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暗杀

2018-04-15 作者: 西岭雪
第二十三章 暗杀

其实,我们的故事,早就被很多电影和电视剧给演滥了,变得俗套而熟腻。Www.Pinwenba.Com 吧可是当故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只是大同小异的传奇;而对于当事人来说,则是切肤之痛的伤口,无论历史重复了多少次,过去了多少年,每一次想起,伤痛还是那样真切,宛如昨日。

1、任务

那天早晨有雾,突袭队员回来的时候,带给我两个消息:我的丈夫罗刚团长死在了这次任务中;我的新任务是去给一个日本翻译做妻子——他叫东方烈,是日本归来的留学生,罗刚亲自争取的觉悟青年。他的特殊身份会给我们的工作带来很多便利,但是他没有工作经验,所以需要有人在身边指导他,帮助他,也——监视他。

连长说,这是罗团长上战场前就已经定好的计划,我的任务包括三点:一、以妻子的身份辅佐东方烈开展工作,并传递情报;二、创造机会,联系组织制定刺杀日本高官的计划;三、由于东方是新同志,经验不足,难保不会在考验来临时变节,所以一切工作由我与他单线联系,倘若情况有变,就要先下手为强,以免产生不可估计的损失。

我一惊,问:“你的意思是……杀了他?”

连长点点头,语重心长地说:“这是最坏的打算,万不得已时的最后一招。国难当前,个人生死只是微末小事,你从今天起执行潜伏任务,第一条就是不能太感情用事。罗团长刚刚牺牲,就给你布置这样艰巨的任务,也许你会觉得我不近人情。不过,一则时间紧迫,二则这是罗团长亲自布署的计划,三则,也许工作会转移你的心思,总之……”连长想了很久,终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终只好说了一句套话,“节哀顺变。”

其实,对于罗刚的死,我只是感到痛失同志,是我军的损失,革命事业的巨大遗憾。但对我自己,却说不上有多么伤心。他是我的入党介绍人,比我大十八岁,他一手栽培了我,提拔了我,然后,娶了我。结婚半年来,我们聚少离多,即便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总是心事重重,沉默寡言。同他在一起,或者将要同东方烈在一起,对我来说,都只是为了献身革命,根本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于是,在我丈夫去逝的第三天,我再次“出嫁”了。对于那个动乱的年代而言,我的嫁妆算是丰富的,足有七八个箱子,包括各种衣料,衾枕,日常用品,以及——电台。

新婚之夜,东方烈对我说:“罗夫人,以后,你就是我的上级了,请多关照。”说罢深鞠一躬,想了想,又改成抱拳做揖,再想一想,又换成举手敬礼。

我忍不住笑了:“你这算哪国的文法礼节?”忽然想到丈夫刚死,我这样说笑似乎不妥,况且也没个“上级”的样子,于是又板起脸来说,“我们还是快把电台安好吧。”

2、暗杀

我们在“蜜月”里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安排机会刺杀日本大佐宇田正雄。他是屠杀王村两百八十三口的下令者,不但双手沾满血腥,而且嗜杀成性,每个日本兵都是魔鬼,但这个宇田大佐,一个人比一百个魔鬼作恶更多。

但是这个魔鬼却偏偏喜欢附庸风雅,尤其喜欢中国字画,听说谁家收藏有名人字画,掘地三尺也要搜出来——以最野蛮的方式占有最优雅的藏品,会让这个魔鬼更加兴奋。

我们的计划是投其所好,弄一幅名品书画到古董店估价,好让消息传出去给大佐知道,画主再留下地址,当然是在一个极偏僻的地方,然后等他登门掠夺时把他干掉。

但是书画作品还没准备好,东方烈有一天下班回来说,因为明天是腊月初八,那个宇田大佐忽发奇想,说要来我家吃腊八粥。

“如今这世道,小鬼子实行‘三光’,农民又‘坚壁清野’,市面上什么都缺,别说‘腊八’了,就算‘腊七粥’、‘腊五粥’也拿不出来啊。”我发急起来,“再说家里有电台,你这样引狼入室太危险了。怎么不拒绝他?”

