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皓月当空。一支不到十人的队伍在月夜移动。这支队伍行军的速度很慢，不少人身上缠着白色的医用纱布，还有人走路一瘸一拐。
此刻他们已经来到了落英河边。攻防激烈的泰镇难得出现韩赵双方战斗的间隙，一片寂静。秋虫在鸣叫，带着寒意的秋风在吹拂。月光照耀下的河面，能看见银白色的鳞波，像一条银色的飘渺的路，似乎踏着这路，能走到天上的月亮里面去。河岸边的大片芦苇在夜风中簌簌作响。
“上船！”张闯刻意压低了声音说道。
岸边停泊着几艘小木船，是平日里落英河上的渔民作业用的。此时因为战火迫近，不少渔民纷纷转移，他们小船就成了无主之物，被军方征用了。
众人小心翼翼登船。这个时候能看到，竟然还有人抬着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位伤员，满身被白色的纱布裹住。
雪亮的探照灯忽然出现，在夜空中投射出巨大的光柱。这光柱很快停在张闯小队的登船处，将众人完全笼罩。
“快走！”张闯催促已经上船的人，并推了船一把。
小船向河心移动，即将没入探照灯光柱之外的黑暗。
机枪响了。黑暗中能看到枪口那明亮的火光。随着枪响，传来几声惨叫，渔船上的人被打成了筛子。木质的渔船也被打穿了几个洞，开始漏水。
“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格杀勿论！”从探照灯光柱射来的方向传来扩音喇叭的声音。
张闯他们立刻把双手高举过头顶，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黑暗中又来了一小股军人，其中不乏缠着绷带身上挂彩的，全都荷枪实弹。来到近前，“哗”一声纷纷把枪举起，对准了张闯他们。
“长官有令！严守阵地不得后退一步！你们怎么胆敢临阵脱逃？”为首的军官脸上肌肉抽搐着，恶狠狠地说。
“我不是临阵脱逃！我......”
“有什么话回去跟长官讲吧！”这名军官打断了张闯的话，然后征询张闯的意见“是你们自己跟我们走呢还是怎么着？”
张闯看了看跟自己一起出来的战士，叹口气道：“不必烦劳你们了。我们自己跟你们走，去跟长官解释。”
“把武器都交出来！”军官命令道。
张闯从腰间拿出手枪递给军官，然后说道：“除了这把枪，我们没有别的武器了。”
“好！现在去指挥部。”军官一边收下枪，一边调整队形，让张闯他们走在前面，追捕他们的士兵们则紧随其后持枪警戒以防有人反抗或企图逃走。
一路上大家默默走路，没有人说话，更没有逃走或反抗。很快就走到了成凤池所在的指挥部。指挥部设在一座废弃学校的教学楼里面。因为连日交战，赵军的炮火也曾短暂地轰击过这里，学校的院墙已经名存实亡，只有很短的几段痕迹留下了。此刻，指挥部前面灯火通明，两侧挤满了黑压压的士兵，中间闪开了一条通路。张闯他们被押解着从这条通路往指挥部走去。现场气氛很紧张压抑，那么多人，却听不到一句讲话。
打破沉默的竟然是远处的火炮声。炮弹爆炸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朝青丘所在的方向望去，青丘顶部的闪光此起彼伏。
指挥部大门里面出来一人，面色凝重，正是成凤池少校。他只是扭头扫了张闯他们不到一秒钟，立即对着自己左侧的士兵们说道：“你们！都跟我走！赶去青丘前线阵地。炮火一停息，马上开赴第一线战壕阻击敌人！”
说完话，成凤池往青丘的方向离去。身后的士兵们鸦雀无声地跟上。
指挥部里面又出来一个人，五十多岁，脸庞瘦削，目光犀利，满头白发被理成了板寸，显得人特别精神。这人胸口挂着勋章，一边走一边把军帽戴到了头上。他走到张闯的面前问话，语调平和却充满了威严：“张闯。军令如山。死守泰镇，一兵一卒不得过落英河的命令，你是知道的！为什么明知故犯？”
此人正是这一路韩军的统帅申步海。他在石塔市抵抗李慕，发现形势不对，赶紧搜集兵力退至泰镇凭借地利坚守。李慕像一头凶狠的狼，根本不给申步海喘息的机会。战场形势岌岌可危，韩城援军迟迟不到，申步海苦苦支撑，时间流逝的速度让人觉得煎熬，但赵军终究没有在前进一步。
申步海走近了，张闯才看到老将军眼里满是血丝。身为一军统帅他必须保持泰然自若的神色以稳定军心，但背地里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煎熬了多少心血！张闯之前就是申步海的老部下，此刻心里一痛，不由得跪倒在上，嚎啕大哭：“将军！我该死！我是明知故犯！但您知道我张闯这个人。我不是贪生怕死之辈！那些重伤的弟兄们，太苦了！我想申请把他们送过河休整，但上面一直没有答复。虽然前线有医疗兵，但治疗环境不能跟河那边比。我......我就自作主张，想把他们带过河......”
