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管制年代的野性(一)

2018-04-15 作者: 尚可
第4章 管制年代的野性(一)

起初,绝伦谛只是一个小镇,居民主要是木材商和木匠。Www.Pinwenba.Com 吧城北郊有一个猎户村,村庄坐落在虎走廊西侧、绝伦河南岸的山丘上,总共三十多户人家,家家寨门高耸,宅院广大,家丁和仆人也多。

这里纯正的猎户有七八个,剩下的人家曾经是猎户,后来转做了皮毛贩子、草药商和养殖主。他们靠虎走廊养活,也维持虎走廊的平静,整个绝伦谛加上周边地区的上等山货都靠他们供应。他们和城内的木材商和木匠们关系良好——后者进山不动活物,他们进山则不动树木。

有一年冬天,虎走廊里的几只狼进城觅食,咬死了几户人家的牲畜,木匠们居然联合去猎户村发难,不仅要猎户们补偿,还要他们免费为城里养牲畜的人家提供狼套子之类的保护措施。猎户们觉得理亏,不折不扣地按他们的要求做了,到了春节,还降价为他们供应了年货。

但猎户村的人爱打仗,外面有战争,就会有年轻人坐不住,他们出去几年跑回来,就成了猎户村乃至全城的英雄,最好看的姑娘让他们随便挑。

平时他们是绝伦谛的保护者,自称受山神保佑,有一大套杀人的凶狠手段。

在民国初期,他们曾把一伙土匪引到绝伦河上游的湖畔给杀光了,然后把他们首领的人头和二十张人皮挂到了土匪的老巢,让跳大神儿的巫师在那儿做了七天法事——他们认为土匪都是黄鼠狼和狐狸这种偷鸡摸狗的贼货变的。从那以后,绝伦谛就没了匪患。

到了被日本人占领的时期,绝伦谛的猎户村受到重创:出去六个年轻人参加游击队,只回来两个,都半残了;日本人没打跑,反而招来了一队日本兵。那是日本人第一次接近这座山城。

他们进了山,经过几条分岔的猎人小路后钻进了森林里,一连十几天,他们在森林中打转,三番五次地爬上同一座山顶,看到群山就像汪洋的大海。

后来有个参农把日本人领出来,路上他们被陷阱、狼套子和晚上精准的猎枪射击折腾得所剩无几。

半年后,日本人开始抓壮丁修进山的公路,公路盘山而绕,修到距离绝伦谛半座山的时候,俄国人的坦克开来了,日本人跑了。

但俄国人很懒,沿着大路走到头儿,看到没路就不走了,他们用坦克压倒了一片片树林,把坦克排成一排,往绝伦谛城里放了一通炮,绝伦谛人顶着炮火给他们送来几车牲畜和粮食,俄国人也心满意足地走了。

后来绝伦谛的年轻人都被动员参军,但既没有发军装也没有发枪,只说他们是后勤部队,让他们去伐树。唯独一个人例外,就是遇继业。

他当年二十来岁,父亲是抗日烈士,母亲在集市上死于俄军的炮火。他散尽家财,送走了十几口家丁和仆人,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一个空荡荡的大院子,他拎着一支猎枪纵横虎走廊,没有敌手,没人管束,还嫌天地太小。

邻居们都劝他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传宗接代,他不干,成了战争中猎户村里唯一一个参军的人,他在招兵处显示了一下自己的枪法,就被带出了绝伦谛。

他在坑道战期间是最好的狙击手之一,这有他挂着两枚勋章的照片可以证明。战争结束后,他失去了音信。

几年后他孤身一人回到绝伦谛,军装已经脱了。

他刚过三十岁,看上去却沧桑得多,只有桀骜不驯的脾气跟以前一样。人们都叫他老遇,把他视为英雄,不过他对这些只字不提,回了猎户村一门心思做了猎人。

他枪法实在太好,也太了解动物的心思,下手还利落,虎走廊一带的野兽死在他手里简直是最好的归宿。

他靠这个本事和慷慨仗义的品格赢得邻里的尊敬,到了他该娶一个女人的时候,他毫不费事地赢得了绝伦谛最知书达理的姑娘的芳心。

人们提醒他那姑娘家世不好,是破落财主的女儿。他说:“要不是因为这个,她也不能嫁我这个粗人。”

结婚一年后,妻子生了儿子,他给起名叫遇犁夫,顺手还把老二遇冶夫的名字也定了——他可不管是男是女。

他说这样一来,算上他这个军人,他们家工农兵就全了。但是他打算隔几年再要第二个,因为他认为那年头日子不好过,接连生两个一起养活太累——如果他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他一定就不会这么计划了。

所以遇犁夫刚懂事的时候,他就调教他如何成为一个男子汉,到了六岁的年纪,他已经能跟父亲一起去伏击猎物了,晚上回到家,他还能给他擦枪和配置弹药。

他的妻子在绝伦谛中学教书,堪称这片地区最优秀的老师,她时常把班级里最穷和最顽劣的孩子带回家里补课,并给他们做饭吃。

但由于出身问题,她还没有正式的教师资格,要比别人多付出很多才能在学校站住脚。

在家里,她总是担心儿子对枪的兴趣大于识字,早晚也将变成一个粗人。老遇每到这时候就对妻子说:“等有了第二个就归你管,反正我看这个成不了秀才了。”

除了偶尔为儿子的成才问题吵嘴,夫妻俩感情很好,老遇经常能为家里带来一些惊喜,因为山里全是宝贝。

他们家不愁吃肉,冬天的穿戴都是真正的毛皮;要是缺钱,他就到附近的县里或者归都走一趟,回来就能拿出别人需要工作几个月才能领到的钱。

遇犁夫后来知道,除了其他山货,他父亲在山里还能采到人参,每年初冬时还会从香獐子身上取麝香。他把它们带到外地私下卖掉,要比交给公家换来的钱多出十倍。

这种好日子在遇犁夫八岁的时候宣告结束了。山里来了一群训练有素的武警,他们沿着虎走廊巡视了一圈,然后向猎户村派遣了一个工作队,挨家挨户地没收猎枪,并限令他们在一个月内离开虎走廊迁进市区。