然而东方烈胸有成竹,笑嘻嘻地解释:“我想过要拒绝的。可又一想,我们不是一直说没办法弄到真品字画吗?但是膺品应该不难找吧。如果他来我家吃饭,在墙壁上看到一幅名画的临摩品,我们再在闲谈里说这幅画的真品收藏在一个朋友家,他必定信之无疑。我们再趁着酒兴说带他去那个朋友家看画,把他引到没人的地方杀了他,不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吗?”

这个方法听起来虽然冒险,却十分可行,我立刻与上级联系,报告了东方烈的计划。晚上十点钟,上级回复:依计行事。

于是我们开始兴奋地准备晚宴,坐在昏黄的灯光下,两个人头碰头地写食谱,算计着去哪里办置花生、红豆、绿豆和糯米,要配些什么菜,怎么布置屋子,说得有来有去的,有种形容不出的温馨新昵。

我不由得心跳加速,这哪里像是策划暗杀,倒像是柴米夫妻过日子。

第二天晚上,宇田正雄来的时候,我已经办了一桌很像样的饭菜。即使是大佐,在这个动乱的时局里能吃到这样地道的腊八粥,也是一件难得的事。因此他很开心,兴致高昂,还喝了很多酒,但是他一直没有谈起墙上那幅画,却一直色眯眯地盯着我,即使东方几次把话题有意引向那幅画也没有用。

按照计划,我们会在十到十二点之间把他引向西郊的小树林,由埋伏在那里的同志执行刺杀。我眼看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宇田别说去看“真品收藏”了,就连墙上的临摩都还没有注意到。事不宜迟,我只得豁出去,向宇田抛了一个媚眼说:“大佐,今晚月色不错,不如你陪我去河边散散步啊。”

东方烈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直到我与宇田走出房门都不知反应。

从西郊回来,远远地刚下车,就看到东方烈在小院前来回踱步,见到我,急忙迎上来说:“你可回来了,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你这样子满院乱转才让人担心呢。”我忙拉他进屋,向他重重一点头,“我们成功了。大佐,司机,两个卫兵,无一活口,你放心好了。”

但是东方脸上殊无喜色,却有些沮丧地说:“这次任务我没能尽到力,却把你放到那么危险的境地,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向罗团长交代呢?”

“怎么能说你没尽力呢?如果不是你请宇田来吃腊八粥,我怎么可能把他引到郊外去?”

为了工作方便,我们一直没有告诉他罗团长牺牲的消息。最初连长说,让他以为我仍是罗夫人,会多些戒心,不生他念,为组织效力时也会更加谨慎;到了这时候,我已经不便再告诉他真相了,只是鼓励他说:“你是这次计划的策划者,执行者,你做得很好,第一次任务就这样好,简直是个天才。”

但是东方烈仍不开心,反复强调说:“以后行动的时候,你一定要同我商量,再也不能使用这种……美人计。”他的脸慢慢红起来,眼睛转向一边。

看着他的样子,我也忍不住莫名地脸红了。

3、入党

接下来的五个月里,我们又成功地布局了两次暗杀。东方烈信心倍增,久不久便问我罗团长有没有赞扬他,还让我替他向组织提交了入党申请书。

隔了三天,组织回复了:还要继续考验。

东方烈焦燥:“那到底要杀多少人才算是通过考验啊?”

