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以校为家

这天早上，苇声在柳树下打了两趟拳，有点受不了外边的寒冷，又躲进庵子里去拿出字帖用小木棒在门内的小块空地上练起字来，字帖还是写墙字的时候从欧阳处借来的那本柳公权。下了大雪，没地方去，天也冷的在外边呆不住，苇声就削了根细木棒，将一头削尖成毛笔状，有空就蹲在庵子里练书法，庵子门内的那点空地都给他“笔耕”成“沙盘”了。

苇声正在专心致志的临帖，忽听的外边“呯”一声枪响，苇声吓一跳，赶紧钻出庵子来看究竟。就见从西边雪地里一只野兔在向窑坑方向狂奔而来，野兔后边紧跟着一条黑色细狗在追，再往后，一个男子扛着猎枪吆喝着往这边赶，再稍后是两个孩子嗷嗷的嚎叫着跟着。

苇声一跳老高，大喊：“打兔子啊——”

野兔受了惊吓，拐弯向南给紧跟的细狗逼过来，仍旧往窑坑方向跑，苇声又喊起来：“打兔子——打兔子——”

细狗越追越近，眼看就要把野兔拿下，但野兔好像早有准备，径直逃向窑坑西南角上的大苇垛，拼命地往苇垛上一撞，不见了。紧追而至的细狗停下来，无可奈何地回望着赶来的主人。

苇声已经跑到了苇垛跟前，白雪覆压着的苇垛周边有不少小的缝隙，野兔显然钻进苇垛里去了。

扛枪的男子也追上来了，苇声认得他是孟二，孟祥家的二大爷。孟二是参加过朝战的伤残军人，在一次战斗中，一颗炮弹在他附近爆炸，他的身上中了好几块弹片，其中一块不偏不倚击中了他的**，把**给削掉了，他也就因此打了光棍。

孟二每年都从政府领取伤残军人抚恤金。

孟二手巧，会结渔网，会扎风筝，经常有湖里人送尼龙线过来请他结网。孟二还爱玩，自己造了杆猎枪，又养了条细狗，入冬后，一高兴就扛了猎枪带上细狗跑到麦地里打兔子，有时也打麻雀。

孟二追上来了，苇声向他打了个招呼。跟着的两个孩子是孟祥家和王作家，两个孩子多远就朝着苇声喊师父，苇声问：“你怎么不上学？”两个都答：“今天星期天——”

孟二穿着大头鞋，两个孩子都穿着棉鞋，王作家是双半新棉鞋，孟祥家脚上的是双破棉鞋。苇声还注意到孟祥家的棉裤腿较短，脚脖子整个的裸露着，也没穿袜子，脚后跟又黑又皴裂，裂口好大，像有鲜红的生血要从裂口里洇出来。苇声怜悯的指着孟祥家的脚脖子：“脚冷不？”孟祥家摇摇头。孟二不满的说：“没见过他娘那么懒的！成天瞎遛（即闲逛），就是不给孩子做棉鞋！”

两个孩子扒着苇垛的缝隙乱喊着往外驱赶野兔子，但苇垛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孟二扛起枪：“甭撅着腚叫唤了！它憨吗？能出来吗？走，再打去！”

孟祥家转过脸：“师父，你也去吧？”

苇声当然乐意：“等等，我换鞋去，我不能穿着毛窝跟着跑吧。”

苇声换了大头鞋，把鞋带系得紧紧的，跟上孟二他们，孟二说：“咱上界沟，那是苇子地，兔子窝肯定多。”于是，四个人按照孟二的要求在雪地里散开搜索着往东走。

到了界沟堤下，孟二示意大家向他靠拢：“你们在这儿不要动，我先上去观察观察。”说罢把猎枪从肩上取下，上好药，一手拿着，弓着腰蹑手蹑脚爬上沟堤，半蹲在那里往界沟里扫视，细狗通人性似的伏在孟二侧后两耳支着却一动不动。苇声和两个孩子在堤下止不住，也学着孟二的样子爬上堤去，一声不响的蹲在孟二的身侧屏住气往界沟里面看。

没看到什么。苇声小声说：“苇子才割了没几天，有兔子也都给吓跑了。”孟二说：“跑是肯定跑了……几天了，它们也该回来了，兔子也恋老窝。”