遇继业像所有人一样不情愿,但他身上还保留着军人的作风,像执行命令一样第一个搬出了猎户村,在距离虎走廊不太远的街道选了一个种着枣树的院子住了下来。

遇继业安置好新家后,一个月的期限到了,猎户村其余人家都没动窝。那天晚上,工作队的队长被割了喉,尸体被扔到绝伦河畔的野兽陷阱里。

军人和警察包围了猎户村,结果遭到村子里十几支猎枪的猛烈攻击。警方那时候才知道,他们此前在猎户村收缴的猎枪只是实际数量的一半。

但这场抵抗是徒劳的,四个顽固的猎人被当作敌对分子逮捕了,其余的人被没收了财产,统一安置到绝伦谛城南最偏僻低洼的一处荒沟里——他们成了乌鸦窝最早的居民。

两支工程队随后开进了绝伦谛,他们一路在猎户村的遗址上建立了秘密工厂,另一路则用一道万里长城般的铁丝网把虎走廊和城区彻底隔绝了。

作为补偿,原来猎户村的人可以接受安排去工厂做工,表现合格就会转为正式工人。

老遇那天进了那座灰色的高墙,前去报到,当他看到密密麻麻的表格和规章制度,一听到接待员那严厉的命令语调,就转身回家了。

他说他宁可去当一个木匠也不在监狱里头工作。

妻子刚开始对他错过了一个正式的工人身份感到惋惜,后来听说进了那座工厂的人只能一个月回一次家,她就不再遗憾,只是回头要求她的儿子认真读书,长大了好离开这个地方。

做了木匠的老遇除了能给他们家添上几个木柜和板凳之外,再也不能带回可供吃穿的猎物了。他们的邻居有人进了工厂后虽然像人间蒸发了似的没了踪影,但他们的家属偶尔还能领到动物的下水。

每到这个时候,邻居家里的孩子就像过节似的早早回家关上门窗,而他的儿子闻到空气中的肉味就只能两眼冒绿光,他的妈妈则准会及时支起小黑板,命令他计算最复杂的算术题或者背诵大段唐诗。

老遇看着儿子咽着口水艰难地苦修文化那一景,有时会后悔自己没去工厂。

但就在这个荒凉的年月,已经定了名字的老二降生了。

别的什么都能熬,妻子奶水不足让老遇无法容忍,起先他搞了一些奶粉,但吃得孩子直拉稀。后来他听说只有鲜羊奶才能让他的儿子茁壮成长,于是他决定弄只奶羊回家。

他去了一趟乌鸦窝,跟搬到那儿的一个老养殖户谈交易,这家人过去靠养马鹿发达过,如今只能靠养几只山羊度日了。

那人对老遇说:“你得用一个活物来换。”

老遇回来后就重新出山了。那是九月,狩猎最好的季节,他绕到两座山之外,偷偷穿过那道铁丝网,他的本事使他根本不用猎枪,只用一个套子就活捉了一只大狍子。

他连夜用这只野兽换回了一只肥壮的母羊,在凌晨时牵着它走在绝伦谛简陋寂静的街上。

在一个街口,趁他点根烟的工夫,那只羊可能由于思念它的羊羔突然挣脱他往回跑。老遇追过一条街的拐角,迎面一辆四匹马拉的四轮板车正从坡上疾驶下来,车上拉的是秘密工厂使用的木料。

据赶车的人说,看上去非常奇怪,马车本来只会撞上那只羊,但是追赶它的人却为了救这只畜生死命冲到路中央推开了它。

路面很坚硬,马蹄和前轮踏过老遇的身体后,一匹马摔倒了,后轮把老遇仰面朝天压在路面的一个坑里,马车动弹不得,他一只胳膊下却还按着那只羊,他用另一只胳膊抹着脸上的血笑了一声,对赶车的人说他累了,但他也不能让人嘲笑他儿子没奶吃。

他把那只羊拴在自己身上,然后甩出刀子刺中摔倒的那匹马的屁股,马疼痛而起,马车的后轮又一次碾过了老遇的身体。

临死前他对一路哭哭啼啼地赶过来的妻子说:“别他妈哭,记得回家告诉我儿子,他得早一点儿成为男子汉了。”

在老遇的葬礼上,人们都在感慨,一个猎杀过数不清野兽的猎人最后会为了一只母羊而死。

但这些唉声叹气的人中却不包括一个官员模样的人,他是老遇的战友,那时已经成了归都的一个处长,当年在战场上,老遇曾救过他两次命,这种很难体验的恩情让他在群山中一言不发。过了二十多年后,他一度成了遇冶夫的岳父。

老遇用性命换来的那只肥羊养活了他的二儿子——长大后的享乐主义天才遇冶夫。而遇犁夫当年十岁,此后无论身在何处,每到艰难时刻,他总会想到他父亲至死都用若无其事的沉默与豪迈面对的不幸人生。

整个少年时代,遇犁夫都梦想成为一个军人,他还奇迹般地爱上了书本,对他母亲拿回来的各种书籍如饥似渴地生吞活剥,不管有没有用,他都会看上一遍,然后根据自己的判断选择记住什么。

母亲仍会挑剔他学习成绩不佳,但有一天她发现他的儿子正在街上兜售能让母猪乃至各种禽畜多产崽儿的秘方,这才想起一个月来这孩子都在啃一本有关牲畜饲养的书。这位母亲看着他在人群中老于世故的模样,终于知道她的这个儿子会以惊人的速度赶上他的父亲。

十八岁那年,遇犁夫距离当兵的梦想只有一步之遥。他在征兵处领了一张表格,拿回家里心潮澎湃地端详到深夜。母亲对他的愿望一直表示支持,但在他试图填写那份表格时,她在黑暗的角落里说了一句话:“犁夫,你不会走得很远吧?”

