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一片暗黑的虚空,它无边无际,无始无终。Www.Pinwenba.Com 吧然后,很缓慢地,从暗黑中开始浮出一些细小的光点。这些光点都很微弱,大都一闪即逝。随着虚空中温度的缓慢增高,光点逐渐加强,直到可以稳定存在。接着,稳定的光点越来越多,邻近的光点开始相互接触,形成无数细小的枝丫。枝丫迅速扩展,互相搭接,而且搭接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出现一次大规模的雪崩——刷地一下,所有闪光的枝丫全部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透明且统一的树形结构。这时,阿托娜的意识开始从虚无中浮出来,并慢慢变得清晰。她的第一个完整意识是:
这是一千多年的太空旅程中又一次例行地从冬眠中苏醒。
但像往常一样,深藏的惧意也随之浮现。她早就知道,冬眠者再建意识的过程一定会伴随“记忆回放”——冬眠者整个人生阶段中深深镌刻的记忆,尤其是童年记忆,会在头脑中自动播放一遍。但冬眠者此时无力控制脑波的发送范围,所以这些记忆实际也在毫无保留地向外播放。阿托娜最担心的是:同船的土不伦殿下会得知她保有一些非法记忆!
肃杀的战场。尸横遍野。到处是血色的火光。恩戈星的太阳仿佛浸透了鲜血,颜色暗红,低垂在地平线上。胜利者的军队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拥来,把残余的败兵围得水泄不通。此时,双方都已经放下火器,抽出短刀佩剑。这是恩戈星的习俗,凡有勇气用冷兵器进行最终决斗的失败者,其家族内十五岁以下的女性将获得赦免——前提是她们宣誓效忠新主人,封闭自己的记忆,忘掉原来的姓氏,为新家族的男人生儿育女。
胜利者是葛纳吉的军队,那时他还不是全恩戈星的大帝,而是反抗外星人(哈珀人)的各国联军统帅。经过八十年的浴血战争,哈珀人终于被打败了,但战火马上在恩戈星联军内部燃起。阿托娜的父王是第一个起来反抗葛纳吉大帝的国王,也是坚持到最后的一个。
此刻的战场像墓场一样安静。外围的军队按兵不动,耐心地等着圈内的失败者安排后事。后者已经分成三拨:一拨是准备参加决斗的男性,包括所有能拿得动刀剑的少年;一拨是准备自杀的成年女性,包括两个没有行动能力的男性幼儿;最后一拨是即将改换姓氏的十五岁以下女性。五岁的阿托娜是第三拨中的。那时她已经知道害怕,她恐惧地默默看着,把眼前的一切印刻到孩童的记忆中……妈妈、阿姨和姐姐们悲凉地同男人们告别,抽出佩剑先杀死男性幼儿,然后自杀,勇气不足的就让丈夫或父亲代劳。父王拎着一把鲜血淋淋的佩剑,仔细检查了成年女性们的尸体,确认她们都已经死亡之后,走过来同阿托娜等女孩儿们拥抱告别,大呼道:“尽快忘了我们,用你们的新姓氏活下去吧!”
