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韩纯在的缘故?也许是这次高班长休假回去恐惧了白钰的无休无止的争吵?这次她又带着干妹妹追到部队来闹,他被这无休无止的争吵和冷战困累了?
韩纯一把把自己的碗摞在颜鸽飞的碗里,两双筷子一抓,往厨房去了。Www.Pinwenba.Com 吧
又返出来拿了一遭白钰和高班长的,一面说:“姐,我收拾,你去歇歇吧,姐夫肯定也不想那样,由不得他。”
白钰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让韩纯出去外面宾馆住,叫丈夫晚上回来睡?
想起他头也不回背对着她的样子,又极快地熄灭了这个念头。
非一日之寒,岂是一夕能解得了?
高班长追上颜鸽飞,两个男人肩并肩静默地走了一阵,步伐一致,走姿一致。
“副连长,是不是这次回去探亲碰上什么不顺心的事了?”高班长问。
“梅淑家里很反对我们结婚。”颜鸽飞说。
“弟妹什么意见?你俩结婚申请不是已经跟部队打了吗?”高班长问。
“打是打了,一头是我一头是她家里人,夹在中间最难选择的是她。”颜鸽飞说。
“是,可再难选择也得选择啊,她有选择她婚姻的权利,唉……你嫂子现在正跟我闹,这次来儿子也没带,还拉来干妹妹助阵,要我在复员和留队中选,留队就离婚。”高班长又叹说。
“多陪嫂子聊聊,我们毕竟平时陪家属时间就少。”颜鸽飞说。
“她是那种不甘忍受寂寞的女人,一开始我就觉得错了,至少不适合嫁给军人,让她受那份委屈,她说她在家就像守活寡,她说她凭什么?是啊,咱凭什么让人家在家吃苦受累!我现在就不敢跟她说话,就觉得亏欠她的,我甚至都不敢看她的眼睛。”高班长说。
“嫂子是挺不容易的,一个人在家又带孩子又操持家务,还得工作,跟嫂子多沟通一下。按说,这个世上不管男人女人谁都有寂寞的时候呢。”颜鸽飞凝视着连房里的晚灯。
晚上开会安排比武诸事,定人。副连长,副指导员,三个排长,几个连队骨干都去参加这次的集训。
颜鸽飞在吹熄灯号前收拾好东西,洗完脚将两只四十二号的宽脚隔在脚盆两边,盯着右脚大拇指旁边的一个水燎泡痕迹,现在长成山丘一样的硬挺子了。
那是梅淑第一次来部队探亲,部队刚刚二十公里行军结束,颜鸽飞才军校毕业下分到基层连队不久,带的是二排。
梅淑晚上在招待所洗完脚,把两只脚搭在翠蓝的脚盆两边,瞧着草绿厚窗帘布发呆。颜鸽飞点完名回来,把军帽往写字台上放好,腰带跟军帽搁在一起,拿擦脚布走过去从水里提起梅淑三十六号的精致的一双脚,擦干,套进拖鞋里去。
梅淑不好意思地挣了一下挣不开,只觉得他的手掌暖和,踏实,像一块磁铁。
然后颜鸽飞搬了写字台底下的木椅,倦倦地坐下,利落地脱了鞋袜将左脚伸进脚盆,捞着水洗右脚,大拇指旁边的燎泡水灵灵的睁着金鱼眼睛。
颜鸽飞抱愧地说:“明天上午就走?这么急,都没好好陪你说说话……还有,我怕是去送不了你了,上午开军人大会,怎么办呢?”