这句话让遇犁夫手中的笔变得沉重如山,他回头看了一眼睡在床头不到十岁的弟弟。他反省了他的心愿,设想他那在战场上赢得荣耀却不失自我的父亲在这样的境况下会怎么做。

他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他撕掉了那份可能会让他走向另一个人生的表格。

遇犁夫去做了一年的伐木工,他身体里流淌的猎人之血让他憎恶这份毁掉森林的工作,但没有办法,有好几个猎户人家的孩子也都在干伐木工,或者当运输木材的卡车司机,这是他们当时唯一能找到的活儿。

那时,绝伦谛林场在距离市区二十公里之外,他每周乘着卡车往返一次,大部分山路都是绕着被铁丝网隔离的河谷地区走。

在夏季和秋季,他经常能听到铁丝网那头传出来的猎枪声,往往是几支枪杂乱无章地连续击发,一听就知道是三五个人在共同猎剿一只猎物。这些枪声会让他闷闷不乐,他觉得原本属于他的生活被剥夺了,那些胡乱开枪的人就像在抽他的血一样。

次年春天,他的转机来了。

秘密工厂要在狩猎区开办一个养殖场,以弥补狩猎区中数目减少并且日益狡猾的野兽。

和伐木工的性质相同,养殖员也是一份没有保障的临时工,但对遇犁夫来说,这个机会不啻于上天的礼物,因为这能让他从此进入那片被铁丝网圈起来的生机勃勃的山林里,同时,他再也不用走那么远的路去砍树了。

他年轻力壮,出自猎户人家,还有少年时就卖过配种秘方的经历,因此得到这份工作没费什么力气,事实上也没几个人竞争这份伺候畜生的差事。

养殖场建在望神山西面的山沟里,他热火朝天地大干了一场,在秋季到来时,他成了一大群梅花鹿、马鹿、狍子和各种山中野禽的主人,他甚至还开发了饲养狐狸和紫貂的技术。

这些半饲养半野生的野兽用笼子拉到猎场上,放出来后跑得不紧不慢,逃窜的线路也是固定的,因此颇受那些枪法拙劣的贵宾们欢迎。遇犁夫还因此得到了上级的表扬。

这份活儿还有不少实惠。他每周回家两次,保证正在成长的遇冶夫天天都可以吃上肉和禽蛋。把这些东西带出狩猎区是违反规定的,但对他们兄弟俩来说这种事实在太容易,只要遇冶夫在他哥哥指定的一段铁丝网外头等着就行了。

遇犁夫拿走养殖场的东西毫不客气,数量管够,因为他每次都要考虑他家邻居的心情。他认为这些东西就应该跟别人分享,此外也有必要以此堵住人家的嘴。

至于养殖场的畜栏中减少的公共财产如何交账,这是没必要担心的,因为没人来检查,即使有人想要清点一下野兽的数目也会数花了眼。

遇犁夫发明的各种让畜生生产的配方拥有奇效,那些鹿和狍子像兔子一样下崽儿,而兔子则像蜜蜂一样繁殖。所以遇犁夫毫无愧疚,除了偷出去的,他甚至想到了把那些强壮的家伙放归山林。

这个想法来自有一天晚上他看见了狼群。

那是个冬天,有五只饥饿的狼翻过几座山袭击了养殖场,它们蹿进畜栏,把一只鹿咬成了数段叼走了。

养殖场的狗叫唤了一夜,遇犁夫的猎枪也上了膛,不过他没有开枪,因为他的父亲告诉过他,不要跟冬天的狼抢夺猎物,那会让猎人受到诅咒。

遇犁夫那时拥有两支猎枪,一支是秘密工厂给养殖场配的,但管理很严,每次使用都要汇报;另一支是他自己私下造的,他把它藏得很好,以至于没人知道这件事。

事实上,从进入养殖场那天,他就没打算只做一个老实巴交的放牧人,在凭借出色的工作成绩站稳脚跟之后,他用父亲留下的工具和零件制造了那把枪,不足的零件和弹药他会去黑市上购买。

在那些日子里,他几乎有一半的时间会以采集草药的名义去山里做猎人,他有时带上两支枪,当然,大多数时候,他用的都是自己制造的那支枪和子弹,它威力十足,但不是太准,所以开枪前需要对弹药和猎物的关系做很多判断,特别是在打飞物的时候。

天长日久,他就成了神枪手,准到他可以把一粒独弹从眼睛那里射进移动野兽的脑袋,让它像看见太阳爆炸一样在一道白光中瞬间死去。

他会把猎获的真正野味带到家里让母亲和弟弟品尝。时间长了,一家三口只要闻一下出锅的东西的味道,就知道那是养殖场的还是纯野生的了。

对少年时代的遇冶夫来说,他兄长的角色跟父亲一样。刚懂事那会儿,他甚至经常把照片上戴着勋章的人跟早出晚归的遇犁夫弄混。

等他到了能够四处惹祸的年纪,她的母亲有时会命令他的兄长说:“犁夫,替你爸揍他一顿。”

遇犁夫就会拎起柳条抽他的屁股,如果他哭了,就会打到他不哭为止。但是遇冶夫却从未因为学习成绩挨揍,尽管并不用功,但他就是有应付各种考试的才能。

他还是体育的尖子,跑起来连大人都追不上。不过,面对游荡在学校四周的小流氓,他起初也只会逃窜。

有一次他被七八个家伙打得鼻青脸肿回了家,母亲气愤地要去找警察,遇犁夫说这件事让他来处理。那顿饭他没让遇冶夫吃,自己去了趟养殖场取出那支配发的猎枪,回来对他兄弟说:“我要看看你到底算什么动物,打赢了回家吃肉,否则你以后只能吃草。”

他骑着自行车驮着他兄弟出发了,他们走遍了几条街,闯了七户人家,遇犁夫用猎枪主持公道,他不接受道歉,并警告那些态度各异的家长,要么听他的,要么就得准备全面战争。

这个山城曾有一个野蛮的好传统,就是所有跟猎户的纠纷,最后都可以用猎枪或刀子解决——这是个曾经出过人命的传统,因此,打人者被迫挨个儿跟遇冶夫单挑决斗,不管是因为理亏还是士气低落,那些年纪比他大的少年全都被遇冶夫打趴下了。

从那以后,遇冶夫成为在绝伦谛的各个少年团伙争相拉拢的人物,不过,他骄傲地保持着独行侠的姿态,因为以他的智商和品位,他根本看不上那些没有前途的街头痞子。

但遇犁夫还是无法阻挡上一代人的普遍不幸找到了他的母亲。在他二十三岁那年的冬天,母亲双目失明了,遇犁夫认为这是由于她长年在简陋的教室里焚烧松木取暖所致。

他带着母亲去了医院,医生说熊胆可以治疗母亲的眼睛,但是这种昂贵的东西普通人家完全用不起。遇犁夫经人指点去了几座山外的一户朝鲜族人家,他用两块完整的貂皮打动了对方,那人说要是遇犁夫能抓一只活熊回来,他愿意免费传授他从活熊身上取胆汁的技术。