又过了片刻，孟祥家指着一个地方，小声说：“二大爷，那里有新土，是兔子窝不？”苇声顺着孟祥家手指的方向，看见对岸的堤坡上有处茅草稠密处雪上是有少许新土。

“差不多是。”孟二看了看，往旁边指了指，“我先到那边埋伏好，你们就咋呼，就喊，往外哄……”

孟祥家说：“咱直接到窝里逮去不就行了？”

孟二一瞪眼：“你**能！你觉得它是母猪啊，上去就逮！”

孟二掂着枪又退到堤下，弓着腰跑过去埋伏好，一打手势，这边苇声和王作家、孟祥家卖力的喊起来。过了一小会，苇声注意到新土那儿探出两个黑褐色小脑袋来，警觉的往四处张望，王作家和孟祥家两个手里早抓了两团雪投过去。有只兔子蹦出来像是要侦察一下敌情，一声枪响，当场就给撂倒了。另外那只兔子一下蹿出来，越过界沟堤往东庄方向跑去，说时迟那时快，就见细狗腾身而起，三两下就“飞”过界沟追上去。

王作家、孟祥家欢叫着去抢中枪的兔子，苇声则飞跑着去追细狗。兔子跑向东庄后边的池塘方向，细狗紧追不舍。苇声再是飞毛腿也是跑不过兔子和细狗的，更何况是在雪地里？他很快就给兔子与细狗甩出老远，但他并没停下紧盯着细狗在后边追。细狗追过四轱辘头车的时候，斜刺里从村里杀出一条黄狗出来。兔子急转弯就往河堤方向跑，一黑一黄两条狗几乎并驾齐驱在后边追，苇声眼睁睁看着它们跑上河堤转眼全都消失在河堤那边了。

苇声已经追过四轱辘头车，他不再追了，掐着腰喘着粗气正考虑是前进还是撤退，村口走出一个人来，正是菱花。苇声急忙转身往回跑，菱花也已看见是他，喊道：“回来！”

苇声站住了，朝菱花那边看。菱花说：“看啥？你头里去，到那边等着我。”菱花指指河堤的方向，走着，并没停。

苇声迟迟疑疑，没有挪步。菱花急道：“发啥呆？你走啊！”苇声跑过去，很快追上菱花，半开玩笑的口吻：“恁大雪，一个女人家，大清早往外跑啥？”菱花说：“用你管那么多？没有事，这样天谁家出来？”苇声说：“啥事？”菱花说：“你头里走？不要跟我打唠！”

苇声跑上河堤，一眼看见两条狗站在河滩里呆呆的朝对岸张望，貌似野兔从冰面逃逸到对岸去了它们没敢追过去。苇声唤了几声狗，两条狗都回头看看苇声，并没什么反应。

菱花跟上来了，大半个脸用围脖紧捂着：“不是对你说回来向我报到吗？你倒好，一去不见影了，今天又自己送上门来了……”苇声说：“还要鸭蛋？这天哪里捡鸭蛋去？捡了也没法送啊！”菱花说：“你除了知道捡鸭蛋！人家有好事想告诉你。”

河滩里的大黄狗看见菱花呼呼的跑上来，伸着舌头舔菱花的袖口，菱花抚抚狗头，大黄狗温顺的摇起尾巴来。苇声说：“这是你家的够啊！”菱花指着跟上来的细狗，夸奖道：“你的这个细狗真俊。”苇声说：“这不是我的。”说着向细狗打招呼，细狗看看他，撒开蹄子跑了。

苇声说：“啥好事？不是要给我说媳妇吧？”菱花说：“滚！永远不给你说媳妇，就叫你打一辈子光棍！”苇声笑笑：“你够狠！我找不到媳妇就领你私奔。”菱花骂道：“你要死啊！谁跟你私奔？想的美！”

苇声问：“那……你有啥好事要告诉我？”菱花说：“俺东庄暑假后就有初中了，公社批下来了。”苇声哼一声：“就这？这算啥好事！”菱花说：“当然是好事！有初中就得要老师，俺爸暑假后就能教学了，就教初中，大队支书找我爸说过这事了，我爸答应了……这不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苇声点点头：“嗯，这要是真的，应该是好事，我先祝贺一下欧阳老师。”

