冷面!”
周陆俏皮地接过话:“没问题,还得让服务员多加辣子!”
岳贤会心地笑着,不再说话,蹲下身子,用手先抚去地桌上的灰尘再仔细去看,看不明白,稍许又搬起小地桌到窗边亮处去看,依然吃不准,便索性推开屋门到院子里阳光下去看。周陆开心地笑弯了腰。岳贤终于抬起头忍不住讥讽有声起来:“嗬!做这小地桌那厮真够闹腾的,这么小个玩意儿竟用了四种木头!花梨腿儿,红木边,楠木缩腰,影子芯!”
“不对,是五种!今儿朝鲜冷面非岳哥请了!”周陆忍住笑插话。
“五种?”岳贤惊讶地才要去看,周陆笑着已说岀来:“缩腰上还钉了竹钉呢!”
两个人又大笑起来,岳贤更是忙把小桌放地上,之后笑得东倒西歪起来……
岳贤停止讲述,回味地又笑出来,转看妻子。原本平躺着的孙凤娇马上偏过头,也讥讽地一笑:“我在认真听,亲爱的!之后你帮着周陆办成了停薪留职,接下来你和周陆还成了亲密无间的好朋友,但姓周的却背叛了你们的友情!能快点儿告诉我,姓周的到底做了什么?才把你伤得如此痛心疾首吗?!”
岳贤不笑了,脸色马上又难看至极起来:“都会告诉你!只是得先告诉你,我没能力帮着姓周的去办停薪留职,但我决定帮他尽可能地先多挣些钱!于是我把他介绍给了茂启哥儿俩……”
茂启哥儿俩同住在一个大杂院一进街门的左手三间北房里,这三间北房原是他们父母住,北房斜对面还有一间东房,那才是哥儿俩的住房:父亲过世后,体弱多病的母亲被已岀阁的姐姐接走,并决定长期就跟女儿过了,哥儿俩才挪进北房,把东房改作了厨房。哥儿俩都二十多岁,虽然都没成家,但屋里收拾得总干干净净,这跟他家在旗有关,虽然父亲已过世多年,母亲也长期不在身边,但旗人讲面子的习性一直保留了下来。岳贤带周陆来的那天,天刚擦黑。他们兴冲冲走进破败不堪的大门洞,走在前面的岳贤突然停住,用手拍拍用铁链子锁在门洞一侧的一辆平板三轮车的车把,告诉紧跟其后的周陆:“看见了吧?那哥儿俩专为喝街置的!”马上又用鼻子嗅了嗅,之后立即笑了,“行,那哥儿俩把肉已经咕嘟上了!”
“岳哥!人家哥儿俩干得好好儿的,真愿意让我这外人掺和进去吗?”周陆说这话时透着不放心。
岳贤马上大包大揽:“啧!没告诉你都说好了吗!那哥儿俩赛着实在,你处处就知道了!”
周陆兴奋地笑了。两人径直走向茂启哥儿俩住的房子,岳贤熟得根本不敲门,推门就进。茂启、茂德哥儿俩显然特意在等,马上热情地起身相迎,同时急切地往岳贤身后看。岳贤立即闪开身子:“先给哥儿俩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周陆!别看我这弟弟年纪不大,但自古英雄出少年!我认识的、看木头眼睛最好的,非我这位弟弟莫属了……”
周陆赶忙抱拳示意:“别别,别信岳哥的,岳哥是抬举我!我们家具厂一师傅说我比较准确:‘肯定比二五眼强了,但还不够二八的,算二六的吧!’”
岳贤想扑上去捂周陆的嘴,但已来不及了,心里说:“这傻小子!你那师傅哪是夸你,他暗着是挖苦、挤对你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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