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贤掩饰不住地先笑出来:“以前跟你提的、‘文革’中我们家都没舍得扔、又差一丢丢儿被抄走的那一麻袋劈柴终于拿回来啦!”
周陆马上想当然地说:“拿回来就对啦!还是我帮你找高人修吧,我们厂有不少退休老工人,虽说没在宫里伺候过皇上,但那手艺,不牛掰地说,都绝伦了!怎么着,岳哥,往回拿时,那厮还吹自己祖宗三代都在宫里伺候皇上吗?没有金刚钻儿,别揽瓷器活儿!”
岳贤但笑不语,嘘了一下,周陆马上会意地不再做声,两人无言地走进院子,径直走向岳贤住的西屋。北房、东房、南房的灯都亮着,只有岳贤住的西房黑着灯。岳贤趁周陆锁车时,迅速用钥匙打开门锁,自己先走进屋子,但不马上开灯,有意在黑暗中等着。等周陆也走进屋子,他才将灯一下打开,之后仍但笑不语。
周陆马上很鬼地往屋子里四下察看,立刻被贴床头而放的四只黄花梨杌凳惊得目瞪口呆。周陆使劲眨两下眼睛,急切地走上前,蹲下身子挨个审视起来,只见他先是吞口吐沫,最后终于忍不住叫道:“幺西!……威尔顾的!……哈拉朔!……真都盖了帽儿啦,岳哥!”
岳贤也兴奋得眼睛直闪光:“业!我那故宫修复组的朋友说了,之所以修得这么慢,原因很简单:一是参加修复的人都年纪大了,最小的也都小七十了;二是这些老人儿都跟当年伺候皇上一样伺候了我一把!能看出哪儿是后配的吗?瞄瞄你!”
周陆搬起一只凳子,从里到外审视起来:“看出来了,只有这四根儿小管脚牚有配。”
岳贤高声叫好:“好眼力!这四个杌凳唯一美中不足,就是丢了几个小管脚牚。没办法,这些小管脚牚太纤细了……”
周陆自负地抢过话:“不纤细就笨啦,哥哥!再有,稍有小配都不算毛病!记住了,岳哥,这可是紫檀工!我师傅有句口头禅:紫檀,红木工不值钱;红木,紫檀工值大钱!哎哟,这四只杌凳儿太美啦!”
岳贤忍不住抢过话:“说得精辟!那要是黄花梨再紫檀工呢?”
周陆表情夸张地一晃脑袋:“那起码够王爷府的东西了!有吗,岳哥?”
岳贤自负地一笑:“没有,我说它干吗?”
周陆马上眼睛一亮:“哎哟,哥哥,那您快请出来让咱们也开开眼行吗?嘿!没想到我岳哥真藏着不少好东西哪!这四个红木紫檀工的杌凳就牛了大掰了!”见岳贤站立不动光咧着嘴乐,周陆误解了,又问:“怎么着,岳哥,还舍不得给弟弟瞅是吗?”
岳贤嗽一下嗓子讥讽道,“说完这四个杌凳的,兄弟!帮我再好好审审,从做工、包浆到样式,估计够什么时候,到得了乾隆吗?”
周陆又重新审视了一下,马上斩钉截铁地回答:“乾隆,一点儿错儿没有!不知你知不知道,哥哥,这凳子采用的还是包镶式做法呢!”
岳贤仍讥讽地笑着:“愿洗耳恭听!”
周陆自负地又搬起一个杌凳,翻过来给岳贤展示:“看见了么,岳哥,腿子和上下牚都是实木的,但从缩腰开始,先用软木做里儿,外面再贴硬木,这就叫包镶式做法。这可不是为省木头,这是讲究!记住喽,岳哥!同样的东西,包镶式做法的比全实木的还要贵重!而且也只有紫檀、黄花梨的才值当采用这种讲究做工……”突然一激灵将手中的杌凳举到灯下仔细去看,马上大呼:“哎哟喂!了不得啦,我的哥哥,敢情是黄的呀!我的妈哟!这……”
“嘘!嘘!”岳贤忙把一个手指放到自己嘴上,同时下意识瞥了一眼窗外。
周陆会意地放低音量,但仍亢奋地瞪大双眼:“……知道么,我的哥哥,这四个黄花梨紫檀工杌凳起码够上王爷府里的东西啦!”
岳贤乐得已经说不出话了,光用力点头。
“岳大哥,摆您这儿忒委屈它们啦!拉我店里吧,给兄弟壮壮门面!得让整个琉璃厂知道,新开的这家聚鑫斋是真有好东西!……”
岳贤似要松口。周陆只顾兴奋地说下去:“……而且绝不能轻易往外卖!(岳贤立即用力点头)得等着大买主儿!(不等岳贤表态,又一厢情愿地马上说)齐啦,岳哥,四个杌凳我马上拉走!您就等听好信儿吧,咱哥儿俩马上就都要成为万元户啦!”