父亲长啸一声,率领最后十五个男人投入战斗。他们要力争多杀几个人,为那些改换姓氏的未成年女性赢得足够的尊敬,这同样是恩戈星的习俗。这一波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最后的十几个男性亲人横卧在血泊中,他们身边是两倍数量的敌方将士。父王坚持到了最后,他也有幸受到最高礼遇——葛纳吉大帝亲自与他对决。这两位老友都十分熟悉对方的剑法。父王在最后一搏中用了全力,但葛纳吉的剑术还是高出一筹。阿托娜记忆中的最后一幕场景是:葛纳吉国王从父王体内抽出佩剑,斜举佩剑向死者行礼,剑尖淋漓地滴着鲜血。他下令厚葬死者,又主持了阿托娜等女性的改宗宣誓仪式,带她们回国。
按照宣誓内容,阿托娜应该彻底关闭有关记忆,忘掉姓氏,忘掉家族的仇恨,彻底融入新的家族。她也真心愿意这样做,但童年的记忆太牢固了啊……
阿托娜彻底醒了,立即关闭了这段童年回忆,把浮出来的恐惧小心埋好。她慢慢活动着五条腕足,攀缘着走出冬眠机,来到驾驶舱。在一千二百年的旅程中,她已经多次冬眠和苏醒,早就熟悉了这些程序。但这次她觉得有某种异常,是一种弥漫四周的无声无息的异常。她随即恍然大悟:飞球上已经有重力了。当然,飞球在旅途中一直有重力,但那是人造重力,是指向飞球径向中心的;而这会儿是均匀的自然重力,是指向飞球底部的。显然飞球已经抵达了目的地,漫长的旅程终于要结束了。
舰长土不伦王子殿下戎装齐整,腰间佩着葛纳吉大帝亲赐的军魂剑。这艘先遣船中只有他和阿托娜两人,而且多数时间是一人进入冬眠,只余一人值班,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们并不多此一举穿上衣服。**的土不伦殿下非常性感,但这会儿,一身戎装更让他英气逼人——在参军前他就以英俊倜傥而在恩戈星闻名,有多少女人为他倾倒!阿托娜悄悄凝视着他的背影,心神一阵摇荡。
土不伦这会儿手动驾驶着“先锋”号飞球,而在一千多年的航程中,飞球一直是自动驾驶,这说明他们确实到达地球了。她正要询问,舰长回过头严厉地命令:“关闭脑波,从现在起只准用语音交流。”
那么,肯定是到地球了。土不伦舰长早就下过命令:一路上不得同达里耶安先祖联系,到达地球后还要关闭脑波功能,以免万一被先祖察觉。他打算秘密接近和进入达里耶安先祖的飞球,把那位早先的“地球特使”控制起来再说。
土不伦曾向阿托娜解释:“达里耶安是全体恩戈人敬重的先辈,更是葛纳吉皇族的直系先祖,所以大帝才特意指派一位王子担任先遣特使,以表达对先祖的敬重。”他没有说的另一个原因是,对于地位尊贵的达里耶安先祖,只有派一位王子才有足够的临机处置权。“我相信他绝不会违逆恩戈人的利益,不会反对远征军对地球的征服。但凡事谨慎为上,毕竟这些生活在尔可约大帝时代的人,尤其是传教使团的团员们,都受到过博爱精神与和平主义的毒害,中毒极深。”
阿托娜也穿上军服,佩上军魂剑——当然以她的低微身份,这把剑并非陛下亲赐。她穿的军服是特意为随军女性设计的,能让女人显得更为妩媚和性感。可惜舰长这会儿忙于降落前的准备,没工夫注意她的女性魅力。他吩咐阿托娜设置飞球主电脑,把恩戈星的五进制换成地球的十进制,恩戈星年换算成地球年,其他计量单位也都加以换算,以便他们能更快融入地球环境。阿托娜迅速进行了设置。已知1恩戈年相当于1.12地球年,换算后的几个主要数据是:
地球至恩戈星的距离:102光年(指地球年,下同);
此次航行所花费时间:1190年;
达里耶安先辈在地球上逗留的时间:99897年,即大约十万年。
“先锋”号飞球已经非常接近地球了,它正对着晨昏线前进着。飞球下方,那颗漂亮的星球正从睡梦中醒来,明亮的阳光在地平线上迸射,融化了这边的黑夜。透过云眼,能看到蓝色海洋、白色雪山和绿色大地,这些景象与恩戈星非常相似。经过一千二百年的乏味航行后再次目睹这迷人的景色,两人都感觉心旷神怡。这确实是一颗漂亮的星球,它很快就要变成恩戈人的新故乡了!