“你荒唐！”申步海短短一句话蕴含了丰富的情绪。惋惜，痛恨，责备，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
“每个人如果想撤退都有一万个理由！”申步海继续对张闯说道，“伤员们困难，谁不困难啊？都向你这样自作主张，人都跑光了！这仗还怎么打？”
申步海面向全场士兵，提高了声音：“我告诉你们！军人的眼里没有困难！为什么军人眼里没有困难你们知道吗？因为军人，你们，包括我在内，从穿上军装的那一刻，就是个死人！在死人眼里，还会有困难吗？军人，或荣耀而死，或屈辱而死；或完成任务而死，或完不成任务而死。只有抱定必死之心，才能向死而生！泰镇是国门重地，任何人不得后退一步！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你们殉国了，我会亲自填上去！”
“我知错了！”张闯从地上站了起来，对申步海说道，“老首长，你杀了我吧！我不是孬种！但是，这些兄弟们是无辜的，是我非要他们走！你饶了他们吧？”
突然一下从青丘的方向传来明亮的闪光，一声剧烈的爆炸声传来，地面在微微颤动。赵军加大了炮火轰击的力度，有好几发炮弹同时爆炸在青丘顶部。
不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成凤池带着那些士兵们乘坐军车正赶往第一线阵地。
申步海摇了摇头，伸手从腰间掏出了手枪。他举起枪，对准了张闯的脑袋。他叹了口气说道：“我很心痛。你们是我的孩子，我不想处置你们。可眼下是大敌当前，激战正酣，乱世尚且要用重典，此刻又怎能不特别强化军纪？”
张闯低下了头：“老首长。我错了。我对不起您的一片苦心。您枪决我，我没有怨言。只是，这些一起跟我准备过河的弟兄，就算他们必须死，可不可以让他们上第一线，死在战场上？我们现在前线也缺人啊！”
刚才押解张闯的士兵忽然跪了下来：“将军，就饶过他们吧。”
更多的人跪到了地上求情：“将军。饶了他们吧！”
那些跟着张闯逃走的人也跪下流着泪请求：“将军。我们不求活命！只求您把我们送到战场上与赵军拼命，到死为止！”
“你们都是混蛋！”申步海发怒了，“军令岂是儿戏？你们想怎么死就怎么死？”
将军一怒，全场鸦雀无声。
申步海很少发脾气，说完这几句话，音调又降低了，对张闯他们说道：“军法无情。难得你们一片为国为民的赤诚无畏之心，就用你们军人的荣耀，来维护军法的森严吧。”
这话声音不大，每个把这话听在耳朵里的军人都对将军充满了崇敬和畏惧。
将军挥手，行刑队立即冲了过来。
将军收起自己的手枪，心情沉重地往指挥部走去。刚走了两步，他停了下来，回头对士兵们说道：“哦。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秦国出兵了。王简将军进兵神速，此刻已经兵临二虎山，抵近赵国菡萏城的西大门。胜利离我们不远，你们就安心上路吧。”
说完话，申步海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传来几声行刑的枪响。行刑完毕，现场观刑的士兵们沉默着开赴青丘前线。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此刻，韩国王宫，正是一片太平欢乐景象。
画栋珠帘，美食美酒罗列；载歌载舞，美人美目顾盼。贵宾云集，貂蝉满座。靡靡之音，绕梁不绝。韩国君臣开怀畅饮，分析着天下大势，展望着赵军不久之后必将面临的失败，憧憬着在秦军攻陷菡萏城之后也去那里分一杯羹。
但最让大家高兴的还是一位兴高采烈地演讲的老人家。他正是葛鑫的父亲葛强。为人子者出门在外，往往报喜不报忧。在葛鑫出使秦国归来而秦国迟迟没有发兵的煎熬日子里，葛强对儿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无所知。等到确知秦国出兵的消息，葛鑫自然第一时间通知父亲这件喜悦的事情。葛强久居八眼井村，想趁着儿子为国立功的机会出来看看大城市的风貌，于是就来到了葛鑫与林江仙的家里。
林志立对葛强的态度四平八稳，规规矩矩。虽然葛强身上有很多地方是上层社会出身的林志立所看不惯的，但毕竟是自己的儿女亲家。通过这次出使秦国的任务，林志立对女婿刮目相看，发现这人身上有很多做大事的品质。比如，没机会的时候能忍；有了机会能够快速反应把机会抓住；一旦执行则有坚定的必胜的信念；哪怕遇到挫折或者前途不明的态势也矢志不渝坚持到底。他越来越喜欢和器重这个女婿，有了让女婿开心些的心态，自然也影响到他对待葛强的态度。