遇犁夫接着又去贿赂了一个老护林人,老头儿告诉他在狩猎区之外靠东边的一座山上有一只黑熊,每年冬天它都会在一个巨大的枯树洞冬眠。

于是,遇犁夫套上一辆马爬犁,带着那支私造的猎枪去十几里外的山里猎熊。他踏着过膝的积雪走遍了那座山的林子,最后在一根倒掉的枯树里找到了那只熊。

他用事先备好的干草把那只睡梦中的熊的身体四周塞满,让它在树干里无法动弹——这野兽会自动配合他这样做,以便睡得更暖和一些。然后他把树的两头封死,叫来几个帮手把这棵树干弄到爬犁上,运下了山。

就这样,他赶着这辆马爬犁回了家。他的弟弟遇冶夫看见哥哥脸上带着骄傲的笑容弄回一棵大枯树来还以为他疯了,直到他突然听到树干里传出一只熊迷惑的叫声,他才彻底知道他有个多么强大的兄长。

那个朝鲜族人随后带着工具来了,遇犁夫给树干上掏了一个窟窿,让他立即开始进行那种残忍的手术。但就在他们开始为那只活熊的腹部拔毛时,野兽的叫声引来了遇犁夫的母亲。

她看不见他的儿子在干什么,但是她闻到的气味和听到的声响让她猜得出他们家院子里正在发生一件可怕的事情,她警告遇犁夫说:“你要是造孽,我会死得更苦。”

遇犁夫想说服母亲相信他正在进行一项对全人类都有好处的科学实验,但母亲用失望的神情命令他把那只熊给放了,还说她走后会去观音菩萨那里为他和他的父亲赎罪。遇犁夫这才发现母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信了佛。

这位柔弱的女性经历的委屈太多,双目失明只是她那耗尽血泪的身躯所产生的各种并发症的一种。

那段日子她终于获得了她争取了半辈子的正式教师资格,但这个姗姗来迟的名分就像在墓碑上挂的一枚勋章,除了安慰过去的牺牲,已经没有任何实质作用。

母亲在黑暗中的最后日子是捻着一串佛珠度过的,她每天穿戴得整整齐齐,还把自己要带走的东西收拾得井井有条。

最后,当春天来临,她抓着那串佛珠,好像在心中的一片光明世界中抓到了一只仁慈有力的大手,她露出平静的微笑,给她的两个儿子留下一句“好好活着”的遗言,然后毫无眷恋地与世长辞了。

这个挣扎着寻求了二十多年生存之路的家,好像从未团圆过,最终也只剩下注定将会天各一方的兄弟俩了。

他们是这座孤僻的山中小城在那段漫长岁月里所结下的两颗奇异的硕果,他们强壮、坚忍,在父母的坟冢前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而以后,他们也不会为苦难这种事哭泣一声。

在冬天,狩猎区会封闭,遇犁夫在养殖场也没活儿干,那时他会待在绝伦谛的黑市里,靠贩卖积攒的山货赚钱。

他很早就精通这种门道,总能为他选中的买主提供抢手货,包括最昂贵的貂皮、麝香和野人参。这种私下交易有风险,因为除了要提防警察之外,还要提防同行的打劫或者告密。

遇犁夫在二十一岁那年碰到过一次这种事情,他在交易麝香的时候被警察盯上了,为了脱身,他只好把货当场扔掉。随后他查出了一个告密者,那人是个卖劣质兽药的。作为报复,遇犁夫在那年春节的除夕往此人囤积假药的窝棚里扔了几颗炮仗,点着了窝棚。

此人全家想出来救火时,一开门就看见门框上缠满了一挂大炮仗,遇犁夫站在他家对面的街角,从棉大衣里掏出一杆猎枪,在黑暗中说了句“过年好”,随后一枪打中了悬在门框上的这挂炮仗的引信。

在那挂炮仗剧烈的爆炸中,这家人无法出门,只好眼看着院子里的窝棚化为灰烬。

此后,遇犁夫那猎户后代和神枪手的身份让他受到整个黑市的敬畏,人们都知道,他是个有仇必报的家伙。

他的这个名声一度为他赢得了那些轻浮姑娘的青睐,她们用各种方式接近他,但遇犁夫对这样的女孩儿没有兴趣,他只是跟一个能陪他喝酒的姑娘交过朋友,但他们的关系仅限于在小饭馆里消磨时光。

在母亲去世之前,遇犁夫曾和一个医生的女儿谈过恋爱,这位医生认为遇犁夫在黑市上的生意很有前景,因此撮合女儿嫁给他。

那是个看上去知书达理的姑娘,遇犁夫和她约会了三次,后来发现她带着父命想打探他那非法山货的来源。

遇犁夫觉得跟这位过于精明的姑娘相比,保护他的财路更为重要,于是,就甩了她。

那姑娘不甘心,或者可能是真的爱上了他,她给他写过几封信,他没有回,而是去找到那位医生,让他转告他女儿不要写信了,并奉劝他别再打探他在黑市上的生意。

此后,他又见过四五个当地或者附近县城的姑娘,情况都差不多,他很难被打动,而正经人家的姑娘也没看上他,不是嫌他模样太怪,就是认为他太危险,要么就是挑剔他没有一份正式工作。

遇犁夫索性不再相亲了,他觉得等自己攒够了钱,总会找到一个漂亮贤惠的老婆。

母亲去世的第二年冬天,遇犁夫去百货商场买东西,在寒冷的门厅过道里看到一个在孤零零的柜台后面卖玩具和做礼品包装的姑娘——她长得高挑,身材婀娜,肌肤雪白,像只天鹅,有一张瓷器般光滑的鹅蛋脸,五官精巧,看上去非常年轻,还有一种安静柔顺的风韵。

他分辨不出那种风韵意味着什么,总之,他被她吸引了,就连续去了那里三次。头两次他买了两个大玩具,都是最贵的。

那姑娘几乎不说话,也不敢看他,只是照他的吩咐把他买的东西都装进礼品盒里。她的手纤细修长,在做包装活儿时显得非常优雅,他喜欢看。

第三次见面时,他带去一个刚买的银手镯,请她给包起来。起初她还是没说话,后来需要在包装盒上用彩色纸带系一个花瓣,她问他:“是送女朋友吗?”他说是。

于是那姑娘在包装盒上系出两颗连起来的心。遇犁夫看着那双纤细修长的手,端着两颗彩色的心递在她胸前,就说:“这是送你的。”

