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门往南,沿马路东侧快到琉璃厂十字路口处新开了家饭馆,饭馆挺火,若不早去,便订不上包间。WwW.pinWenba.CoM 品-文-吧岳贤和周陆十点整到的,但只剩邻厕所的一个包间了。岳贤马上学天津话说:“介叫嘛玩意儿?”周陆立即也用天津话说:“那茶水就别收费啦!”为他们引座的、一双眼睛像细篾儿拉的似的女服务员马上转身而去,一会儿,岳贤和周陆都忘了刚才的调侃,那女服务员却又走了回来,正色至极地说:“领班说了,客人可以不用这个包间,到外面大厅吃去。”周陆马上又用天津话说:“嗬!我嘛就随便一说,你嘛还真问去啦?这不让我嘛栽面儿吗?那今儿这茶水钱就你嘛付了!”女服务员看来才上岗不久,马上信以为真地急红了脸。从一进来便明显心里有事似的不断去看手表的岳贤这才一笑,转身对女服务员一挥手:“他跟你开玩笑呢,妹妹!快去把茶水端来吧,不会让你付账啊!”
一会儿送茶水的来了,但已改成别的女服务员,而且该服务员放下茶壶、茶碗便立即逃一样地走了出去,显然把岳贤二人当成了需要防范的泼皮无赖。岳贤和周陆同时笑了出来。周陆抢着倒上两碗茶,但两个人显然都没心思去喝,又各自不约而同地看一下自己的手表,之后都有点儿心神不宁地思忖起来。
两个人就那么默默无语地坐着,直到传来脚步声,两个人才同时急切地坐直身子。又是那个一双眼睛像让细篾儿拉成的女服务员,她撩帘而进,明显一副小心谨慎的神情:“打扰了,两位先生!你们是约了一位姓陆的那什么吗……”
岳贤和周陆不等听清女服务员的话,便急切地异口同声说:“对!对!快请他进来吧!”话音未落陆铁城已撩帘悻悻地走了进来,他先厌恶地斜一眼女服务员:“还以貌取人吗?我就是他俩的老板!还不信,是吧?让他俩说!”
岳贤和周陆忙异口同声地说:“对对,我俩是马仔,陆先生才是老板!”
“那很抱歉,先生!”女服务员应付着说完,转身就想走,但被陆铁城用身子挡住。陆铁城仍没好气儿地不依不饶:“光说句抱歉就完啦?不拿我当老帽儿吗?那好,一会儿这饭必须打折!”
女服务员这下不光急红了脸,一双像细篾儿拉的细长眼睛里甚至有泪光在闪烁。
“说正事吧,哥哥!”岳贤忙过去将陆铁城拉开,又安抚地将不谙世事的女服务员往外推,“快去吧,姑娘!不可能让你打折啊!”之后又急切地将门关上,马上转向陆铁城说:“办得怎么样?怎么这么大工夫?我们哥儿俩都担心你让姓魏的给扭送派出所去啦!”
周陆先笑岀来,岳贤忍不住也笑了,之后两个人一起急切地睁大眼睛等着陆铁城说。陆铁城这才边掏钱边转嗔为笑:“进去几分钟就三下五除二把那傻缺办了!待这么大工夫是因为那傻缺非拉我套磁,他真拿我当往城里送货的老帽儿了……”
岳贤立即调侃:“那你干吗不跟他急,而和刚才的女服务员急呢?”
陆铁城哧地也笑了:“还用我跟开店的那傻缺急?那傻缺现在不定自己跟自己急成什么样儿了呢……”忍不住笑起来。
岳贤和周陆马上也喷笑出来。
“不行,我非躺地上滚一个了!”周陆亢奋地说着还真躺倒在地,四脚朝天地继续笑起来。岳贤和陆铁城也越发开怀大笑起来……
岳贤的讲述被孙凤娇和姐姐开心的笑声打断。
孙凤娇笑得直抹眼泪:“……可是,你们费了那么大劲儿不才让老魏赔了五百五十块钱吗?周陆买那个假翠马凳可花了两千八呀!”