岳贤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了。
周陆完全没有察觉到,继续亢奋无比地说下去:“哥哥,听兄弟的,留四个杌凳有啥意思,哥儿俩马上都变成万元户多有意思!”
孙凤娇厌恶至极地打断了岳贤的讲述。
“天底下怎么还有这种无耻之徒!竟把随便拿别人的东西使自己暴富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岳贤苦笑道:“那次是姓周的人品上的一次大暴露,可惜,我这人对朋友总愿意采取姑息态度,总认为一生交个好朋友不易……”
孙凤娇再次厌恶地将丈夫的话打断:“歇!歇!求你了,咱们永远不再提这臭狗屎了行吗?”
见岳贤仍苦笑不止,孙凤娇马上拍拍手命令道:“说让人高兴的吧!嗯,嗯,还忘问了,这四个黄花梨紫檀工不是宫里起码也是王爷府的遗珍如今价值几何?”说罢灿烂地笑起来。
岳贤马上也欣然而笑了:“拍卖底价应该不在黄振甫买大呆的那件大罐子之下!”
“明白了,亲爱的!”孙凤娇突然亢奋地抱过丈夫的头用力在丈夫脑门上亲了一口。她马上又拉丈夫到书案处,将丈夫按坐下,之后自己也坐下,飞快地在记录本上记录完,才又亢奋地说:“我现在知道了,咱家最成气候的收藏应该是木器!而你最懂的,基本没挨过宰、打过眼的也该是木器!我说到您痒痒筋儿上了吧,能干的?”
岳贤果然乐不可支了,好一会儿才忍住笑说:“很惭愧,在木器上你哥也有过惨痛的经历,至今想起来仍痛彻心扉,仍忍不住要扼腕仰天长叹三声:嗐!嗐!嗐!”
孙凤娇忍不住也长叹一声:“哎哟,怎么就没有没有惨痛经历的呢?”
“这就是收藏啊,亲爱的!怎么,还想听,是吗?”
孙凤娇没有回答,而是故意用手背一抺眼睛,又一跺脚,之后像个小女孩儿般地咧开嘴,边假哭边用力点头。
岳贤于是马上脸带笑意地讲述起来:“我记得很清楚,是九四年我第二次到沈阳去参加笔会。当地一政协副主席也喜欢收藏,我俩很说得来,会后他领我去逛沈阳的古玩市场。当时沈阳的古玩市场也很大、很火,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日本文物特别多,其中不乏岀自日本幕府和明治时期制剑大家之手的刀剑,还有号称日本官窑的九谷珐琅彩瓷器,价儿都不高。当初哪怕不砍价全买了,这会儿也是亿万富翁了……剪断截说吧,我俩逛累了,这位政协副主席就拉我到他很熟的一家古董店里去喝茶,当然也为看东西。当时正巧碰上有人来送货,是三块半一米来高的透雕花板,雕的是山川楼台。之所以说是三块半,因为有一块残缺得太厉害了。其中两块宽都在一米左右的大花板保存基本良好;两块宽五十公分的小花板中有一块完全没毛病,有一块则基本只剩了边框。开始大伙儿想当然地认为是围屏,也就是屏风,但不是中国的,因为只有一米来高,但日本人都跪坐,就不矮了。按着榫卯把四块透雕花板一组装,大伙儿都蒙了,竟然是个长方形木笼子。再问送货的究竟是什么,送货的也回答不上来了。于是古董店店主戏谑地说,日本娘儿们洗澡都用木桶,这个该是遮身用的。但木笼子是长方形的,虽然宽处有一米,但窄处只有五十公分,显然放不下木桶,于是古董店店主又改口是放马桶的,但大伙儿也认为不对,木笼子是榫卯结构,没有供人进出方便的门。最终,大伙儿一致觉得我的判断能够成立——是养鸡的笼子……”
一直饶有兴趣地听着的孙凤娇忍不住突然插话:“我知道肯定也不是养鸡的笼子!就别没完没了卖关子了成吗,亲爱的?”
岳贤这才苦笑着慨叹道:“告诉你吧,那确实不是鸡笼子,更不是围马桶的,那可是件传世极罕的树围子!树围子都用满透雕的花板精制而成,十有**来自皇家贵胄,最不济也得是前一段播的电视剧《红顶商人胡雪岩》那种既有钱又有品位的大财主庭院中使用的!想象一下吧,亲爱的,四周是雕梁画栋的中式大宅子,其庭院中的一株金桂用这件满透雕精制而成的树围子围着,而金桂正值花期,树上缀满芬芳馥郁的花朵,啧,咱们古人追求生活品质之精致,真都绝了伦了吧?其价值嘛……”岳贤又慨叹一声,“这树围子可以说是无价!知道无价的含义吗?”不等妻子回答又慨叹着说,“无价也就是说你给多少钱都不为多!因为除了故宫尚存一件外,这是仅见于民间的第二件,我敢说全世界也就仅此两件!这种在当时就极为稀少的树围子……”
孙凤娇突然再次将丈夫的话打断:“太武断了吧,亲爱的?也许还有第三件、第四件,只是你没见到而已!”
