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愚昧的年代

2014-08-14 作者: 刘春杰
第一章 愚昧的年代

上世纪70年代初,大批知青兴高采烈地返城了,我却黯然神伤。因为眼见妈妈把家里积攒的几斤豆油和半袋面粉送给了知青,这可是家中省吃俭用攒下的啊!

平时,我只有病歪歪的时候才敢壮着胆子说一声:“妈妈,我想吃炝锅的面疙瘩汤。”

每当这样的时候,妈妈会毫不犹豫地跑到厨房(说是厨房,其实就是家里的过道),一会儿工夫端给我一碗香喷喷的疙瘩汤,再加一个荷包蛋。瞧她的表情,似乎有什么事儿想求我,完全没了之前见我就烦的样子。

那时候,我最大方的举动也不过是偶尔偷偷从家里带一个白面馒头,送给比我家更困难的没有了母亲的同学孟三儿。唉,被拿走的那些面粉和豆油可以做多少顿面疙瘩汤为我解馋啊!

接受妈妈粮油的一位上海阿姨留下了几十本书,多是《毛泽东选集》或《毛主席语录》。其中也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出版的《彷徨》、《二心集》,三角七分一本,素色封面,左上角印了一帧侧面肖像,据说这个留着胡须的人叫鲁迅。

至于书名为什么叫“彷徨”、“二心集”,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在上世纪70年代,我们兵团的孩子对文学书相当陌生。到了1977年国内恢复高考,一时间年轻人终于明白读书有用,于是谁能通过返城知青搞几本几何、代数、语文的复习书,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儿。如果再有一两本文学书,远比今天的年轻人手持“爱粪”,臂挎“爱马屎”时髦得多。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课本里有了鲁迅的文章,诸如《一件小事》、《祝福》之类,大概因为先有了他的书,就如同在他乡见到熟悉的邻居一样有亲近感,我渐渐喜欢起他的文字。为了表示重视,我把那两本书单独放在父母指定我专用的抽屉里。也就是这个时候,一位比我大几岁的初三男生走进我的记忆。他家比较穷,当然那时候家家都不富裕。他可能买不起书,但想拥有书,于是便趁月黑风高之夜潜入学校刚刚设立的图书室,将崭新的书籍装了半麻袋,用尽吃奶的劲儿把它们拖回家。不日案发,他被带到农场最大的会堂,站在台上左侧。他的头低低的,弯着腰站着,坐在下面的我们只能见到他的头顶。我的班主任平时嗓门就很大,学校又偏偏安排她发言,她一脸铁青色,说到激动时举起右手,握紧拳头,高高举过她的头高呼:“我们贫下中农坚决不要有知识的败类!”台下几百号学生跟着喊,这位男生的弟弟妹妹也都低着头,小声附和着口号。台上的男生把头压得更低了,泪如雨下。

本来班主任在我心中的形象很好,但第二天她讲课时我再也听不进去,只能看见她的薄嘴唇在动,似乎还在喊口号。

往事如烟,几十年过去,前年我返乡探亲,在街上竟遇见那位学长,他如今已经两鬓斑白,满面沧桑,腰真的弯了。这位当年喜欢读书的少年,已然成了目不识丁的老农。真是岁月弄人,老天误人啊!

记得开完批斗会那天我回到家中,去拉开抽屉,看到那两本鲁迅的书还在,便觉得能有自己的书真不容易。再后来,我越来越喜欢鲁迅,是因为读了他很多书。

1992年我下决心置办了一套人民文学出版社十六卷本的《鲁迅全集》,总价580元,我当时的月薪也就100多元。

知道世界上曾经有位叫鲁迅的人以及第一次看到鲁迅的书时,我不过七八岁,知青留下的几十本书中,我只选了鲁迅的两本据为己有。更奇怪的是之后的38年间,我上学、就业、进修、调动工作,横跨多个省市,而这两本小册子却一直被我带在身边。

如今它们已经是我少年时代留下的唯一物件了,虽然已经有些发黄,但鲁迅的侧面像却还是那么精神。每当看到它,仍能想到那位男生,被批斗时他也就十四五岁。

小小少年就在人群中抬不起头来,也不知道他那并不成熟的心是如何承受那般压力与打击的,这种巨大的伤害是否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现在想起那个场景,我仍很难过,为那个男生,更为那个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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