“是呀!”孙凤霞也反应过来去看岳贤。岳贤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听说老魏把那拜匣砸了,那拜匣当时就值个四五十!可如果留到现在,老魏非但没赔还挣了,一红木拜匣这会儿少说也值个两三千块!”见孙凤娇姐儿俩仍想不明白地翻眼去想,岳贤这才笑着解释说:“钱已经不重要,关键是要叫老魏出乖露丑!周陆最后也一点儿亏没吃,我去找了吴老,一提孙老头子吴老还真认识,俩人当初都在琉璃厂学徒,只是不在一家古玩店。之后我打着吴老的旗号找到姓孙的,姓孙的虽然咬着后槽牙坚持东西没错儿,但还是赶紧把假东西收了回去,钱一分没少全退了!”岳贤突然轻叹一声:“为了周陆,我一下得罪了两个人!”
孙凤娇也不再笑,关切地问:“老魏后来知道是你和周陆弄的套儿吗?”
岳贤讥讽地摇摇头:“谁知道?!”
孙凤娇马上又感兴趣地问:“那老魏现在还在琉璃厂开着店吗?”
岳贤又摇摇头:“琉璃厂一不景气,他就到古玩城干去了,不过现在主要由他媳妇儿盯店,他负责上货,除此之外就挨家写书,写怎么鉴定老玉、老翠、老钟表什么的。”随即又讥讽地笑出来。
孙凤娇一下也想起来,眼睛一亮:“噢!原来总给你打电话,你说像马未都似的也在写怎么鉴定古玩的那老魏就是这老魏呀?!”
“可不就这老魏嘛!”
“可你们交往得不挺密切?不像有过节儿的呀!”孙凤娇奇怪地看丈夫。
“有过节儿就不再交往,那是不成熟的表现!”
“明明有过节儿,还非要交往,不太虚伪了吗?……”
“NO!NO!有过节儿而能继续交往,说明这两个男人都成熟了!再比如我跟陆铁城,如果不交往,我怎么让他明白我才是胜利者呢?”岳贤说罢双眼熠熠闪光地去看妻子,企望着妻子的呼应。
孙凤娇正考虑怎么表态,孙凤霞突然肆无忌惮地张大嘴打个哈欠。孙凤娇立即觑着丈夫,也故意夸张地张大嘴打哈欠,马上又笑出来。
岳贤好脾气地也笑了……
晚上洗完澡,孙凤霞重又精神了起来,她把岳跃所有穿的、戴的全从墙柜里翻了出来,之后逐项归类:把原本都放一起的衣服按四季分放到不同的柜格里,过去全放一起的裤衩、袜子也分开放到两个柜格里。这一翻腾居然还发现不少岳跃两三岁时穿的小衣服。孙凤霞把这些小衣服暂时就堆放在床上,之后才叫来妹妹,一边数落妹妹的邋遢,一边展示自己的井井有条。孙凤娇除了虚心接受、衷心感谢外,只得陪姐姐再聊会儿家长里短、柴米油盐。挨到九点半了,见姐姐越说越精神,孙凤娇只好故意连着打哈欠,孙凤霞这才有所意识,忙催妹妹回房。
孙凤娇回到卧室时,屋顶大灯已经关了,但放床头红木雕花茶几上的台灯还亮着,借着台灯柔和的光线,可以清楚地看见岳贤仍平躺在床上瞪着双眼在想事。孙凤娇穿着浴衣走上前,笑着哈下腰去觑丈夫,岳贤毫无反应。
孙凤娇马上脱掉浴衣,也不穿睡衣便直接钻进被窝,充满女人味儿地搂住丈夫,之后喃喃地说:“我知道你正处于不应期……”岳贤噗地喷笑出来。孙凤娇立即也笑了:“好了,别再想那个周陆了,亲爱的,把倒霉德性忘了完了!”
岳贤立即又笑影全无了:“我才没想呢,我在想……”
“干吗掩饰?亲爱的!跟自己妻子没有必要!”