姑娘一下把它放到了柜台上,就像扔下个炸弹,然后一个劲儿地摇头。他说是真的。她还是摇头,心慌意乱地用一个剪子在一张彩纸上乱剪,好久冒出一句话说:“别闹了。”

她重复了三遍这句话,遇犁夫却只是盯着她看,她只好故作镇定。

这样过了好几分钟,见他不走,她又说:“求你了,把它拿走吧。”

遇犁夫说:“那你得陪我吃一顿饭。”她还是摇头。

遇犁夫又说:“那我们俩当中就得死一个。”这话竟把她吓着了,等到黄昏时,她跟他进了一家饭馆。

吃饭时,她挺着腰板坐在他对面,几乎没动筷子,看上去就像是专门来完成陪他吃饭的使命的。

遇犁夫问该怎么称呼她。她说她叫白鹭。

她说话的声音太小,就像自己跟自己嘀咕。遇犁夫笑着说:“你应该叫鸽子。”

她抿抿嘴,算是笑了。

遇犁夫又问她多大,他忍不住这样问,因为她的美貌看上去只有十六岁,而忧伤却有三十岁。

她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说她二十岁。

接着,不等他再问,她忽然愣头愣脑地冒出一句:“我初中没念完,只有小学毕业。”说完这话,她就闭上了嘴巴,还是直直地坐着,好像那就是她个人的全部。

遇犁夫随后发现这姑娘之所以不爱说话是因为她罕见的笨嘴拙舌,这个缺陷就像她罕见的美貌一样突出,以至于她很难把自己稍微复杂一点的想法说清楚。

她主要靠摇头和点头表达自己的意思,要么就是微笑和生气的样子;只有把她逼急了,她才会短促地冒出一句话,那些话大约都是从她母亲那里学来的。

此外她的词汇量异常贫乏,这让她说起话来不是愣头愣脑的,就是半途而废。那时,她会露出无助的哀伤神情,让遇犁夫也不禁柔肠百转。

他因此还在心里头确定了自己一直以来的一个念头,那就是他在绝伦谛这地方恐怕找不到一个完美的女孩儿了。不过这姑娘实在很迷人,而且看上去她并不以此为傲,反倒对自己的美感到难为情。

她把自己包得很严实,穿着高领绒衣,深红色的呢子大衣长得接近脚面,只是她那大腿和屁股的诱人轮廓怎么也掩盖不住。遇犁夫无法抗拒这姑娘的魅力,因此他直言不讳地告诉她,她可以考虑试试做他的女朋友。

这只可怜的鸽子咕哝着低下了头,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她脸上的惊讶和为难之色还是能够辨认。

遇犁夫认为,那是一种羞怯。

他晚上送她回家。她开始不答应,遇犁夫让她说个理由,她说不出,就答应了。

他们步行走了很远,她跟他保持着距离。遇犁夫想逗她说话,称她鸽子,还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很漂亮,她不回答。

他又问了一些别的问题,她都不说,不时慌张地看着路人,看上去很怕碰见熟人。后来她说:“别叫我鸽子。”

遇犁夫说她就是让他想起一只白鸽子。

她不以为然,说:“我有名字。”接着又说她不喜欢别人给她起绰号。

遇犁夫说:“碰到我的时候,你就是鸽子。”

这姑娘说:“你这人怎么这么霸道?”

遇犁夫说那他以后只在心里那样叫她。她听了这话总算又笑了,但也是一闪而过。

她住在乌鸦窝。那时乌鸦窝的住户还不那么密集,但是房子都被土埋了半截儿,有些房子只能算是窝棚。

由于每家都圈了个院子,因此两排人家之间形成的小巷十分狭窄。

她就走在这样逼仄黑暗的小巷里,她那高挑的个子仿佛被四周的低矮压迫着,她低着头,缩着肩膀,迈着小步匆匆而去。

在一扇亮着微弱灯光的窗户前,她停下来回头朝巷子外头看了一眼。

遇犁夫站在那儿,他在惊讶这片乌鸦窝里竟然有一只天鹅,而她以为自己是一只乌鸦。

遇犁夫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但他停不下来了。

他又请她吃了两次饭,在同一个饭馆。他说了自己的一些事,尽量逗她发笑。她至少没那么紧张了,只是依然很少说话,要是说也净问一些傻问题,什么猎枪沉不沉啦,开枪时会不会震聋耳朵啦,碰到狼怎么办啦之类的。

遇犁夫越来越确定他遇到了一个头脑简单的女孩儿,但他太迷恋她的美貌了。那天他在饭桌上抓住了她的手,她使劲儿往回抽,但哪里抽得动?

她深深地低着头,整条胳膊都伸在桌子上,哀叫了一声,饭馆的人都往他们这儿看,遇犁夫旁若无人,攥着她的手不松开,然后把那只银手镯套在她手腕上。她不再挣脱了,却说了他们认识以来最有见识的一句话:

“你会后悔的。”

遇犁夫点头说:“让我试试。”

他请她第二天中午去看电影,她答应了。

到了那天中午,她把遇犁夫吓了一跳。她脸上扑着粉和胭脂,嘴唇涂得鲜红,描了又深又浓的眼线,还粘了夸张的假睫毛,脚下穿了一双粉色的靴子,看上去就像准备登台的三流歌星。

遇犁夫的震惊全写在脸上,她却过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他有多么失望。

他们站在大街上,遇犁夫硬着头皮问她,把那些东西从脸上弄掉是不是很费事。

她点着头,几乎要哭了。

遇犁夫那时想,不管怎样,这丫头也算是为他打扮的。

他拉着她进了电影院,这姑娘等灯一黑,就开始用手帕拼命擦拭嘴唇上的口红和脸上的胭脂,后来她坐不住了,溜到洗手间去卸妆。

等她回来的时候,电影也快完了,灯一亮,她又变回了那只素颜娇嫩的鸽子。

当天傍晚,遇犁夫把她领回了家。一路上她停下来好几次,说这样不太好。但是面对遇犁夫那一家之主的架势,她似乎没有拒绝的力量。

直到她进了遇犁夫的家门,看见他父母的遗像,这才安定下来。遇犁夫随后把她领进厨房,指着桌上晚餐的材料对她说:“看看你能做什么。”