“怎么能这么说呢?党要考验你,并不光是看你杀了多少人,而是要考量你的革命意志和信念。”我安慰他,“放心,组织不会看错人,到了合适的时候,罗团长会亲自做你的入党申请人的。”

夏天的时候,我们接到了新任务:安排机会,刺杀日本少佐荒川武。

“不行,他是我的同学!”东方烈激烈地反对,“我们是朋友,我不能向朋友下手。”

“可他是我们国家的敌人!”我试图跟他讲道理,但是凭我说得口都干了,东方仍然坚持说,在日本求学期间,荒川曾有恩于他,他不能恩将仇报。

我无法说服他,个人的恩仇比起国家民族的恩仇来,不值一提。但也不能把他的原话反应给组织,这些话足以证明他的“革命意志不坚定”,说不定什么时候组织就会给我下命令,“先下手为强”。

那句话一直像根刺样横在我心上。我觉得自己就像安插在东方烈身边的一颗定时炸弹,一边利用他,一边监视他,随时会炸裂,令他尸骨无存。

我开始做噩梦,在梦里,我手持一把无声手枪,对准他太阳穴。他大睁着眼睛无辜地看着我,然后“嘭”一声,血浆四溅……

梦总在这个时候惊醒。东方烈睡眠浅,听到我惊叫,会立即赶过来问:“又做噩梦了?”

“是,我真不争气。”我半真半假地说,“搞潜伏工作的人,说梦话是大忌,我以前不这样的,现在……”

“可能是压力太大了。”东方烈了解地说。

再三权衡之下,我决定为了东方烈隐瞒组织,自己来执行这次计划。在东方烈生日那天,我借口刺探有用情报,鼓动他在酒楼举办宴会,邀请日本官员和高级汉奸参加。

荒川武自然也收到了请帖。不过,他那张是我另外派人专送的,地点不是在酒楼,而是西郊别墅——当然,在去西郊的路上,早已埋伏了我们的神枪手……

刺杀又一次成功。由于是借着东方烈的生日宴执行的计划,组织丝毫没有对他产生怀疑。但是东方听说了荒川的死讯,却对我不再信任了。

那天,他回家的时候,分明已经喝了酒,红着眼睛问我:“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们?你们杀了我的朋友?”

“你们?”我逼视他的眼睛,“你把日本人称作朋友,却把革命同志叫作‘你们’?你到底站在哪一边?你还当不当自己是中国人?”

“我当然是中国人!可是,我不想再杀人了!”

“你说什么?”

“我不想再杀人了。”东方烈平静下来,一字一句地说,“我决定,退出组织。”

4、永诀

我知道噩梦就要成真了。

像这样的暗杀任务,是只可服从,没有退出的。一旦反悔,就必须灭口。

但是我延捱着不肯向组织汇报,用尽各种方法替他隐瞒。东方烈不知深浅地催促,一再问我组织是怎么回复的。他不知道,我被派到他身边时,就同时接受了另一项秘密任务:监督他,必要时就干掉他。而一旦让组织知道他想退出,就是那个“必要时”了。

我问他:“退出组织后,你想做什么?继续当翻译,帮日本人欺负中国人?”

“不,我已经想好了,如果组织同意了我的申请,我就辞去翻译的工作,去美国,过新的日子。”

“你这是背叛!”我气愤地说,“同胞们都在苦难之中,你却只想到个人安逸!”那一刻,我真想说出真相,把他交给组织处决算了,只要执刑的人不是我。

但是我立刻又想到,如果我不忍心亲手杀死东方烈,那么他不愿意亲手暗杀他的同学荒川武也是可以理解的。对我来说,日本人就意味着敌人;但他是日本留学回来的,却不容易分得这么清楚干脆。

东方烈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委屈地嗫嚅:“我不是要背叛祖国。我只是无法面对死亡和杀害,我恨日本人残杀我们的同胞,可是我也不想再去执行暗杀了。我去了美国,会参加美国侨胞援助会,为我们的抗日队伍筹募军款,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只要不再杀人……”

他那种茫然的神情让我的心锐利地刺痛起来,也许不能责怪东方烈软弱,他只是个一腔热情的学生,从没上过战场,没有经过枪炮与厮杀,他爱国,却厌战,一上来就接受这样艰巨的任务,对于他确实是太苛求了。我深知罗刚的煽动力,完全可以想象当初他是怎样说服东方烈接受潜伏任务的。因为我就是在他的说服下参加革命还嫁给了他。如果他在世,一定可以指导我怎样帮助东方,逐日坚定东方的革命信念。但是他不在了,我未能执行他的遗命,未能帮助东方成长,却让他想到退出,是我对不起组织,对不起罗刚,也对不起东方烈。

一切都是我的错。

“组织已经在研究了,很快就会回复你的。”我只有敷衍他,“等组织同意了你的申请,我就会接受新的任务,被派往别处。”

“你要走?”他似乎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愣愣看着我,眼神凄婉,渐渐有泪光。

我心里一动。他舍不得我?他是不是,有些喜欢我?