岳贤默认,但马上又气鼓鼓起来。
“噢,乖大宝,咱们不气了!”孙凤娇用头发扫着丈夫的面庞进一步劝慰,换来的却是丈夫愤懑地一下侧过身去。孙凤娇毫不气馁地一下又把丈夫扳平过来:“亲爱的,你刚不还说有过节儿就不再交往是不成熟的表现吗?你这是怎么了?成熟的大老爷们儿!”
岳贤先笑了,但仍不能释然:“我那么说,是基于能够理解、可以原谅的情况,而周陆是个不可能令人理解和原谅的、彻头彻尾的小人!你不会让我和小人保持交往吧?”
“噢,当然不会!”孙凤娇立即回答,之后强有力地将丈夫的头抬起来放到自己的臂弯里:“可咱们也不能永远耿耿于怀不是?来吧,说出来,之后把他永远地丢进历史的乐色(垃圾)堆里!”
岳贤马上像个大孩子般地嘟囔起来:“说垃圾,我可受不了你这北京妞儿把垃圾叫乐色!”
孙凤娇马上笑了:“业!那从今晚起,你把周陆、我把乐色一块儿永远地都扔进历史的垃圾堆里去!”马上俯下头又命令地说,“来呀!”
岳贤顿了一下,还是欠起头与妻子的嘴唇碰了一下,孙凤娇马上亢奋了,她又用力在丈夫额头上用力亲了一下:“耶!开始吧,你还能开说五十分钟!”
岳贤脸上刚现出的笑意立即又消失了……
聚鑫斋没有厕所,上厕所得出店门往西走上三百余米去上公共厕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还处于百废待兴时期,琉璃厂虽然已外宾云集,但地方政府还顾不上考虑“面子”问题,所以琉璃厂的公共厕所和北京其他胡同的公共厕所一样,进门都烟眼睛。所以岳贤每次去聚鑫斋前一定把大手儿解了,小手儿只能听天由命了。那是三月初的一天,岳贤之所以记忆深刻,是因为那天给冻感冒了。他从聚鑫斋出来去解小手儿,只穿着衬衫和一件姐姐岳秀拆了十余副白线手套后特意为弟弟勾的线坎肩儿。解完小手儿他连打两个冷战,急忙往回走,将走到文物店收购部时,收购部的门突然开了,一对母女被热情地送了出来,母亲手里明显还拿着幅画轴。画轴外面虽然裹着布,但岳贤还是通过画轴的粗细程度便粗略估算出那幅画不会少于六平尺。敏感的他立即放慢脚步,并竖起耳朵,迅速捕捉到送母女俩出来的收购部人员的话:“两位慢走!回去商量好了再来。放心,国家店,不坑人!”
岳贤心里一阵暗喜,他停下来并转过身子假装在等或在找什么人。直到传来收购部关仿古木门发出的吱嘎声,岳贤才转过身,立即跟了上去。母女俩虽然都没有说什么,但从母亲几次回头等女儿、最终母女俩仍一前一后走去。岳贤察觉出了女儿与母亲的分歧和母亲矛盾重重的心理。在母亲又一次回头转看女儿时,岳贤不再犹豫,走上前跟她们搭拉话儿:“两位,前面就是我朋友开的店,他也收字画儿,而且钱比文物店好商量得多!我领你们去吧。”
“你弄错了,小伙子!我们不是卖东西来的!”母亲条件反射地伸手拉起女儿并加快步子,可没走几步女儿便挣开母亲的手主动停下来。本想追上去的岳贤反而胸有成竹地放慢脚步,他听见女儿在低声埋怨:“怎么啦?谁让他们给不上价儿的!……有给价儿多的,干吗不考虑?我觉得可以考虑!”