“你战友把火车票捎回来了吗?”梅淑问。
“在这里。”颜鸽飞摸遍军衣上下四个口袋,又去摸遍军裤口袋,才想起在排里自己床上方块豆腐被子底下压着。
“明日临走前给我就行。”梅淑说。
“你这回来,正赶上部队事情多,现在你来了也陪不了你多少时间……我……对不起……”颜鸽飞心疼地望进梅淑的眼睛里歉意地说。
梅淑伏在他胳膊上,摇着他不叫他继续说:“不要说这三个字,我们不要说这三个字,就这样,你就在我面前,我就在你面前,这么近,一天能见上几面,面对面说说话,一起吃一两顿饭,一起洗脚,感觉真好……真好……”
梅淑说着说着就发现了颜鸽飞脚上的金鱼眼睛:“行军的路是山路吗?肯定很难走,石头多,路远,背的东西又重,跟搬家一样。”
说着一面从白亮的床头柜子上捡起一枚别针,蹲下身子要去捉他的脚。
颜鸽飞想也不想,自己迅速把脚拎出来,握着,抢过梅淑手里的别针一针挑开。“这种活,我自己来。”
梅淑撕了一张餐巾纸给他,两个人的脸离得那样近,那样近,她樱桃红的唇那样美……
忽然,营房的熄灯号朝家属院突兀地飘过来。颜鸽飞一面跑到院子里倒掉洗脚水,回来站在地中央,对梅淑说:“早点睡,我这一礼拜值班,待会去查岗,明天早上我从炊事班那里给你带早饭过来。”
“嗯,明天见。”梅淑笑说。
脸颊两团微红的花还未凋萎,仿若四月的桃花一般,又美又迷人。
颜鸽飞忍不住折回到她身边,细吻了她的软绵绵的嘴……
后来,颜鸽飞迎着当时的月亮去查岗,满嘴还是她唇上的甜味……
回到此刻的夜晚,月亮恰巧升起到窗口,没拉上帘子的窗子照进来的满当当的都是那晚的月光,银色的,深情的,难忘的,黄昏的海一样迅速涨起潮来,把他的宿舍淹了个密不透风。
电话一响,颜鸽飞受惊般站起来找手机,一脚把绿脚盆里的水踩翻在地,也流进海水里。
找了一番,手机一直在身上穿的军裤里。
着急忙慌的一看,是催缴手机费的短信。
一屋子的潮水四面八方褪走,立刻把门背后绿衣架上挂着的军装常服现出来。
他叹息了一声,以为是她呢。
可是才躺下,白盈盈的潮水就又从绿帘外边越过窗子漫了进来,这次它更癫狂了几千几亿倍,一下将他席卷而去。
颜鸽飞闻到的不是月海的凉味,全是她的手背上的不知名的护手霜味,青青的,深深地,渗进梦里来。
政府大院单身宿舍的晚灯,逐盏熄灭,唯留下一个窗子还亮着静幽幽地白光。
舍友小禹在被子里发出微微的兹兹涕涕音,崭新的明桔单跟膝盖靴在床前的地上一对依偎着。
“小禹……小禹?……别哭了,办公室老申不是又给你介绍了个吗?瞅时间去见见去,咱们小禹俏生生的,别把眼睛哭肿了,明天怎么去相亲呀。”梅淑安慰她。
“不待再去见了,见了那么多,咱看上的人家看不上咱,看上咱的咱看不上人家,找个人来将就又不甘心,唉……二梅,现在伤透心了……心里那股子热劲儿也快耗完了……”小禹带着哭腔说。
“或许明天这个就对眼了也说不定,别心急,好好睡一觉,迟早幸福会自己来找到你的……”梅淑说。
集合哨的尾音仿佛是远远地空灵的晨风,一个旋儿飞到部队招待所来,急急地穿过楼道,经过韩纯和白钰的那扇门前。
窗外还是乌黑的头发一样的夜色,韩纯被它杂攘的烦恼丝细细缕缕缠了一夜。
她用力挣开眼睛,轻轻地翻身看了一眼白钰,从枕头底下拿出昨夜颜鸽飞落下来的军帽,蹑手蹑脚借着手机的紫光在墙上的镜子里涂了一层晶梅红的唇彩。
待韩纯出了门,白钰也醒来开始穿衣服,半晌顿了顿又停下手里的动作,“干嘛要去送他?不去送他!不去!凭什么?他爱上哪儿上哪儿去?”
躺下拉着被子堵在颤抖的嘴上。
韩纯在营院硬挺挺的水泥路上碰到往招待所飞奔的高班长:“姐夫?……姐夫,我昨晚听招待所一个家属说,你们今早出发去集训,你们几点走?”
高班长讶异地站住脚,看住她:“小纯?你去哪?我们五分钟后出发,现在正在装车,你姐呢?”
“我姐还在招待所里睡着呢,我去找颜副连长还东西。”一面跑掉了。
高班长再继续赶着往部队招待所飞奔。
可是等到飞奔到门口,高班长的脚却重起来,他拖着两只铁锤一样的脚越过门走到窗口,沿着窗来来回回走着,直走了五分钟。
白钰期待着,望着绿窗帘上的人影转身走掉了,脸下瞬间湿了一块,她恨他吃不到她心里的苦,她恨也恨得苦,他也不懂得她恨的苦。
她翻身背过窗去,那边的枕巾瞬间又成了一块湿地,她紧紧抓着枕巾,嘴里憋不住呜咽着骂出声:“你就别回来,谁要去送你,谁爱去送你,你就别管我,你什么时候管过我,我一个人带着孩子过还不是一个样,有你没你还不是一个样,这日子不过就不过了,早就不想过了,跟哪个男人过肯定都比你强。”
军用卡车旁边,韩纯找到忙匆匆的颜鸽飞,叫住他:“颜鸽飞?”又略微觉得唐突,换了个口:“颜副连长,你就没发现你和别的战友有什么不一样的?”
颜鸽飞说:“我们都一样啊!”
韩纯说:“别人头上都有帽子,唯独你没有?”
颜鸽飞才想起帽子:“原来落在嫂子家了,我还以为……”
韩纯抢着说:“你还以为被像被我这样的女贼偷去了?”