“先锋”号启动了隐形功能,悄悄向地球降落。他们一边用反隐形装置寻找先祖的那个飞球,一边对地球进行初步考察。先祖在十万年前到达地球后,一直向母星传送着关于地球的详细资料,开始时是双向交流,后来变成了单向交流,到最后完全中断。因为恩戈星在被哈珀人占领期间进入了长达三万年的“黑暗时代”,所有太空通讯站都遭荒废。直到一千三百四十年前——扣除这趟旅程所耗费的时间,大约是一百五十年前,在葛纳吉大帝的领导下,恩戈星文明才得以艰难复苏。
这都是十万年前那位“伟人”尔可约大帝造的孽。
地球科技已经相当发达,数千颗卫星在天上游弋,同步轨道上的最多,低空也有不少,他们在寻访过程中不得不小心避让。近地太空中悬浮着一个空间站,“先锋”号经过时,空间站正好进行了一次太空行走。他俩在隐形状态下悄悄观察着。这是他们同地球人类——即将面对的敌人——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虽然对方穿着太空服,但他俩也算初步目睹了地球人的丑模样——他们躯干硕大,双腿分叉,一根细脖子顶着个大脑袋。这种身体结构肯定会影响动作的敏捷;但脑容量很大,其智力应该不低吧。
那个地球太空人没察觉到隐身观察者。在蓝色水球的大背景下,他动作缓慢地蠕动着,从空间站外壳上卸下一样东西,又动作缓慢地飘飞回舱内,关闭了舱门。土不伦没有在这儿耽误时间,驾着飞球继续降低高度。向下俯瞰,地面到处是宏伟的人工建筑,高速路网、跨海大桥、百万吨巨轮、磁悬浮铁路等等,其繁华程度几乎能赶上恩戈星了;也有核潜艇、航母编队、洲际导弹、隐形飞机和隐形军舰(尚属落后的不完全隐形方式),等等。这些数量庞大的武器显示地球人和恩戈人同样是非常尚武的物种。地球人口接近九十亿,和恩戈星的人口相差不大,但地球人体型硕大,体重是恩戈人的十几倍,所以从生物总量上来说要远远超过恩戈人。
近几百年来,先祖没有向母星发送有关地球的资料,所以远征军急于知道地球人现在的科技水平。“先锋”号绕地球转了几圈,已经能做出一个较为准确的估计了。从科技总体水平来看,地球同恩戈星相差约一千年,军事科技的差别稍小一些,大约为七八百年。想想达里耶安先祖乘亚光速飞船来到地球时,人类刚学会磨制石器,还没有发展出语言!这十万年来他们的进步可谓神速,尤其是军事科技发展更快。好在还有七百年的差距。虽然从星际眼光来看,七百年的差距几乎可以忽略,但也足以让恩戈人把地球人玩弄于腕足之中。
先祖的资料中说,地球与恩戈星的环境相容性,包括重力、温度、湿度和大气成分等,为百分之八十五,生物相容性超过百分之九十;又说他在地球上一直没使用维生系统,而是直接食用地球上的食物——这样的相容性太难得了。土不伦首先对环境相容性作了验证,他把飞球降落在一片无人区,带阿托娜走出飞球。据先祖发回的资料,这儿属于亚洲中西部的青藏高原。空气的含氧量确实与恩戈星大气相近,可以直接呼吸。重力稍大一点,但不影响行动。放眼望去,天边是皑皑的雪山,深绿色的草场向远处延伸,几十只体态优美的动物(资料中说是藏羚羊)步态轻盈地从远处掠过。近处两只旱獭立起身子,好奇地看着两个外星来客。这样的景色就像仍置身于恩戈星上。
土不伦十分欣慰,对阿托娜说:“尔可约大帝当年向各星球派遣亲善使团,耗尽国力,弄得恩戈星在十万年中一蹶不振,可算是历史第一罪人。不过,在亲善活动中发现了这颗条件极佳的备用星球,也算是一大功德。”
阿托娜依偎在殿下身边,笑着说:“先祖在资料中说,地球上还有咱们的孪生物种呢,外形上同咱们酷似,不过是水生动物。”