她选择了蒸饭和炒鸡蛋,但米饭弄夹生了,鸡蛋又炒得过火。到头来,看着遇犁夫把两道香喷喷的菜摆上了饭桌,她又露出了惭愧之情,好像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吃这顿饭。

遇犁夫对她说:“你得学会做几个菜。”她点点头,说自己很笨。

遇犁夫这时走近她,把她搂住了,亲吻她的嘴唇。他觉得她的嘴唇像涂抹了蜂蜜一样香甜。但她绷紧了身体,发出抗议的闷叫。

他放开她,她后退了一步,警惕地说:“不许再这样。”

遇犁夫说:“你真甜哪。”

她说:“我要走了。”

他笑着说:“你跑不了。”

此时,他觉得谈恋爱并不难,就像追逐一个猎物。

他请她坐下,她犹豫着。他又命令她坐下,她乖乖地坐下了,但侧身对着他,挺着腰板,好像随时都会起身。

他还是认为这是一种羞怯。

他拿起筷子,招呼她边吃边谈,还用安慰的语气说,吃完饭他会送她回家。她似乎没听见,一直低着头,双手揉着自己的大衣。过了一会儿,她清清楚楚地说:

“我结过婚了。”

遇犁夫想停下手中的筷子看着她。他想掩饰自己的尴尬都来不及了。

“他死了。”她接着说道,脸上露出了一种更像胜利者一样的表情,就好像她在一场惊慌失措的逃跑中终于亮出了准备已久的杀手锏,不出预料地把她面前的这位追逐者给吓着了。

现在,遇犁夫明白了,他一开始在那张稚气的脸孔上看到的所谓风韵,其实是早婚和丧夫带来的忧郁,那种忧郁不可能来自一个黄花姑娘,而那种闪着瓷器般光泽的忧郁之美也不可能来自一个谙熟红尘的女人,它只能来自这么一个过于年轻的,甚至还有些无知的小寡妇。

她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黑纱来,熟练地在大衣袖子上缠好,用别针别上了。她低头抚摸着黑纱,第一次清晰地表达出了一种复杂的心意。

“他们说在柜台上戴着它不好,所以我上班时就不戴,”她说,“没让你看见也是怕你觉得不吉利。”

她大概还想说感谢之类的客套话,但这种话再次让她感到吃力,她只好摇着脑袋,轻轻地叹了口气。接着,她悄无声息地穿上那件戴着黑纱的大衣,看起来要准备离开。遇犁夫走过去把她按在椅子上,他说了句抱歉,然后又说:“吃完再走。”他又坐回对面,开始大口吃东西。这姑娘拿起勺子喝了一口他炖的鹿肉汤,赞许地点了点头。不过,她只尝了这么一口,此外就端坐着一动不动,好像在等待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离别的时刻。

屋子里的安静持续了一阵,遇犁夫用这段时间把他狼狈不堪的心情掩藏起来,他恢复了镇定,小心地问她是否介意跟他说说。她点点头,看来有准备,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他。遇犁夫看见她和一个十分英俊的年轻人的合影,那小伙子看起来开朗而健壮,笑容有点轻浮,很难想象他会死去。

“是意外,”她说,“他被木头砸了。”

她声音平静,坐在那儿娓娓道来,好像已无数次诉说过这个故事——将近三个月前,这年的初秋,他们婚后还不到一个月,她那年轻的丈夫回到林业局的运输队上班,结果十几根巨大的原木从卡车上翻滚下来,把他压在下面,一根折断的肋骨刺破了他的心脏。

“他的脸没事,跟活着时一样。”她信誓旦旦地在末尾说道,就像这才是她故事的结局。

遇犁夫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去看电影的时候就是我结婚那天的样子,”她想说得轻松点儿,尝试着笑,“我都不知道那么难看。”

遇犁夫勉强地笑着说:“好像新娘子都那样。”

她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她说:“幸好我们没有孩子……”

她在这当口儿笑了笑,接下来的一瞬间,她那漂亮的脸蛋开始发生崩溃前的震颤,泪水夺眶而出。

她紧咬着嘴唇,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低头冲出了房门。遇犁夫追了出去,在院门前的大街上想把她拽住,但是,在这个寒冷的冬夜,这姑娘的执拗变得不可阻拦,也无须解释。

遇犁夫只有在后面跟着她。在某一刻,雪花开始在空中飘舞,还有一团似乎被月亮映照出来的微光在她身体周围。遇犁夫觉得那是一种不可侵犯的悲伤,就像一种神圣。

此后三天,他没再去找她。他想把这事忘掉,整天在黑市上闲逛。他兜售了两块狐狸皮,心情却依然狼狈不堪。

第四天中午,他在黑市所在的那个狭窄的街口碰见了她。

她还是穿着那件深红色的大衣,袖子上缠着黑纱,但看起来心情不错,被冻得粉红的脸蛋儿上笑盈盈的,不像是装出来的。

她说她那天走得很失礼,要请他吃饭。

遇犁夫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就跟她进了最近的一家餐馆。刚坐下,这姑娘就把一个首饰盒放在他面前,那上面还是用彩带打了两颗心。

透过首饰盒上的薄塑胶,能清楚地看见里面是他送给她的那只银手镯。她说:“你以后可以送给别的女孩儿。”遇犁夫说那就是送给她的。

她微笑说:“我不能要。”她的笑容里有一种坚决,遇犁夫感受到了,就把手镯摆在桌子当中,像开玩笑一样说:“或许吃完饭我还会给你戴上。”

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出一句真正幽默的话:“够了,你都看走眼一次了。”

遇犁夫有点儿陌生地打量她,看到她脸上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和一种崭新的光彩,似乎是因为她获得了在他面前平等的地位。

他那会儿忽然预感到,他和这姑娘的故事不会就此结束——这个预感是对的,因为这个绝伦谛罕见的美人儿注定要为接近她的男人带来厄运。

遇犁夫没有看清楚冲进来的是什么人,大概有五六个家伙,其中四个人径直扑向他,他本能地站起来,想抓起一把椅子,却遭到一支猎枪托儿的迎头一击,他的眼睛立即被鲜血淹没了,在一片血淋淋的红雾中,他看见那姑娘被另一个人揪住头发扇了两个耳光。