宫内厅的长官来林府邀请葛鑫以及林家人参加宴会。国王摆下宴会是要庆祝秦国出兵的。
“我可以去吗？”葛强问那位宫内厅的官员，并指了指自己的儿子道，“我是他亲爸爸。”
“那当然可以。您儿子这次可是为国家立下大功了。”宫内厅的官员微笑着回答。
没有人想让葛强参加，包括葛鑫。葛鑫太明白参加宴会的那些所谓上流人士是些什么人。自己的父亲如果参会，肯定会受到那群人的嘲弄。这毫无疑问会对自己的前途有不良影响，别人也会因为自己的父亲而看轻自己。一直以来，葛鑫对自己的家世刻意保持神秘感，希望别人看不透。别人看不透则不知道你的深浅，不敢轻易对付你。现在如果父亲参加宴会，则他的家庭背景就被人看透了，而且属于特别没背景的那种。
葛鑫和林志立的态度都在暗示葛强主动提出不去。但葛强就是不知趣。当着林志立的面还好一些，跟葛鑫在一起的时候，葛强不止一次表达他心里那进一次王宫见见世面的欲望。
“爸，去那里干吗？王宫有什么好看的？”葛鑫试图说服父亲不去王宫。
“怎么了？是不是嫌我乡下来的，让别人看到有这样的父亲丢你的人了？”葛强对儿子说的话伶牙俐齿尖酸刻薄。
葛鑫连忙辩解：“爸，我怎么会嫌弃您呢？我是不是个照顾家里的人，是不是孝顺，您心里还不清楚吗？”
有些话葛鑫想说，但说不出来。他是个孝顺父母的人。但是，父亲看起来有些任性。父亲是另一个时代的人，且长期居住在信息闭塞的乡下，见识不多。相对于现代社会来讲已经落伍了。以父亲的见识率性而为的话，真的会搞砸葛鑫的前途。到那个时候，他可能真的连孝敬父母的能力都没有了。所以，他认为此刻违逆父亲的意志，看起来是不孝，其实才是真正的长远的孝。相反，如果任由父亲，看起来是孝，其实是愚孝，甚至长期来讲是对家庭和父亲的不负责，是真正的不孝。
似乎是看透了儿子的心思，葛强说道：“儿子，老爸去看看新鲜景儿，没事的。我跟你说，老话说得好，穷瞒不得，丑避不得。穷人装有钱人是最难的，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跟有钱人就是不一样，人家一眼就能看出来。你避讳或者捕避讳，不过是骗骗自己心里好过一点儿罢了。老爸去不去宫里，你在别人眼里都是一样的。”
话说到这样，葛鑫没什么话说了。
结果，在宴会上，很快有人发现了葛强这么个乡下来的“活宝”。所谓的“上流人士”虽然嘴里整天念叨“玩人丧德，玩物丧志”，但有些人总是喜欢捉弄人的。他们引诱着葛强出了不少洋相，引来满堂哄笑，倒也给现场增添了笑声和欢乐。甚至有人提议让葛强上去致辞，虽然葛强百般推脱，却无法推得掉。林志立早就难以忍受别人看他的目光，推脱酒喝多了，提前离去。
“既然大家一致让我上来说两句，那我就来说两句。我是个乡下的穷人，没什么见识。你们都是有素质有身份的人，比我们乡下人优秀很多，我觉得不如你们，很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哄笑。
“我们乡下人没什么想法，没什么钱，生活不容易，也没有那个条件好好培养孩子，有钱人家的孩子上的补习班我们都上不起。人家教育上花得钱多，教育出来的人自然本领强素质高，凭本事竞争咱们穷家子弟是竞争不过的。我们唯一能在世上立足的可能就是我们的做人，要有个好人品，才能吃饭！这个做人吧，最重要的是得负责任！敢担当！干什么就把什么干好！我跟儿子说，你得有敬业精神，拿出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做事态度......要认真负责，是你的活儿，你就干好......”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是形容一个人用应付的态度工作和生活，得过且过，心不在焉地做事。在葛强嘴里，竟然变成了褒义词。和尚的任务是撞钟，你做一天和尚就得把你该干的撞钟这件事干好，这叫敬业，叫负责！所以他要把儿子培养成具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样态度的人。这个词语的“葛强式”解释倒也活灵活现。只是现场诸人哄笑得更厉害了。
葛鑫向这些韩国高层人士投去冷冷的目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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