“没错,它的名字叫章鱼,不过它们是八条腕足,比咱们多了三条。”
“先祖当年提升智慧种族时为什么不选章鱼?至少比较美嘛。你看那些两腿分叉的地球人有多丑。”
“尔可约时代的人都十分循规蹈矩。先祖是严格按照有关条令,挑选了所守护的星球中进化程度最高的物种。不过不要紧,咱们安定下来后,你如果想提升章鱼也完全可以,让它们做孩子们的玩伴。”土不伦笑着说。
阿托娜禁不住深深看了殿下一眼。殿下这句无心之语勾起她一个强烈的愿望,她早就想为殿下生一个孩子了,但未得到殿下的允许她不敢私自怀孕。那晚他们就宿在地面上,第一次在自然重力下**。土不伦久砺新试,狂暴地抖动着性足,深深插入到阿托娜的性穴内,阿托娜则用五条腕足紧紧箍住对方的身体。按照文明复苏期的恩戈星军队律令,女性严禁从军,以避免“女性的阴柔毁坏雄性的强悍”。但在星际远征军中,这条禁令不得不修改,因为一千多年的行程实在太寂寞了,“强悍的雄性”难以在禁欲状态下熬过漫长的行程。所以,飞船上配备了一定比例的女性,她们“有义务向战士提供性服务,以维持后者充沛的体力和良好的心态”。“先锋”号上虽然只有两个人,但也配备了一位女性。土不伦舰长在出发前已经结婚,妻子吉美王妃也在远征军中,但没能与丈夫同行。这是又一条军队戒律:“军事行动中,凡先遣部队的官兵不得携带家人随行。”家人必须留在后方或随大部队行动,实际上是作为人质了,即使王子和王妃也不能例外。由葛纳吉大帝亲自制定的这些军队律令十分严格,但正是这样的严格才促成了对哈珀星人的胜利,所以,每个恩戈人包括尊贵的王族都能自觉遵守。
阿托娜不是舰长的妻子,甚至算不上情人,只是一名地位低微的军妓,这是所有被俘女性的普遍命运。不过她的运气实在太好了,与远征军的母船不同,“先锋”号只有他们两人,因而得以独享对方。在一千一百九十年的航程中,除了分别进入冬眠的时间,两人朝夕相对,已经差不多是以夫妻的身份相处了;至少在年轻的阿托娜心中,早就把这位英俊的王子殿下当成了丈夫和终身的依托。
而且据她的感觉,土不伦王子从来没有把她当成一名军妓。不妨对比一下,连地位尊贵的吉美王妃,在航程中也得向同船的所有军人提供性服务啊。想想这些,阿托娜觉得自己太幸运了。
**后两人都疲乏了,十条腕足互相缠绕着入睡。不过,阿托娜意识深处的恐惧仍在隐隐跳动着。每次苏醒后都是这样。那些童年记忆是绝对不该保留的,因为在外人看来,它可以轻易转化成对葛纳吉皇族的仇恨,转化为一个恶毒女人的复仇行动……她在半睡半醒中努力关闭着脑波,以免殿下察觉她的心事。但土不伦其实也没睡着,这时,他忽然向阿托娜送去一个清晰的格式塔:
“阿托娜我告诉你吧,你每次苏醒时,我都能接收到你的记忆回放。”格式塔中送出她的一些记忆画面。阿托娜惊呆了,不知道殿下为什么提起此事,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土不伦平静地说下去:“不必把这事放在心上。我知道你并非有意保留它,你本人是努力想忘记的,对不对?”
阿托娜感激涕零,用力点头,把殿下搂得更紧。
“我本不想告诉你的,但我想,把话说透更好,免得你总是被恐惧困扰。”
阿托娜哽咽着,“殿下,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
土不伦笑了,“你已经用你的**报答了。”他停顿片刻,似乎浑不在意地说,“我在苏醒时恐怕也有类似的脑波泄露,对不对?”