此后,他被掀翻在这家小饭馆的一个角落里,在遭到殴打的时候,他头脑清醒,确定这些人并不想要他的命。

遇犁夫被按在椅子上,他的额头开了个大口子,眉骨也破了,一侧脸颊肿得像个血淋淋的紫馒头。

他对面的桌子上坐着披头散发的白鹭,她闭着眼睛,紧缩着肩膀,恐惧让她一个劲儿地打颤。

她身边坐着一个魁梧的中年人,长得像只熊,梳着夸张的大背头,穿一件考究的貂皮领大衣。

遇犁夫认出了他,他叫罗连山,原先是森林警察队长,后来承包了林业局的运输队,手下拥有二十几台重型卡车和几十个司机,所有进出绝伦谛的大宗物资都要经他的手。

遇犁夫在做伐木工的时候就知道此人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

罗连山始终没有看遇犁夫一眼,似乎那会脏了他的眼睛。

遇犁夫看着他的时候,他看来正在给白鹭讲道理,他用手摸着她袖子上的黑纱,满脸惋惜之色。“你正在守寡啊,”

他说,“你得注意流言蜚语啊。”

他说完这句话又伸手去捏白鹭的下巴,白鹭躲开了。

罗连山笑了笑,把桌上的首饰盒拿了起来,朝里面看着,嘴里嘀咕着:“这玩意儿是真的假的?”

他回身把饭馆中间的取暖炉子上的水壶拎起来,把首饰盒扔进炉膛,看着它燃烧,嘴里还是那样嘀咕个不停。

白鹭朝遇犁夫看了一眼,她大概想说对不起,但什么也说不出来。罗连山转头又盯着白鹭,问她要不要去看看新房。

白鹭说她要回家。她声音很小,但遇犁夫听见了,他那时在想,他早该料到会有这样的麻烦,因为她实在是太美了。

罗连山拽着白鹭离开了这个小餐馆,那四个打手也跟着出去了,他们驱散了在饭馆外面围观的人群,把罗连山和白鹭送上了一辆面包车。

车开走后,那四个打手就站在饭馆门口。饭馆里还剩下遇犁夫和另外一个人。

这人有张枣红色的脸膛儿,个子不高,身板精悍,嘴里咬着一根粗大的卷烟,他一直靠在饭馆的柜台那儿,没说话,也没对遇犁夫动手。

当罗连山走后,他从柜台上拿起一沓餐巾纸,走过去递给遇犁夫,说:“看明白了吗?”遇犁夫点点头,用餐巾纸擦拭着脸上的血。

那人又说:“有想法来找我。”遇犁夫又点点头。

此人接着把饭馆老板叫出来,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塞给他,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话,然后就走了。

饭馆老板靠近遇犁夫说,他奉“烟爷”的命令要送他去医院缝伤口。

当遇犁夫发现殴打他的那四个人都是猎户人家的后代时,他很吃惊,因为这四个人曾是他们家的邻居,都是他小时候的玩伴,知道他是什么人。

通常来说,他们不敢对他动手。但当遇犁夫看到那位红脸膛儿的“烟爷”之后,他明白了这几个人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胆子——如果有什么人能对绝伦谛最凶狠的猎户后代下命令的话,那就是这位“烟爷”。

他名叫栾宝峰,他的父亲老栾和遇犁夫的父亲老遇曾是绝伦谛最出色的两个猎人。

老栾以狡猾出名,在猎户村跟当局的对抗中,他在最后时刻抱着猎枪跳进了绝伦河,后来主动自首,受到了赦免。

但在虎走廊被封锁之后,他却是第一个去偷猎的人,最后他被发现了,在逃跑的途中想爬上一个悬崖,结果失足摔死了。

栾宝峰比遇犁夫大七岁,在父亲去世那年,他辍学去做了伐木工。

他认为自己最有出息的道路就是把所有猎户的后代和有胆量的伐木工都组织起来,靠暴力求富贵。

十九岁时他因伤害罪被劳教了三年,出狱后就成为绝伦谛所有流氓的领袖。

他曾在一次械斗中被打掉了半排牙齿,留下了溃疡的后遗症。

一个中医给他开了个方子,让他把一种草药和烟叶卷在一起吸食止痛。此后他要是嘴上没叼着烟卷,那就是正在动手卷烟。他身边的人因此称呼他“烟爷”。

后来他认识了罗连山,知道他要承包运输队,就投靠了他,他亲自率领一伙兄弟学会了开车,加入了运输队。他为罗连山干了五年,让绝伦谛地面上再也看不见其他运输队的卡车。

遇犁夫跟这位烟爷很熟悉,因为他在少年时代曾是他母亲的学生。

那时,母亲经常把劣等生带回家补课,其中就包括他,他经常在他家里吃饭。

后来在做伐木工期间,遇犁夫得到过这位烟爷的关照。

他还建议遇犁夫跟着他干,做一个卡车司机。但遇犁夫不喜欢这份工作,也不想跟着一群亡命徒混,他以要在家照顾弟弟为由拒绝了。

这种拒绝让遇犁夫失去了做烟爷朋友的机会,也让他在遭到这场殴打后没什么怨言。

他在家养了两天。住在学校宿舍的遇冶夫回家照料他。

遇冶夫听说了一些情况,他又伤心又气愤,咒骂烟爷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他问遇犁夫想怎样报仇,还吹嘘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卡车着火。遇犁夫警告遇冶夫不要为这种小事浪费他的脑筋和时间,然后亲自把他送回了学校。

在伤口愈合那天,遇犁夫去了乌鸦窝,他来到白鹭家所在的那排低矮的平房前,刚点上一根烟,两个猎户的后代就从白鹭家对面的一幢房子里走出来,正是那天对他动手的其中两个人——他们走到遇犁夫跟前,问他来干什么。

