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1章 一院六人

2018-04-14 作者: 烽火戏诸侯
第721章 一院六人

当范长后孑然一身入京后,吴从先当晚便去了驿馆,“语重心长”为范长后讲述了那名神童的棋风,“先手布局看似潦草,无心也无力,及中盘落枰,猛然变幻,恍惚如瓦砾废墟之地,骤起一座巍峨高楼,有居高临下狮子搏兔之势”。当然吴从先也清楚这类虚无缥缈的说法,说了等于没说,范长后听了以后根本没有用处。至于为何只说先手中盘而不说收官,倒不是吴从先有意藏私,而是吴从先与那孩子下棋,就没有多于两百手的棋局,最重脸皮清誉的吴从先根本就好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吴从先好不容易在京城一鸣惊人,怎会愿意范长后来太-安城夺了自己的风头,巴不得范长后一败涂地,简单说来,当今棋坛强九国手吴从先可以输给那名传闻来自钦天监的天才少年,那如同世间顶尖武夫输给陆地神仙,不损声名,但他绝对不可以输给范长后太多,这就像李淳罡当年输给王仙芝,之后王仙芝输给徐凤年,输了一次,就彻底输了。

范长后下棋的“慢”,也仅是相对钦天监小书柜的疾如闪电,一个时辰后,当范长后连续“长考”十几手后,头一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出了胜负手,那个满脸悠哉游哉神色的孩子好像第一次看见对手,不再托着腮帮,不再左右张望,坐直了腰杆,但是不看棋局,而是直直盯住那位正在低头伸手卷起袖口的范长后。在场众人连吴从先都看不出这一手的全部精髓,其余一旁观战的看客自然更是如坠云雾,其中晋兰亭忍不住转头小声询问吴从先,后者也不敢妄言。

孙寅伸出双指揉了揉耳垂后,打了个哈欠。宋恪礼眯眼,紧紧抿起嘴唇。陈望则在细细打量那年少监正的神情变化。李吉甫则小心翼翼望向眉头紧皱身体前倾的皇帝陛下。心思都放在棋盘上的严池集弯下腰,跟姐姐严东吴交头接耳。

如果加上神情自若的当局者范长后,不算皇帝赵篆皇后严东吴和那位钦天监监正,那么今日翰林院青桐树下,有来自北凉道便多达四人,陈望,孙寅,严池集,晋兰亭。江南道有吴从先,广陵道则有范长后,两辽道有李吉甫,京城有宋恪礼。以此看来,似乎当今天子比先帝对北凉要更具胸襟。

皇帝饶有兴致看着小书柜破天荒对某人露出恶狠狠的表情,打圆场道:“暂且封盘,你们俩稍后再战。小书柜,范长后,尽力将此棋下成千古名局。若是收官更加出彩,回头朕让宫中丹青圣手为你们作画留念。朕马上要去参加一个小朝会,去晚了,可是会被坦坦翁絮叨半天的。”

身穿紫袍官服的晋兰亭赶忙微微弓腰,为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让出一条道路。

皇帝牵着皇后的手,面带笑意离去,由严池集一人送行。晋兰亭作为礼部侍郎也要参与那满眼尽紫的小型朝会,只是皇帝不发话,他自然不好黏在皇帝身边,毕竟有狐假虎威之嫌。在那三位“一家人”率先离开后,他特意拉上吴从先走出翰林院走上一段路程,原本后者就在礼部观政,而且相比殿试名次更高却沉默寡言的李吉甫,晋兰亭更看好同是诗社骨干吴从先,对已经在兵部出人头地的高亭树那更是高看一眼。

严东吴轻声道:“为何如此器重那范长后?”

皇帝转头对皇后眨了眨眼睛,悄悄说道:“下棋争胜,只是怡情小事,其实什么九段十段,于国何益?不过靖安王赵珣尚且有一位目盲棋士陆诩,我贵为一国之主,怎能没有一位范十段在身边?”

严东吴忍俊不禁道:“这也能怄气?陛下,你还是个孩子吗?”

皇帝一脸幽怨道:“难道我在你心中已经老了吗?”

严东吴记起身后还跟着弟弟严池集,轻轻咳嗽一声,皇帝哈哈大笑,不以为意,故意缓了缓脚步,让这位在蓟北碰了一鼻子灰憋了一肚子气的小舅子跟上后,才轻声安慰道:“蓟北的事情,朕也不劝你什么,只想让你不要急。听你姐说不愿意在兵部待下去了,想去哪里?礼部,还是吏部?”

严东吴正要说话,皇帝微微加重力道握住她的手,她只好把话咽回肚子。

严池集显然有些畏惧那个越来越有威严的姐姐,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道:“陛下,微臣想要来翰林院,这里书多。”

皇帝瞪眼道:“没外人的时候,喊姐夫!不过来翰林院没问题,但是先从小黄门郎做起,否则我倒是无所谓让你做大黄门,你脾气过于温和了,又是什么都不愿意去争的性子,肯定要被许多老前辈排挤冷落的,那些上了岁数的老文人,跟六部官员不太一样,可不管你是什么国舅。”

严池集嗯了一声。

皇帝转头对严东吴笑意温柔道:“你们姐弟多聊聊,我这个外人啊,就不碍眼喽。”

等到皇帝在本朝宦官第一人的宋堂禄陪同下渐行渐远,严东吴低声问道:“为什么没有把我交给你的东西还给那个人。”

严池集脸色微白,心虚道:“我没见着凤哥儿啊。”

她厉声道:“闭嘴!”