阿托娜惊惧地说:“殿下,有关皇族的事依我的身份不该说的。我应该让它烂在肚里。”
“飞船上只有你我两人,但说无妨。”
阿托娜犹豫良久,最后下定决心,“那我就说吧。殿下,你在苏醒过程中常常忆起你的母亲——我是说你的亲生母亲。”
土不伦沉默了,很久后叹息一声,“对,那也是非法记忆,是我绝对不该知道的东西。”
土不伦的生母是一名低级宫女,而葛纳吉皇族的宫规是除皇后之外均“杀母留子”,然后将婴儿交皇后抚养。这条残酷的宫规实际是对王子的保护,免得亲生母亲将来尾大不掉,与帝权发生冲突,从而累及王子。葛纳吉大帝虽然杀了土不伦的生母,但对这个幼子的疼爱绝不在嫡长子提义得之下,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也曾引起许多皇子的妒忌。没人料到这位倍受宠爱、风光无限的王子,竟然在记忆中悄悄为不幸的生母保留着一个位置。
阿托娜说出这个秘密是下了狠心的,她深知其中的凶险。殿下的这段非法记忆与她的有本质的不同,因为——儿童可能有删不尽的童年记忆,而胎儿是不会记得生母的。一定是在他长大后有人向他透露了这个秘密。那么是谁透露的?出于什么目的?如果追查下去,势必在宫中掀起一阵血雨腥风。为了保住这个秘密,土不伦殿下说不定会狠下心把自己灭口……
阿托娜凄然说:“殿下,我十分感激你对我的情意。有你的爱,我这一生都没有遗憾了。我情愿一死,为你保住这个秘密。”
土不伦沉默片刻——阿托娜说的应该是最保险的办法——重新搂紧阿托娜,“什么话,哪里用得着你去死,不告诉别人就行了。”他警告道,“但你必须记住,等咱们重新回到母星后,没有我的保护你绝不能再进入冬眠。我不希望在你哪次冬眠苏醒时,有某个不该到场的人接收到那段记忆。”
阿托娜感激涕零,“请殿下放心,我一定谨遵吩咐。”
停了一会儿,土不伦平静地说:“你是否想知道,这件事是谁告诉我的?”阿托娜使劲摇头,她真的不想知道更多的内情,但土不伦径自说下去,“是我的长兄提义得殿下。在一次酒醉后无意透露的。他还说他很同情我的母亲。”
阿托娜震惊地瞪着他。提义得殿下说的?是酒醉后的失言?即使以阿托娜的“女人见识”,也不相信事情会这样简单,想来土不伦殿下也不会相信。但殿下就此打住了,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阿托娜当然也不会再追问。今天她原有一个打算:旅程已经结束,远征大军的到来也为期不远,两人的缘分说不定哪天就会结束,她想抓紧时间怀上殿下的孩子,这是拴住一个男人最结实的绳索。她原打算今天趁情浓时向土不伦提出的,但经过了这样一场隐含凶险的谈话,她没敢提起那个话头。
三天后,他们基本摸清了地球人的现状,但还是没有发现达里耶安先祖的飞球。
阿托娜提醒舰长:“会不会在南北极?先祖如果这会儿正处于冬眠期,很可能把飞球停留在无人区域,以免被地球人打扰。”
“你说得对。地球南极更安静一些,咱们先到那儿看看。”
他们驾飞球前往南极。
目前正是极夜,也是南极的冬天。沉沉夜色中,南极气旋搅起漫天风雪,成群的企鹅偎在一起抵抗酷寒。这儿并非绝对的无人区,多少有一些地球人的踪迹,一条冰原公路从大陆边缘一直通到极点附近的两个科考站,那是阿蒙特-斯科特站和昆仑站。在风雪中,偶尔能看见一辆雪地车、几个人影或一面旗帜。当然,对方无法看见隐形状态下的飞球。
在极点附近,他们顺利地发现了先祖的飞球,它处于隐形状态,没有停留在地面,而是以“自动悬停和自稳定功能”悬在空中,在漫天风雪中巍然不动,与背景形成“动”与“静”的强烈反差。
土不伦驾着飞球小心地接近。在接近过程中他一直细心探测着,没有探测到先祖的脑波,可以确认他此刻处于冬眠状态。现在要接合了,两个飞球轻轻一撞之后自动接合。土不伦开启了自己飞球的旋开式舱门,又按照从传教使团档案中获取的对方的开启密码,从外面打开先祖飞球的舱门。两个飞球现在连通了,他们沿着甬道悄悄进入另一个飞球,首先看到冬眠机的工作指示灯确实亮着,两人屏住气息,用腕足攀缘着走近冬眠室,透过透明的室门,凝望着这位十万年前就远离母星孤守地球的先辈。
先祖在冬眠机中保持着吊姿,五条腕足吸在顶板上,头部下垂,闭着双眼。头部的皱纹深而密,体表颜色由正常的淡黑色变成银灰色,并且深度角质化,这些形态彰显了他的高寿。根据先祖传送的资料推算,扣除进入冬眠的时间,他的生理年龄大约有一百八十岁,应和葛纳吉大帝并列为恩戈人的第一人瑞。