菱花纠正说：“你该祝贺我爸。”

苇声微诧：“欧阳老师不是你爸？”

菱花眯眼一笑：“欧阳老师是我爸，但不是你老师啊，所以你才应该祝贺我爸。”

苇声这才明白菱花的意思：“咋不是我的老师？他教我写过字，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啊！”

菱花说：“终身为父？你休想。”

苇声咕噜咕噜眼珠子：“终身为岳父行吧？”

菱花骂道：“你坏蛋！这你更甭要想！”

苇声心里一沉，情绪低下来：“我知道……早就不可能了。”

菱花笑一笑：“甭胡思乱想了。就这天，你跑这来干啥？不怕冷？”

苇声说：“我是来追兔子的，谁知道追了个狐狸精。”

菱花说：“你真变了！”

苇声说：“变了吗？我没觉得啊！说说，变的怎样了？”

“变的讨厌人了！”菱花说完就走。

苇声嘿嘿笑着，也跟在后边走。菱花停下：“你跟着我干啥？”苇声说：“又不是你的路。”菱花嗔道：“又讨厌！不能跟着我，有啥话说不？有就说，说了赶紧走人！”

苇声涎着脸：“哏哏，你这是干啥去？”

菱花停下，往下扒扒围脖，把鼻子和嘴都露出来，呵着手。苇声看着菱花小巧的鼻子和红润可人的两腮，眼睛定住不动了。

“不能看。”菱花微羞，赶紧又用围脖把脸围住。

苇声急忙把眼闭上：“好，不看。”

“憨样儿！”菱花一笑，“这几天下大雪，你都干啥来？天天睡大觉？”

苇声睁开眼：“我是能睡得住的人吗？我在天天用功，练习书法呢。”说着用手比划着写字的姿势。

菱花微笑一笑：“哦——想练成秦羲之吗？”

苇声说：“练成谁都行，只要不练成秦桧。”

菱花说：“真能练成秦桧还真是你的大造化了，就怕你练不成。”

苇声问：“秦桧的字有啥了不起？”

菱花问：“知道宋体字吗？知道为啥叫宋体字吗？就因为宋体字是秦桧的发明。”

苇声说：“这你也知道啊！”

菱花自豪的：“我当然知道。我爸是谁你不知道？”

苇声笑道：“羡慕，羡慕。”

“你早就该羡慕。”菱花更自豪了，“知道吗？我爸现在就教学了。下大雪，天猛一冷，孙老师的气管炎一下子犯的厉害了，请假回家了，课没人上，校长就请我爸帮着孙老师代课，支书也支持，说从下月就按民办教师发给我爸工资。”

苇声说：“你爸居然愿意教小学！真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了。”

菱花说：“你知道啥？孙老师教的五年级，暑假后就是初一了。反正这个班暑假后也是我爸教，还不如现在接过来。”

苇声点着头：“是的。你这是不是去学校看你爸去？”

菱花说：“就是。你不知道，我爸打从接过来孙老师的课，他都以校为家了，晚上就住学校，吃饭顿顿给他送，他再温热吃。”

苇声说：“今天星期天啊，他也不回家？”

菱花说：“不回家。唉，不回家就不回家，我跑跑腿给他送就是了。这不，送饭还没出庄，俺家的狗就跟着撵兔子去了！”说着捂嘴笑。

苇声说：“给你爸送饭为啥走河堤？从庄里走不是又近又暖和？”

菱花说：“人家就愿意走河堤，不行吗？”

苇声哏哏笑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菱花斜了他一眼：“我又不是醉翁。”

苇声笑道：“你不是醉翁也是个醉大姐——醉大姐，我可提醒你，你爸你可得留心观察着点。”

菱花不解：“观察啥？”

苇声说：“你不想想？这么一步地都不回家，不觉的反常吗？会不会给狐仙迷住了？”

菱花骂道：“你放狗屁！你觉的都是你啊！”

苇声嘿嘿一笑：“我怎么了？我可是坐怀不乱！”

菱花脸一红，又骂道：“滚！我不想再看见你！”

苇声又是嘿嘿一笑：“好，我滚，再见。”

“喂！”菱花叫住他，“你天天写字，不烦吗？要看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