身体一颤的严池集小心翼翼问道:“要不然我偷偷销毁掉?”

严东吴几乎是瞬间勃然大怒,然后竭力压抑住火气,脸色阴晴不定,最终咬牙道:“藏好!”

严池集垂头丧气。

严东吴平复心情后,语气放缓,赞赏道:“你方才没有说要去礼部和吏部,很好。”

严东吴跟这个弟弟面对面站着,帮他拢了拢衣襟领口,轻轻道:“你要记住一件事,文正文忠文恭,此三文美谥,必出于翰林院!”

严池集怯生生道:“姐,我没想那么多,真的。”

严东吴弯曲双指,在这个弟弟额头敲了一下,有了些笑颜,“你啊,傻人有傻福。”

严池集欲言又止,严东吴显然猜出了他心中所想,摇头道:“宫里头的事情,你别管。回去吧,我有一种直觉,现在那座院子里的那几个年轻人,会……”

说到这里,皇后娘娘不再说话了,抬头望着太阳,耀眼,所以有些刺眼。

严池集回到院子,在青桐树下,那孩子正冷着脸问道:“你跟谁学棋?”

范长后微笑道:“自四岁起,便与古谱古人学棋。”

孩子指着棋盘上那最后一手棋,“古人可下不出这一手!”

范长后平静道:“我辈今人不胜古人,有何颜面见后人?与古人学棋不假,但轮到自己下棋,不可坐困千古。”

孩子冷哼一声,瞥了眼棋盘残局,“若不是钦天监发生那场变故,我心不在焉,今天都不会给你下出什么胜负手的机会!明天你来钦天监摘星阁!”

范长后不置可否。

老气横秋的孩子大步跑着离开,只有这个时候,才有点他那个年纪该有的稚气。

自幼就在钦天监的小书柜屁颠屁颠一顿快跑,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位最是心生亲近的皇后娘娘,与这个孩子跟人下棋时的气势凌人截然相反,他见着了严东吴是满脸稚嫩笑容,就像一个小孩遇见了疼爱自己姐姐。

严东吴揉了揉小书柜的脑袋,怜惜道:“难为你了,钦天监遭此巨变,陛下还要你跟人下棋,回头我帮你骂他几句。”

在前不久那场严密封锁的变故中,仅是战死的护卫就有八百多人,大多是武艺高强的禁军锐士不说,还有几十位悬佩有锦鲤鱼袋的高手,尤其是后者,在先前护送“某物”前往广陵道途中,一百多名被朝廷刑部招安的江湖顶尖草莽,全部神秘阵亡,赵勾已经遭受重创,这一次折损无异于雪上加霜。但比起真正的损失,钦天监内练气士的死绝,那就是根本都不算什么了。

这些世人所谓的神仙中人,不乏有指玄神通的高手,更对离阳朝廷有着不可或缺的功效,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可以象征天道威严的恢弘震慑。

皇帝,是天命所归之人,故而奉天承运。

结果,离阳北派扶龙练气士,在那场血腥战事中,死得一干二净!

对围棋一事素来视为“闲余小道”的当今天子,为何会仓促搬迁翰林院?又为何亲自为范十段范长后造势?还是因为想要转移臣子视线,尽力压下那场波及整座京城的动荡涟漪?

严东吴更是亲眼见到温文尔雅的“四皇子”,把自己关在御书房内整整一宿。等他出来的时候,连大太监宋堂禄尚且不敢靠近,是她不得不亲自上前,为其包扎那鲜血淋漓的左手。

小书柜摇头道:“监正爷爷说过,人都是要死的,我不伤心。如果不是我还必须要替监正爷爷跟某个人下三局棋,要不然就算我死在那里,也无所谓。”

然后孩子在心中默念道,虽然那老头儿死了,但他的徒弟也许已经出现了。

这件事情,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哪怕是皇后姐姐。

严东吴气笑道:“不许说晦气话了,你才多大点的孩子,好好活着。”

小书柜嘿嘿笑道:“我想吃桂花糕了。”

严东吴牵起他的小手,走在皇宫内,“那得等到秋天呢,所以啊,更要好好活着。”

翰林院中,当严池集走近后,发现气氛有些微妙,官阶最高的陈望与李吉甫站在一旁闲聊着,那个曾经在国子监舌战群儒的狂士孙寅趴在石桌上,十段国手范长后在为其详细复盘。

严池集本来都已经停下脚步,突然发现形单影只的宋恪礼朝自己笑了笑,严池集会心一笑,走上前去。

祥符二年春,这一日,这座小院内,有六人。

陈望,孙寅,宋恪礼,范长后,李吉甫,严池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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