看颜鸽飞不说话,韩纯把军帽从绿风衣里拿出来又说:“那先说好,我以后丢了什么东西你捡到也要找到我还给我,不管是什么,这个人情你得记着,我本来打算不还给你,拿回家做个纪念的……哈哈……”
颜鸽飞拿过帽子别在肩章底下异常清淡地说了声:“谢了,你回去吧。”上了车。
高班长风一样擦过韩纯身边跳上车,对她说:“告诉你姐,我今年留队。”
军用卡车一开出连队大门,颜鸽飞就把肩章底下的帽子抽出来,和开车的战友作了交换,对着掌着方向盘的战友疑问的眼神说:“你帽子瘦,我帽子深。”
小战士笑摸摸头顶的帽子:“副连长,正合适。”
颜鸽飞看看车外,夜将发白,而心里的黑夜却还长得很,长得过也过不完。
他觉得这痛楚的漆黑的铁牢此生将坐到不能呼吸的那一天,恐怕才能得到解除。
凌慧坐在补习班靠窗的位置,第一排,她认真的态度叫老师极乐意点她起立回答问题,打工的时候有零星地翻过一些高中复习资料,高中的知识一回忆还是可以串连起来的。唯数理化依旧是吃力的。
课间,她正在费劲解一道高难度的数学题,里面相关联的公式定理她怎么都理不出一二三,正在一团乱麻之际,凝眉艰难梳理的时分看见窗外木头一样杵着的赵树森。
二人四目相对的一霎那,凌慧多情的心柔软下来,化成水,她恨透了自己的这多情。
二人比肩来到音乐楼后面的小操场,浑身时髦的凌慧在朴素的校园里夺得许多男同学的倾慕,在倾慕者频频回头中凌慧想着赵树森心里是否也美滋滋地,享受着。
赵树森和凌慧隔着三拳远,沉沉地自卑更加阴霾一样地笼罩住他的身心。
他垂着头只看两只蓝球鞋的脚尖,一上一下,一下一上。他忽然惊奇的发现自己的外八字很严重,一心注重地纠正起走姿,两条腿更僵硬了。旧的高中校服宽肥的裤子在腿上空空地荡着,下面裸裸露出青丝袜的脚面,已经短了几寸。
两个人在穿着上是十分不搭的一对。
他们在冬天的长柳虚掩的一个台阶上坐下来,背后音乐楼里音乐特长的女学生正在练习唱歌,美好的清清的女声,叫二人安静地听了几分钟,谁都没说话,赵树森以为这应该是两个人心有灵犀的细腻的默契。而凌慧却联想到别的,与赵树森完全无关的。
赵树森把报纸包整齐的复习资料放到凌慧膝盖上,低低地说:“慧慧,你比我聪明,又肯钻进去学,我有一种预感,你明年肯定能走一个不错的大学。”
凌慧无谓地笑着摇摇头:“别抱太大希望噢,我都不敢对自己抱太大希望,否则受着一个人这么大的寄托,会令你更失望的,数理化成绩几乎没一点希望,还跟那年一样,高考的时候肯定是大拉分,我不敢对自己抱一点希望,希望不大失望就不会很大,我现在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一时心热,赌气又回来念书。”
赵树森下巴指指她膝盖上的报纸包:“我那里有基本从初中到高中的数学笔记,记得很细,一些题很典型,解题的几种思路和步骤都记得很清楚,也许会对你有一点帮助。”
凌慧讶异地问:“都是你记下来的吗?”
“不是,是跟考学走的学生买的。”赵树森说。
“慧慧?”看凌慧着迷着听音乐楼里的歌声,赵树森凑近叫了声。
“嗯?咋了?”凌慧把头埋在膝头的资料包上,闻着浓浓的铅字味道。
“咱们县的新兵……快走了。”赵树森说。
“大概什么时候?”
“这个月月底。”
“噢……”
“到时候你会去送我吗?”
凌慧依然把埋着的头点点,说:“会去送你。”
赵树森笑了。
凌慧站起来说:“走吧,自习课快下了。”
赵树森从喉咙里“唔”了声,一直不敢问凌慧压在心底那么久的那句话:你爱我吗?赵树森以为这句话放在心底会比说出来踏实许多,他也害怕听到凌慧天塌地陷的回答:我爱的不是你,是另一个人。
不听就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赵树森觉得自己不仅自卑,而且还懦弱得很,懦弱的可恶之至。
凌慧心事重重的走着,赵树森禁不住关切地微声问道:“慧慧,你……没事吧?”
凌慧低下头突然问:“你说,很想一个人会是什么滋味啊?”
赵树森垂下头支支吾吾地:“唔……很想一个人?一个人?……”
“树森,你有没有很想过一个人啊?就是那种,朝思暮想的,会睡不着觉的,会想到一个人半夜哭醒,明明正上着课就会跑神,每天都很想能见他一面,但是又怕见,哪怕就只是看看那个人的照片,也怕,又怕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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