他们的口吻很客气,但是遇犁夫知道,要是他回答错误,他们还会跟他动手。遇犁夫说他来找烟爷。那两个人就带着他穿过乌鸦窝,去了烟爷的家。

这些猎户人家住在乌鸦窝的最南边,因为他们喜欢挨着河边住,往后搬来的居民在盖房子时都自动和他们保持一段距离,否则就会被视为不友好。

就乌鸦窝的标准来说,烟爷的家称得上是豪宅了,有半截儿是砖房,院子也挺大,里面能停放两辆大卡车,有许多轮胎堆在一个角落里,房顶上还有一片鸽子笼,养了几十只鸽子。

据说,烟爷生平有两个心愿,一个是回到虎走廊盖自己的房子,另一个是在回到虎走廊之前把乌鸦窝改名叫“鸽子窝”。

他动员邻居们养鸽子,指望用鸽子赶走这儿的乌鸦,结果不太理想,因为乌鸦和鸽子看起来总能和平相处。

烟爷那天正在家里跟另外几个人打牌,屋里很热,他们坐在火炕上,烟爷只穿着一件白背心,胸口和两臂刺满了文身。

另外三个人也一样,有个人还光着膀子,他们身上的刺青五花八门,但是有一处是相同的:在他们的右臂上头都有一只叼着子弹的鸽子,粗看还以为是乌鸦。

这是遇犁夫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文身,他想起了街面上传说的那个由烟爷组建的帮派的名字——“死神之鸽”。

据说刺上这个文身就是帮派的骨干分子了,连警察见了都会退让三分。遇犁夫进去的时候烟爷抬了一下眼睛,示意他坐下,然后对送他进来的那两个人说:“干活儿去。”

那两个人就出去了。

遇犁夫知道,那两个家伙是专门监视白鹭的。

遇犁夫脱下外衣坐在椅子上等了半个钟头,这期间火炕上的四个人就像没有他这个人一样。

实上这四个人都是他家过去的邻居,但后来就不怎么来往了,他们显然对上一代人遭遇的搬迁事件耿耿于怀,因此把遇犁夫视为外人,甚至是猎户村的“背叛者”,尽管他从未招惹过他们。

后来烟爷把钱输光了,他撇着嘴骂自己昨晚玩儿了女人,弄得手气很坏,然后他让那三个人立即滚出去。

那三个人嘻嘻哈哈地穿上衣裳告辞了。烟爷在炕上没下来,他从炕头的柜子里拿出一瓶烧酒和两个茶缸,又让遇犁夫去厨房找下酒菜。

遇犁夫带着花生米上了炕。烟爷拿出一个装着烟草和草药的木盒,卷了一根烟递给遇犁夫。

遇犁夫抽了一口,觉得劲儿很冲,还有一种苦味儿。烟爷说它能提神和镇痛。遇犁夫说他已经好利索了。

烟爷说他离不开这玩意儿,因为他经常牙疼,有时候疼得想把屋子烧了。遇犁夫说那可能是他操心的事太多,肝火太大。烟爷想了想,说遇犁夫说得有道理。两个人开始喝酒。

烟爷说:“别人都不敢动你,我只有亲自去。”

遇犁夫说:“他们下手可不轻。”

“我交代过,他们有分寸,”烟爷说,“不那样,罗连山的气消不了,他本来是想要你一件东西的。”

“什么东西?”

“你的卵子儿,他认为你操了那小寡妇。”

烟爷做了一个下流手势,遇犁夫有点儿吃惊。烟爷就看着他,问他操没操。遇犁夫摇摇头。

烟爷笑着说:“我倒希望你操过她。”

遇犁夫脸上露出不满的意思。烟爷板起面孔来说:“看来你还真喜欢那小寡妇。”

他端起茶缸,跟遇犁夫喝了一口。然后说了一堆他对女人的看法,总的意思是说,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值得男人去拼命。

不过,他也表示,跟罗连山比起来,他觉得遇犁夫更配得上那个小寡妇。遇犁夫问罗连山和白鹭是怎么回事。

烟爷说,白鹭的丈夫本来是个不错的小伙儿,就是好赌,死前欠了罗连山很多钱。他死后,罗连山去他们家追债,他看上了那小寡妇,发了善心,说白鹭要是能嫁给他,欠账一笔勾销。娘家人和婆家人都赞成,白鹭本人也没反对。

“事实上她没吭声儿,”烟爷说,“我还劝过她。”

“你操心的事可真多。”遇犁夫掐灭了卷烟,带着嘲讽腔调说。

“都是邻居嘛,她是个好姑娘,嫁给老罗至少比倾家荡产强。”

“你是这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我他妈又不能劝她去死。”

“她没吭声儿?”

“对,没吭声儿,”烟爷又叼起一根烟卷,接着愣了一下,撇着嘴说,“也许这丫头真不想活了。”

遇犁夫点点头:“这种事总要出个人命才会了结的。”

烟爷看了看遇犁夫,撇着嘴说:“罗连山允许她为丈夫守寡一百天,然后他们就张罗婚事。相信我,他们是否会结婚我不知道,但小寡妇摘下黑纱那天,罗连山一准会操了她——那时他就不会觉得这事晦气了,为此他还找了个跳大神的给他算过日子。”

遇犁夫端起茶缸来,对烟爷告诉他这些事表示感谢。烟爷喝了口酒,就饶有兴致地盯着遇犁夫看。两人半晌没说话,屋里只有嚼花生米的声音。后来烟爷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就像是自言自语:“快到一百天了。”

遇犁夫点点头。“我打听过了,”他说,“听说你和罗连山的生意很好。”

“是很好,我帮他发了财,他对我和兄弟们也不错。”

“他对你不错?”

“可以这么说。”

又一阵沉默。烟爷还是饶有兴致地看着遇犁夫,他在等着他把话说出来。

遇犁夫字斟句酌地说:“我想知道,他对你不错的时候你觉得舒服吗?”

烟爷说:“你比别人了解我,就像他妈的我觉得我更了解你一样。”

“按我的了解……运输队你一个人说了算会更好。”

“兄弟,你知道,有些事总是要等机会的。”

“现在就是机会,”遇犁夫低声说,“我有个好主意。”

烟爷赞许地看着遇犁夫说道:“咱们这帮人,现在都成了流氓,只有你还算个猎人。”

“我要不要明确一下我的意思?”

“你需要明确的是,你他妈的做得干净点儿。”

“比你想象的干净。”遇犁夫淡淡地说。

烟爷笑着吐出一口浓烟:“那你得快点儿,省得那丫头还得第二次守寡。”

“就这几天,”遇犁夫说,“但这事你得参与,因为我需要一个他信任的人。”

烟爷这时候才意识到,遇犁夫登门求见,并非完全出于对他的尊重和试探,而是要拉着他一起成为杀人凶手。他轻轻地吹了声口哨,让遇犁夫说出他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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