土不伦凝望着先祖,止不住心绪激荡。他和所有现代恩戈人一样,以蔑视的态度看待那个时代的传教士们。那些传教士抱着非常虔诚的信念,“要把理性之光和爱之光撒播到宇宙每个角落”。但历史证明,这种信念过于冬烘和迂腐。那次善举的结果是母星资源耗尽,轻易被哈珀人征服,陷入了长达几万年的黑暗时期。更可悲的是,凶恶的哈珀人正是被本星球传教使团所提升的种族!所以,认为这些传教士是母星的千古罪人也不为过。
然而,此时此刻,在经历了一千一百九十年的航程后,在外星球上见到自己的先祖,土不伦仍然抑制不住激动之情。尽管先祖的信念是错的,但他为了践行自己的信念,独自一人在这儿苦守了十万年,让他不由得生出深深的敬意。
也伴着深深的怜悯。
阿托娜体会到舰长的复杂心绪,默默靠近,把她的腕足缠绕在舰长的腰部。土不伦不愿接受一位女下属的安慰,轻轻地推开她,小声命令:“你在这儿守着他,如果他醒来马上告诉我。我去球舱里检查一下。”
阿托娜点点头。
出发前,土不伦仔细研究过传教团所乘飞球的设计图纸,对其内部结构非常熟悉。球舱内的布置一点儿没变,只是显得陈旧和沧桑。维生系统一直没用,沉积了厚厚的灰尘。“地狱火”是为传教者配备的自卫武器,威力强大,但同样遍布灰尘,估计也没怎么用过。“与吾同在”智能系统肯定是使用最多的,键盘上的字迹已经严重磨损,模糊不清。土不伦出发前已经熟练掌握了如何使用这种旧式电脑,他打开电脑,输入传教团的密钥,顺利进入了资料库。树形目录的第一层显示出以下几个分类:
吾王圣谕
飞球各系统使用指南
恩戈星百科全书
个人资料库
守护日志
他先点开个人资料库,库中内容多为先祖家人的照片和录像,有先祖的父母,有他的年轻妻子,但没有儿女。据史书记载:“光明使团中最年轻的团员达里耶安闻王命而行,只来得及在新婚妻子体内留下种子。”他的儿子,即葛纳吉皇族的二千零三代先祖,是使团出发后才生下来的,仁慈的尔可约大帝把这孩子接入宫中,纳入皇族的教育体系。那时没人会料到,这位出身平民的遗腹子的谱系会延续十万年,并最终成为显赫的皇族。
这份档案中还留着他与家人生离死别时各人的脑波记录。作为先遣舰舰长,此时土不伦有更重要的工作去做,不应在这上面耽误时间,但他忍不住对直系先祖的好奇心,还是打开了它。为了不惊动冬眠中的先祖,他事先把脑波记录的输出强度降到最低。但即使是在最低挡,突然而至的汹涌感情还是把他震撼了:这里有强烈的离别之苦,有对故土的依依眷恋,也有年轻传教士一心造福宇宙的满腔激情。这阵波涛是如此强烈,连球舱对面的阿托娜都感觉到了。阿托娜连忙伸出一只腕足指指冬眠机,再微微摇摆。她这是示意,冬眠中的先祖这会儿有反应。土不伦赶紧关闭了这段脑波。
那就以后再慢慢读它吧。
接着他打开“守护日志”,这才是他要检查的重点。他要以日志内容来确定——身为恩戈人一分子的达里耶安先祖是否会同意葛纳吉大帝的决定:将地球人灭族,把地球作为恩戈星的陪星。毕竟这个物种是达里耶安提升的,又守护了十万年之久,难免会产生一点儿感情吧。
所谓守护日志,是在事件进行过程中用一台记录装置同步记录下守护者的脑波,并非事后的补记。所以它是完全真实的,甚至比当事人的记忆更忠实于历史,因为它甚至能记录下主人公潜意识中的爱憎。土不伦为了不再惊动冬眠机中的先祖,事先做了一个转换,把脑波转换为文字形式来阅读。经过这样的转换,原来的内容会粗粝化,多少会有些失真,但其主干的真实性不会受到影响。
十万年的记录极为浩繁,他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很快他就放心了。日志中随处可见先祖对其“子民”的厌恶和无奈,甚至他在刚刚对人类进行提升之后就后悔了。细想一点儿不奇怪。先祖参加传教团时刚刚十六岁,又成长于玫瑰色的尔可约时代,所以他是一个浸透了理想主义的热血青年,通过玫瑰色的滤光镜来看世界。由于他的善举违背了生物的自私和邪恶本性,当然会很快在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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