“NO!我说NO!”岳贤大叫着又抢过话,“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别急!”说着冲动地起身就要走。孙凤娇也快速起身将丈夫一把抱住,同时急呼:“不能呀,夫君!不就是个树围子吗?不值当的!”
岳贤笑了,马上挣开妻子的搂抱,快步走向立在一隅的那对红木多宝槅,从一扇柜门里取出一本图册,先是迅速翻找,接着又激动地快步走向妻子:“自己看吧,亲爱的!”
这是一本海南文宣阁出版社出版的关于明清家具的精品珍藏版图册,在最后一页的彩图上,刊登的便是一件现存于故宫的黄花梨镂雕捕鱼图树围子,并明文标注:此树围为传世孤品,“是呀,确实太难得了。”孙凤娇看罢,忍不住也慨叹起来,之后转看丈夫,突然笑着话锋一转,“这么大的树围子把它藏哪儿了?能干的,快拿出来让娘子一睹为快吧!”
岳贤遗憾地说:“你哥这次真的是与之失之交臂了,亲爱的!当时因为孤陋寡闻,没能看懂,加上一看又不是黄花梨、紫檀、红木的,大伙儿谁也没要,那送货的怎么背来,又怎么背走了。嗐!……”刚又要扼腕叹息,又被妻子一下打断,孙凤娇笑着高声宽慰说:“嘿!说得神乎其神,敢情就一柴木的呀!”
“NO!不是柴木,是花梨的!而且不够明也够清早期了,工也极精细……”岳贤正说着又被妻子打断,孙凤娇又笑着高声说:“说了归齐,花梨的也大打折扣了吧?”
“NO!”岳贤又大叫一声,“花梨的照样珍贵!故宫里的重器也不光黄花梨、紫檀,有许多就是花梨的。中国古典家具讲究三分料、七分工。书上这件黄花梨树围子假设值一千万的话,我见的那件花梨树围子少说也值七百万!记住了,亲爱的,不是什么器物都是黄花梨、紫檀的才好,镶嵌八宝和螺钿的器物,花梨木才是最佳用材,因为花梨木性最小,一点儿不走形。当然,最关键还得看谁做的,又是为谁而做。就仿佛同样的高岭土,既可以烧制民窑瓷器,也可以烧制官窑瓷器,懂了吧?”
孙凤娇先用力点头,之后突然又喷笑岀来,说:“如果我不光说懂了,还说这辈子都记住,并忘不了了,您老人家是不是就该转到有灵性的瓷器上了呢,亲爱的?”
岳贤也笑了,又故意调侃说:“对了,我这儿还有一个有灵性的出土老玉件的故事呢!”
“太好了!讲完瓷器再讲那件出土老玉器,快讲吧!”孙凤娇极脆地把话接过去,马上站起身,绕过书案与丈夫一起挤坐到红木南官帽椅上。
岳贤忍不住地笑起来……
正午时分,一辆十三路公共汽车驶进车站,岳贤一脸欣然地从车上走下来,顶着太阳径直走上不远处的高台阶,轻车熟路地推门而进。
岳贤走到冯家门前,抬手敲门前先用余光一扫,北房居委会窗玻璃后面果然有好几张观望的面庞。不等岳贤敲门,门从里面被推开,冯太太一脸欣喜但仍压低着声音说:“快请进吧,岳先生!”一俟岳贤走进屋,冯太太马上将屋门关上,之后又谨慎地从窗帘缝隙往外偷觑……
讲述很快又被孙凤娇打断:“喂喂!这有灵性的瓷器怎么那么难产呀?再有,你怎么又跑姓冯的家去啦?”
岳贤讥讽地一笑:“买完人家那黄花梨雕龙小方角柜,还没给人家钱呢!”
“嗬!敢情没给人家钱,东西先拉走啦!”
“怎么啦?那会儿人出门身上总能有十块、二十块就算相当有钱了,而且四百块在那会儿可算大款啦!再有,先拿货后给钱,古玩行自古有之,这叫活拿。哪像现在,谁都提着十二分心防着对方……”岳贤还要说什么,又被妻子把话抢过去:“可我怎么总觉着姓冯的妻子过于鬼鬼祟祟了?”
岳贤哧地笑了,马上认同地点头:“没错儿!都是‘文化大革命’吓的!这正说明是老实人。”突然正色起来:“我说,不再打岔行吗?”
孙凤娇马上极干脆地回答说:“业!但要马上讲有灵性的瓷器!”
岳贤别有意味地一笑,说:“你不打岔那有灵性的瓷器已经来了……”
Copyright 2021 乐阅读www.27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