母亲顿了稍许,终于转过身仔细打量岳贤。岳贤这才快步走上前,彬彬有礼地说:“阿姨!我是搞书法的,您看‘聚鑫斋’的匾额就是我帮我这朋友写的!我这朋友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又是干部,而且也跟其他个体开店的不同,如果收到名人真迹,要不自己留,要不就遵守国家文物政策马上给收购部送去。真正的好东西他都会主动交国家,绝不会贪图小利往国外卖,这点儿您尽可以放心,阿姨!再有您可能不知道,收购部从开店人手里收东西,价格要比给你们的价格高!因为他们知道开店的对价格门儿清……”
“您现在明白为什么给不上咱们价了吧?”女儿不等母亲表态便自作主张地转对岳贤说,“行了,那就上你朋友店里谈吧!”
岳贤强掩笑意,一伸手,说:“那就请吧,两位!今年这倒春寒还真冷!”之后,他表现得越发彬彬有礼,抢在前面为母女俩打开聚鑫斋的店门:“小心台阶儿,阿姨!”
岳贤一进店又紧眨两下眼睛向周陆暗示:“小周!两位女士原本是给文物收购部送画儿的,收购部真够呛,又有意压人家价儿!”
正看报纸的周陆马上明戏地站起身:“咳!这是他们的一贯作风!请坐吧,请把画儿拿出来吧,我们尽可能让你们满意!”
“不用急,坐下先歇歇,用不用给阿姨斟杯水?”岳贤先穿上雪花呢外套再转对女儿说。
“不必了。”女儿马上转对母亲,“妈!都来了,就抓紧让人家看画儿吧!”
母亲这才透着无奈地将包着的画轴放到柜台上:“那就看吧,不管怎样,明代的画儿保存到现在,不易呀!”
岳贤和周陆同时眼睛一亮,两人下意识地同时伸过手去。周陆马上有自知之明地缩回手:“您来,岳哥!您比我懂!”
岳贤不客气地解开裹着的布,母亲马上伸手帮着将画轴拉开。一副古旧山水画立即沐浴在从橱窗透进来的暖融融的阳光下。岳贤眼睛不由得一亮。
连不懂画的周陆都看出好来了,他沉不住气地用脚偷着去碰岳贤的脚;岳贤立即在周陆的脚上回踩一脚,制止了他。周陆误解了:“甭说了,大新活儿!一看就是做旧!”
女儿不敢相信地张大了嘴,母亲则愤怒地要把画卷起来。岳贤赶忙斥责周陆:“不懂别瞎说!老的,一点儿问题没有!教你一招儿,陆儿。看这纸没有?跟老木器一样,满都包浆了,也已经有苔斑了!”
女儿这才松下口气,闭上了嘴;母亲的情绪也趋于平稳。岳贤也松下口气,又偷着向周陆使个眼色:“这画儿再要有上下款儿就好啦!”
周陆马上明戏地说:“好画儿都有款儿,可这画儿没款儿!”
女儿沉不住气了,马上伸手去指:“这上面可有三个大名头儿的印章呢!”
周陆语塞,转看岳贤。“没错儿!名头儿确实够大了!”岳贤先平静地一笑,之后边看边读出来,“仇氏实甫!仇英之印!十洲!”
周陆真惊讶了:“不会吧?岳哥!”
岳贤觑着母女俩的脸色一笑:“当然不会!后仿的无疑,但绝非一般人所仿,所仿之人也很有功力!从用纸和画儿的老旧程度看,这画儿的旧是自然的,肯定不是做出来的,所以就算不够明也应该够清早期了!”岳贤看似说给周陆,实则在偷觑母亲的反应。母亲果然满意地点起头,但仍实诚地说:“收购部三个人看的,一致认可画儿是明代本朝的!只是后世有好事儿的见画儿画得极有功力,便后盖上了仇英的印章,所以跟有意仿还不是一回事。”
岳贤立即抢过话,一语双关地说:“没事儿,收购部跟我们都熟,我们一问,他们会跟我们讲实话!”他又转对周陆,话里有话地说:“因为不是仇英的,但确实又够代了,所以收购部决定收了,但给价儿绝超不过三百去!”说罢又去觑母亲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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