但是他紧接着说:“恭喜你,很快你就会同罗团长团聚了。”

那一刻,我几乎要脱口而出“罗团长早已经牺牲了”,但是话到嘴边,却咽住了。这个时候说这种话,会让他怎么想?难道我想以自己为条件游说他继续与我们并肩作战?当初我用美人计暗杀了宇田大佐,现在也要用美人计来对付东方烈吗?

就在我进退两难的煎熬中,美国在日本的广岛、长崎投了两颗原子弹,日本被迫宣布无条件投降了。与此同时,国民政府开始了大清算,悬出的汉奸通缉名单里,东方烈赫赫在榜。东方烈对我说:你们要为我作证,我不是汉奸,我为抗日出过力的。

但是内战打响了。“我们”不可能为他去跟国民政府谈判,更何况他已经“退出”组织,我就更加不能如实向上级汇报,请求保护,也不能带他投奔“我们”。

我只有劝他:“你逃吧,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你呢?”

“我已经接受了新的任务,明天就要离开这里。等我走了,你要立刻走,最好一天都别耽搁。”

那天晚上,我们吃了最后一顿分手饭。他分明有话说,可是每每只说到“罗团长”三个字就咽住了,我也觉得有满腹的话要说,但是百转柔肠,最终却只是酒到杯干,所有的话,都在酒里了。

这一年来,我对他隐瞒了太多的事,罗团长的死,组织给我的秘密任务,还有我从来没有把他的退出申请上交组织……如果我告诉他所有的真相,他接受得了吗?

我们都喝醉了。醒来时,天已大亮,我没有惊动他,悄悄拎起行李出了门。

离开前,我忍不住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我们的新房,不知怎的,伸出手去撕下了门上的喜联。那还是一年前我们“新婚”时贴上去的,贴得太牢,纸也脆了,只撕下半幅,写着“鹊登梅”三个字。

——那是我带走的惟一东西,也是我们结婚一年的凭证。

多年以后,我听说有一个词叫“纸婚”,形容结婚一年的夫妻。冥冥中,原来一切都已经注定。我们这一年“婚姻”留给我的,真的就只有这半张纸。

5、心声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东方烈。

我猜他已经去了美国,但是也有人同我说,他被国民政府暗杀了。

解放后,我到处打听他的消息,却始终不能证实真假。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每天想的都是怎样执行暗杀,后来又成天担心如果组织命令我处决他,我该怎么办。心事太重了,重到让我无法思及其他。直到我们分别后,到我再也见不到他,思念如潮水般越涨越凶,我才终于知道:我是爱他的。

我们做了一年的假夫妻,可是我们共患难,每天头上顶着雷过日子,在那个屋檐下,只有我知道他真正的身份,也只有他听过我的梦呓。我生病的时候,有他照顾;我孤独的时候,有他安慰;为了陪他参加宴会,他手把手地教我跳交际舞,喝清酒,吃日本料理……三百多天发生过太多的事,对于组织来说,只是工作;对于个人,却是实实在在的“日子”。我不知道,如果他知道我早已不再是罗夫人,我们的关系会不会有所不同。

那天我同他吃分手饭,是存心灌醉他的,也存心灌醉我自己。我以为可以豁出去,酒后吐真言,没想到多年的克制成了习惯,即使在醉中,我也仍然什么都没有说。

那些话,已经藏在心底六十多年,如果可以再见他,我一定要告诉他:全世界的人加在一起,只有你才是我最关心的。

还有,我一直想问他一句话:你有没有,爱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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